13


    蜜姐給逢春講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個人:一個是宋江濤,一個是宋江濤的母親,一個是某人。蜜姐說逢春啊我是不會說他名字的,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


    逢春說:“好!某人。”


    宋江濤是水塔街最豪爽的男人,他的豪爽不是一般的豪爽,那氣派就簡直水塔街是他們家的,隻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贈人,從街道到住房,無不可以。那時候,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有多少在他家吃飯和睡覺。那時候他媽總是用大蒸籠蒸飯。周源就是其中一個。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那是相當了得。是他們家建了水塔,建了大漢口,交通路那邊的生成裏,在國民政府時期,也是宋家倡議和捐資省政府,算是省裏公產房,免費或者廉租給文化人,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圖書辦雜誌報紙做文具,硬是成為全國最響亮的文化街。宋家當初在聯保裏有整整三棟大房子,到了宋江濤名下,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間了。就這三間房,朋友結婚沒地方,宋江濤揮手就讓出一間。在蜜姐眼裏,這就是宋江濤無敵的魅力。蜜姐與宋江濤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馬一起玩大,兩人之間也沒有說什麽談戀愛,就隻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認為他們必然是夫妻。蜜姐十六歲被部隊招去做文藝兵,消息傳開,巷子口的頑童就朝蜜姐喊:“宋江濤老婆要當兵了!”喊了就跑。宋江濤在家裏大擺酒宴為蜜姐送行,當著幾大桌子的朋友,宋江濤舉杯講話,說:“現在搞反了,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當兵,解放後是哥送情妹去當兵。蜜丫,站起來,我告訴你,就算你這一去千萬裏,就算你十年八載才回來,我都等你,回來結婚。”就是這樣,一諾千金,宋江濤足足等了八年整,三十歲才結婚。宋江濤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不容得蜜姐以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認還有什麽別人家的女兒比蜜姐配宋江濤更合適,他們兩家門當戶對聯姻是佳偶天成。


    逢春你講得不錯,在漢正街窗簾大世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濤所作所為。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要身邊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圍,沒有人就心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請別人吃了喝了還不曉得那些人姓什麽叫什麽。窗簾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歡他,她們需要幫忙,宋江濤是隨叫隨到,他死都不要讓女人沒麵子的,自然就有女人喜歡他撩撥他的。所有這些,宋江濤不會特意瞞住蜜姐,也不會與蜜姐談什麽。他們夫婦就是覺得彼此完全知道,什麽都無需用嘴巴說的。蜜姐也不高興也煩惱也寂寞也吵鬧,但是她也完全了解宋江濤是多麽習慣許多女人需要他,如果宋江濤哪一天發現自己在女人堆裏沒有了魅力,他寧可一頭撞死。他們這對夫妻,最後是做成了世上知音。默契到宋江濤發現蜜姐有了人,他爆炸般痛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關家裏號叫;又爆炸般放開,自己單獨跑去找到某人,一番深談就解決了問題,二人結拜了兄弟。後來宋江濤生了癌症,第一個打電話給某人,要某人答應他照顧蜜姐一輩子。臨終之前,宋江濤再一次要求某人答應他,某人說:“我答應。”宋江濤才放心咽氣。這就是宋江濤。社會沒有給他更好的機會繼承他父輩的宏業,他也算是發揚了父輩的豪氣。蜜姐說:這就是我老公宋江濤。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從頭開始,宋江濤肯定還是我老公。


    蜜姐和宋江濤之間從來不說“愛”這個字。他們就是夫婦。夫婦就是夫婦,不可解釋,就好比水就叫水,雨就叫雨,冰就叫冰,不能混淆,名稱就是本命。


    再一個人是宋江濤的母親。這個女人啊!蜜姐說,隻能用過去巷子裏唱的兒歌來形容她:這個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塵。她自然也是從大姑娘女學生做過來的,可是對於水塔街街坊鄰居來說,她是從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似那董永從天而降的七仙女,又似那許仙的深山蛇精白娘子。漢口市立女中畢業,就在漢口平安醫院做病案管理員做了一輩子。若幹年裏,宋家住房一再被擠占分割;“文化大革命”中,宋江濤父親跳樓自殺,她都順其自然,她沒有發瘋沒有發狂,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自暴自棄。她孤兒寡母不覺得淒惶單薄,也把兒子養得體麵豪爽瀟灑,就像家中男人還在。兒子拿所剩無幾的房子送給朋友結婚,一送就再沒有歸還,她也無一個字的怨天尤人。幾十年來是再大再小的事情,這個女人都安靜麵對,就沒有人看見她的驚天動地或者地覆天翻,總是事情該怎樣就怎樣地順了過去,不覺得自己有天大委屈。蜜姐有了某人,相好七年夠漫長的,這女人分明知道,硬是可以當作不知道一樣,連一點臉色都不給蜜姐看,連一句夾槍帶棒的話都沒有。不假裝不知道,也不說自己知道。讓蜜姐一點尷尬也沒有。


