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馬想嬌在公社的院子裏為豆芽菜如何辯解,豆芽菜和絲瓜瓤子睡覺的故事,還是被人們演繹得很具體很色情,在小雨夾雪的廣闊天地流傳。


    豆芽菜這一下子可是悲慘透頂了。即便是她的朋友,也不能夠原諒她的行為。首先,她的朋友們為她對他們的隱瞞深感憤怒。因為正是豆芽菜在一貫地倡導,說朋友們之間應該割頭換頸,無所不談,光明正大。可是豆芽菜自己又是怎麽做的呢?她和絲瓜瓤子的關係為什麽對大家隱瞞得如此嚴實呢?可恨的豆芽菜,如此欺騙她的朋友,實在是太卑鄙了!其次,豆芽菜挑選絲瓜瓤子這種男朋友,實在是太缺乏水平了。絲瓜瓤子是一


    個什麽人呢?長相幹澀瘦長酷似吊死鬼,一貫假模假式貪圖表現賣友求榮,要不然他能夠這麽快入黨?豆芽菜的朋友們悲憤地譴責豆芽菜說:豆芽菜和誰好不行?這麽多朋友她都看不上嗎?偏要和那種人睡覺?這不是存心侮辱大家嗎?想男人想瘋了嗎?下賤的東西!


    我在三天的學習班裏什麽話都不說,整天哭鼻子。我的眼睛堅決不和關山以及任何領導對視。我打定主意隻哭鼻子。不哭鼻子讓我說什麽?難道我真有本事編造出我和絲瓜瓤子在一起的細節和動作?萬一編造得與絲瓜瓤子不一樣,豈不更糟糕?傻豆豆其實也不見得有多麽傻,她深知自己進了學習班,在外麵已經不是人了,但是她不能裏外都不是人。再說貧下中農總是在讚美那種“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的人物,豆豆當然也不


    是白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她早就決心把好事做到底,即便殺頭也不出賣冬瓜和絲瓜瓤子。冬瓜從送飯的廚工那裏了解了豆芽菜的態度,感動得無以複加,讓廚工悄悄告訴豆芽菜,說冬瓜向豆芽菜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並且正在不惜代價地營救豆芽菜。聰明的廚工看出了端倪,對哭腫了眼睛的豆芽菜說:“傻豆豆啊,連夫妻都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值得嗎?”豆芽菜裝出聽不懂話的樣子,依然是哭鼻子。廚工哪裏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是說冬瓜和絲瓜瓤子有多麽重要,值得豆芽菜為他們赴湯蹈火,而是豆芽菜必須成全自己的人格了。


    冬瓜不顧老王的反對和阻撓,以馬襠知青隊隊長的名義,以“一幫一,一對紅”的名義,天天跑到公社來要人。冬瓜纏住公社的每一個書記談話。冬瓜很會說話的。冬瓜說:“豆豆年紀還小,並不懂事,也就是因為天冷,讓男知青捂捂腳而已。這種事情過於上綱上線其實不利於教育廣大知青,我覺得還是小範圍整頓為好,還是我與她交心談心,解決她的思想負擔為好。一個才十八歲的女知青,她這輩子,路還長得很,加上又不是什麽政治問題,又不是現行反革命,從現在的知青政策來看,可能還是以引導和保護為主。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夠為我們知青操心了,我們應該盡量少出岔子。”


    除了關山,書記們無一不被冬瓜說得連連點頭。冬瓜除了口才,還有另外的手段。按規定,豆芽菜在學習班期間的口糧,應該由馬襠知青隊提供。可冬瓜總是不送豆芽菜的口糧來。公社的學習班長年累月地辦著,假如所有進學習班的人都可以不帶口糧來,那學習班不是變成了福利院?公社食堂的糧管員再三央求冬瓜行行好,下次一定把豆芽菜的口糧背來,他訴苦道:紅英啊,你是當幹部的,是一個明白人啊,公社也是一級政


    府機構,口糧也是按人頭發放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哪裏有多餘的糧食供給別的人呢?冬瓜同情地連連點頭,下回卻還是賴帳,笑著說忘記了忘記了,然後非常真誠地說:“實話告訴你,豆豆不在家,她的口糧早就被其他知青瓜分了,哪裏有糧食背到公社來?你們就替我們知青隊把豆豆養起來吧。”糧管員急了,就跑去找書記反映情況。在公社糧食管理員看來,別的都是虛的,吃誰的糧食才是實的。公社的大多數書記,也都比較實事求是,當然也讚同糧管員的說法。於是,冬瓜成功地把豆芽菜接回了馬襠。


    豆芽菜的母親風雨兼程地趕到了馬襠知青隊。母女、倆見麵,二話沒有,母親就抽了女兒幾個大嘴巴子,隨即自己就昏倒過去了。幸好馬想福隊長既會掐人中又會刮痧,否則,豆芽菜的母親就有生命危險了。


    淒風苦雨之中,孤獨的豆芽菜能夠對人們說些什麽呢?豆芽菜什麽都不能夠說。即便對馬想嬌,豆芽菜也隻能三緘其口。再說冬瓜待豆芽菜多好啊,一日三餐替、她送到宿舍裏來,晚上還給她打好洗腳水,滿臉都是陪小心的笑容,盡管豆芽菜臭屁不理她。


    惡夢真是不堪回首!還有最令豆芽菜難以啟齒的隱痛呢,那就是豆芽菜對於懷孕的恐懼。豆芽菜的光腳丫子不當心接觸了阿瓤的身體,阿瓤的光腳丫子也接觸了豆芽菜的身體,因此豆芽菜拿不準這樣的通道是否會導致懷孕。可憐的豆芽菜,在漫漫黑夜裏通宵不眠,她敏感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如果她發現它在日漸隆起的話,豆芽菜肯定就去自殺。豆芽菜已經想好了如何自殺,她要跑得遠遠的,要坐火車去武當山,然後爬上金頂,然後在深夜裏,用她心愛的手絹捂著臉,一頭從金頂跳下去,讓屍體被野獸吃掉。


    豆芽菜茶飯不思,寢食難安。豆芽菜的心在日夜泣血。豆芽菜本來就是一個有些名聲的調皮知青,這一下子當然就聲名狼藉了。


    四


    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說: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我一貫吊兒郎當,不認真學習,不去仔細琢磨如何把壞事變成好事。不愛學習差一點害死我了!


    後來我深深認識到,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事實證明,在我的情況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刻,事物已經開始朝相反的方向轉化。這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的道理。


    關山,我的阿骨,我們女知青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偶像,正是因此而真正地走進了豆芽菜的個人生活!在初冬的連綿陰雨中,豆芽菜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剝棉桃,一關就是半個月。豆芽菜坐在一堆沒有盛開的萎縮蒼白的棉花垛中間,機械地剝著棉桃。她的手指頭剝得長滿了倒刺,粉紅色的棉鈴蟲爬滿了她的衣裳,還三三兩兩地垂吊在她的長發上。豆芽菜潦草的大辮子活像沒有刷洗的馬尾巴,眼睛腫得像燈籠。


    馬想福隊長把他打草鞋的家夥移到我的宿舍門口,他的狗也跟著過來了。馬想福隊長不聲不響地打他的草鞋,他的狗也不聲不響地蹲在一邊。馬想福真是一個最好的貧下中農,他把我們宿舍的農藥、鐮刀和鋤頭都收拾掉了。馬想福是怕豆芽菜出事。可是豆芽菜如果要出事的話,誰又能夠守得住呢?不過,豆芽菜心裏還是非常知道好歹的,她還是很感謝馬想福的。除了馬想福,豆芽菜誰都不見,誰都不可以進豆芽菜的宿舍。隻要有人過來探頭探腦,馬想福就勸他們說:


    “咳,走吧走吧。”