    蜜姐講宋江濤,沒有眼淚。講到她婆婆這裏,又頻頻喝酒,又眼睛潮紅,水花花碎在睫毛上,拿麵巾紙小心蘸幹。餐廳吃客換了一撥又一撥,隻蜜姐和逢春兩個人不動,坐在那裏有說不完的話。逢春望著蜜姐,似小學生渴求知識,一句都怕錯過,又容易感動,眼淚比蜜姐多,又生怕引起別人注意,老要低頭去擦淚,鼻子也嗡嗡地塞住了不勝唏噓。


    這個女人啊!蜜姐當麵總是叫姆媽,背後講她就是一個獨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濤在漢正街做生意,兒子自小就是奶奶帶大。這個女人,她不僅不說蜜姐壞話,還盡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隨便給兒子買什麽,都是說你媽媽買的;帶兒子去公園玩,也是你媽媽吩咐的。兒子八歲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廣東進貨,一對情侶在廣州遊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兒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兒子電話,兒子興奮之極,接通電話就嘖嘖親蜜姐,說:“媽媽我今天全班最酷,謝謝媽媽!媽媽辛苦了!”原來是這女人背地裏給兒子買了一雙正宗耐克鞋,還要人包紮成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到生日這天,忽然拿出來送給兒子。說是你媽媽早就買了藏在這裏,今天她在廣東進貨回不來,她要你穿去上學,成為全班第一個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別人都穿漢正街水貨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還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與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憑某人苦苦追求軟硬兼施,有個生日還盛大隆重地送了滿床玫瑰,是流行歌曲裏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裏,這個女人,就硬是要蜜姐無法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後來宋江濤病逝,頭七過後,七七還遠著呢,這女人就關上房門與蜜姐談了,說話是極其平和簡單。說:“蜜丫你還年輕,有合適的人就不要有顧慮,再往前走一步吧。我隻與你有兩個商量:一不要兒子改姓,二不要把兒子帶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兒子帶在身邊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當是自己女兒出閣,一樣熱鬧辦喜事出門子,一樣往後也隨時隨地回家。兒子還小,讓他慢慢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好不好?”這是她自己兒子宋江濤的頭七啊,屍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這樣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體麵。


    逢春啊,這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這話說完,我就撲通給她跪下了。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我怎麽給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跪下去的,就是隻有跪的了。我還有什麽臉說話?還有什麽話比跪下更說得清楚?


    蜜姐對逢春感歎,你不曉得這從前的人啊,舊社會過來的老人啊,真是仁義道德!真會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腸,在她麵前都隻能化成水。


    又過一年多,見蜜姐並無再嫁之意,終日躲在耕辛裏小家看韓劇日劇,抽上了煙,又胃病重了,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走路隨風飄。這個女人,啥也不多問,當時已是八十歲的人,卻看世界清晰如麵,知道怎麽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聯保裏的一小塊地方,請人重新裝修,打了一個吊腳閣樓,也不顧自己年歲老邁腿腳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騰出來做做飯洗洗衣。原先做飯的大門口天井那一塊出場騰出來做店堂,兩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門,就可以朝著大街打開了。她裝修好了才讓蜜姐過來看。一點不說一個八十歲老人主持裝修是怎麽過來的,隻喜氣洋洋地說:“蜜丫,咱們家,難不倒的,想有店鋪就會有店鋪。你要是願意,做什麽小生意都成。我在樓上,你在樓下,兒子每天放學回來就看見奶奶和媽媽,三個人熱飯熱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實在老了,要給你加壓力了,要你和孫子都離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歲啊!蜜姐在老人開辟出來的毛坯子店鋪裏四顧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從此,蜜姐回到聯保裏,開始張羅生意,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選擇,她要一無炊飲油煙熏壞樓上老人,二無噪音吵壞樓上老人,三還不能高成本不能貨架貨攤一大堆,也不要進貨麻煩,蜜姐是再也不願意火車飛機到處去進貨了,她已經徹底不願意重複過去。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賺錢多少的,蜜姐再怎麽沒有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兒子兩家人還在這裏!祖孫三代,健康地,高興地,熱飯熱菜地,滾湯滾水地,活著,在這裏!蜜姐活過來了。兒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點中學市一中。老人八十六歲了,依然身板硬朗,隻肯請一個鍾點工幫廚,烹調都是她親自操刀,還在堅持給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魚爛蝦還是她的寶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歲的老人,還吃得興致勃勃,她就不老。


    這一課上得逢春大開眼界。許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問題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覺得與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覺得與以往完全不同。


    蜜姐問:“什麽不同?”