    原來豆芽菜以為,小瓦是一定要來看望她的。半個月過去,小瓦沒有露麵。看來小瓦也是一個狗雜種!豆芽菜這才懂得,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可以發現很多好朋友都屬於狗雜種。都說傻豆豆傻豆豆,到底誰傻?連豆豆都懂得“無限忠於”是好朋友之間的根本原則。無論在什麽情形之下,好朋友們首先要懷疑的是別人,而對自己人,一定要深信不疑!無論出了什麽事情,好朋友永遠是對的,別人永遠是錯的。哪怕自己的好朋友屬於


    人群中的極少數人,因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否則,何謂好?何謂親密無間?我們又要好朋友做什麽?不要說小瓦不來看望豆芽菜,就算他來了,豆芽菜也不會見他,豆芽菜徹底寒心了。


    半個多月以後的一天,老王和冬瓜到公社開冬季農田水利工作會議去了。他們背走了三斤糧食,是兩天的會議。大隊幹部到公社開會,隻需要帶口糧,白吃公社的蔬菜。這樣的會議,一般馬想福是不肯錯過的。然而這一次,馬想福沒有去。馬想福對老王和冬瓜說:你們去我就不去了,你們把會議帶回來就行了。豆芽菜聽了馬想福的話,在宿舍裏暗暗發誓,她說隻要這一次她大難不死,日後回城上班了,第一個月的薪水就給馬想福


    買一雙皮鞋,好歹馬想福也是一個幹部啊,不穿皮鞋哪裏來幹部的派頭呢?


    老王和冬瓜走了不大一會兒,馬想福在外麵輕輕地叩門,說:“豆豆,豆豆,開開門,再給你一筐棉桃吧。”


    豆芽菜是需要再來一筐棉桃!她想再來五筐十筐一百筐棉桃!豆芽菜希望今年全公社的棉花都沒有成功地炸桃,都需要她逐一地掰開將棉花剝離出來。豆芽菜希望她能夠在宿舍裏封閉一輩子,一輩子不見人,一輩子剝棉桃!


    豆芽菜打開了房門,門外當麵立著的人,卻是關山。豆芽菜立刻關門,而馬想福搶在她的前麵把腳插進了門坎。馬想福說:“豆豆,公社領導特意來看望你,你有什麽冤屈就對公社領導說吧。人是鐵,飯是鋼,你這小小年紀,正是吃飯的時候。你老是不吃飯,公社領導能夠不管嗎?餓死了知青,我們怎麽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代啊!”


    原來馬想福還這麽會說話!他說得豆芽菜理屈詞窮。眨眼之間,馬想福重新帶上了房門,而關山,卻已經在我們宿舍裏麵了。


    豆芽菜蔫頭耷腦地坐在棉花堆裏,想必她的模樣一定是無法形容地單薄虛弱,孤立無助。因為關山看著豆芽菜的目光是那麽的溫柔。關山就那麽溫柔地看著豆芽菜,悄然地走了過來,從豆芽菜的身後,輕輕地攬過她頭發淩亂的腦袋。關山的動作對於豆芽菜來說是太突然了。男女接觸已經成了豆芽菜的過敏症。豆芽菜一聲尖叫,手腳掙紮。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關山附在她的耳邊說:“豆豆,你這個傻丫頭啊,世界上哪裏找你這麽好的人啊!這種事情怎麽可以代人受過呢?”


    豆芽菜把這話一聽,頓時打了一個激淩,腦袋立刻轉了過去,眼睛直直地望著關山,飽滿晶瑩的淚珠子一顆顆地滾落下來。黨啊,黨啊,敬愛的黨啊!毛主席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更比海洋深!豆芽菜耳朵裏嗡嗡作響反複回旋的就是這樣一些歌詞的旋律。關山哪裏是阿骨,他是黨和毛主席的化身啊!親娘都不問青紅皂白,大打女兒的嘴巴子,還是黨和毛主席了解他的孩子啊!關山一句話,等於就給豆芽菜平反昭雪了,糾正冤假錯案了。豆芽菜萬分激動,心潮澎湃。平日最討厭的關山扶腰眼的動作,豆芽菜忘記了;關山滿臉青春痘的淤斑,豆芽菜也視而不見了。豆芽菜的手腳綿軟了下來,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土崩瓦解,然後稀哩嘩啦地傾瀉在了關山的胸前。關山被豆芽菜衝撞得搖搖晃晃,他及時地調整著身體重心,好不容易才把豆芽菜體體貼貼地抱在了懷裏。