    一下子逢春說不出萬千感慨,隻答:“好有內涵好有氣質啊!”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個當兵的人,又沒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逢春說:“你漂亮!”


    蜜姐說:“你漂亮!”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輪流上過兩回洗手間了。菜也送回廚房回火了,卻稀裏糊塗又開了第三瓶酒,兩個人頻頻幹杯,碰得脆響,又放聲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點抽煙,都被她們的笑聲驚動,循聲看她們,她們毫不顧忌,繼續有說不完的話。


    逢春強烈要求聽愛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沒有瞞你,已經夾在裏頭講了。”


    逢春說:“不是烙印深刻的三個人嗎?這第三個人就隻有兩個字:某人?”


    蜜姐說:“烙印就是‘某人’兩個字,故事也就是‘某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節都抹掉。”


    逢春的追問有一大串:某人怎麽追你的?怎麽愛你的?你們怎麽好上的?後來又怎麽不結婚?某人英俊嗎?做什麽的?有沒有錢?有沒有情趣?


    “你喝多了!”蜜姐隻冷冷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我再講給你聽。”


    逢春鬧起來:“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啊!我現在要聽!”


    逢春鬧起來:“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啊!我現在要聽!”


    蜜姐說:“現在要聽呢,我隻能對你說,所謂愛情,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好玩。這個隻是我的結論,你的結論,該你自己去經曆了再總結。”


    蜜姐死活不再多說她自己的故事,說是輪到逢春講故事了。


    逢春說:“我沒有什麽經曆,也沒有什麽值得講的故事。白開水,你都看見的。”


    蜜姐說:“那你給我說個實話,你和源源到底怎麽回事情?”


    逢春愣住了。再使勁搖頭想要清醒自己。“這是一個私人秘密。”逢春拿不準地問蜜姐,“如果我說出來,算不算損害他的名譽?”


    “這怎麽能算?這是咱們姐妹倆說私房話!絕對不能對任何第三個人說的!”


    逢春點頭同意,想了想,又傻笑,借著酒喝得高,把從來沒有勇氣對任何人說的話,就說出來了。逢春飛快地說:“他同性戀。”


    蜜姐立刻坐直了。這可是蜜姐從來沒有想到的。可是逢春隻這麽一說,蜜姐又覺得正是,周源從來就是。蜜姐盯著逢春看,看得逢春直發毛。逢春隻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兒子出生以後,我倆就沒再在一起了。”說到這裏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臉更紅。


    蜜姐隻把這話一聽,立刻低下頭,淚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幾下自己額頭。“對不起!”蜜姐說,“對不起,逢春!我哪裏想得到這個啊!我對你太狠了!”蜜姐又說:“天啦,你這麽年輕,怎麽熬過來的?又怎麽不早與源源把話說穿?”


    逢春湊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說夢話,那樣輕,那樣虛,幾乎是沒有聲音地說:“沒事啊。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啦。我沒事啊。我們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誰都不知道,我們兩家父母,我們兒子,街坊鄰居,我們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兒子將來怎麽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隻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掙錢。我們說好了都盡全力撫養好兒子。他發誓他要好好上班賺錢養家。他卻說話不算話,我生氣這個。”


    蜜姐說:“傻丫頭,人倫就是天地,可不是沒事啊!”


    逢春又把手伸過來,覆蓋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飯館電燈亮了。飯館還掛了紅燈籠,也亮了。外麵天陰了。下午走向黃昏時分,就已經缺少光亮。逢春說出了憋在心裏的話,暢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當水喝了。喝了傻坐一會兒,歪在火車座上,腦袋靠著窗框,竟睡了過去,還打起了小呼嚕。蜜姐給了領班十元錢小費,讓領班找來一件工作服給逢春蓋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壺熱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對著手機屏幕,塗了口紅,不停收發短信,等著逢春醒來。兩個女人的一頓飯,好生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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