    隻需這麽一個細節,關山便掌握了豆芽菜的狀態。豆芽菜連擁抱都不會,顯然是一個再純潔不過的姑娘,她的時髦,放任,大膽,熱鬧和妖嬈,那都是表麵的。關山就是想要一個外表活潑漂亮,內心純潔嫻靜的女朋友,這樣的女朋友現在太難找了。像冬瓜那種死板的外表,關山沒有興趣,像冬瓜那樣精明的內心,關山隻有厭惡。關山絕對不要有政治野心的女人,政治是男人的遊戲,女人攙和什麽!這些年來,關山在暗中經曆了不少女知青,她們要麽就是人漂亮心不好,要麽就是心好人不漂亮;要麽就是麵孔漂亮性格不活潑,要麽就是性格活潑麵孔不夠漂亮。隻有豆芽菜這丫頭,是比較完美的。不過就是頑皮了一些,不那麽能夠吃苦耐勞,不那麽要求進步。正好關山私心的希望就是不要自己的女朋友政治上太突出。況且在迎接新知青的第一天,豆芽菜就點亮了關山的眼睛。這丫頭又調皮又迷人,又是那麽景仰和崇拜他,關山可不就是要這樣一個女朋友嗎?關山下放五年了,不久就要去上海讀大學了,他應該及時找到自己的幸福。


    關山把這麽一個苗苗條條,柔柔韌韌,妖妖嬈嬈,哭哭泣泣的女孩子擁抱在懷裏,他的心中陡然湧起了萬般的愛憐。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那麽一下子一下子地,切切實實地,極其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豆芽菜則完全沉浸在劫後逢生的大喜之中:她馬上就可以把這些無窮無盡的棉桃一腳踢開了;她馬上就可以去燒大盆大盆的熱水,洗幹淨她的長發,然後在自行車後座上站立起來,迎風招展了;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了;解放


    區的人民,是好喜歡了!關山和豆芽菜,這一對男女知青,無論他們的出發點是多麽地不同,他們的美好感覺卻在這個陰霾的上午,在這問滿地棉桃的知青宿舍裏,相遇和相交了。


    隨著時間的發展,男女雙方的身體自然發生了化學變化。豆芽菜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可憐的豆芽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辦,她隻是一眼一眼地偷瞥關山。豆芽菜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不是平常的眼睛,她的眼睛又紅又亮,光芒灼灼,內心之火在熊熊燃燒。關山發現了豆芽菜的眼睛,受到了極大的鼓舞。關山可是知道往下應該怎麽做的。關山捧起了豆芽菜的臉,一通猛烈的親


    吻。在這勢不可擋的激情親吻之中,小丫頭豆芽菜徹底地暈乎了。關山乘勝前進,關山太有經驗了,關山是不甘心單方麵投入的。


    關山說:“抱我!”


    豆芽菜答:“嗯。”


    關山說:“摸我!”


    豆芽菜答:“嗯。”


    關山說:“親我!”


    豆芽菜答:“嗯。”


    關山說:“舌頭!”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無法抗拒關山。豆芽菜就沒有意識到關山是能夠抗拒的。關山不是普通知青,關山是公社黨委副書記,是全市的知青模範。關山是豆芽菜的太陽,照亮了她人生最倒黴的時刻。關山的青睞就是豆芽菜的榮幸。


    在關山的支配之下,豆芽菜順從地做著一些她從來沒有做過的動作。這些動作,是以文化大革命為日常生活的豆芽菜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豆芽菜的辮子早散了,她的長發飄蕩著,糾纏著,仿佛烏黑的鬼影追隨著他們滾動的身體。傻豆豆心驚魄動了。


    關山說:“手!”


    豆芽菜答:“嗯。”


    關山說:“腿!”


    豆芽菜答:“嗯。”


    關山說:“扣子!”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頭暈目眩。豆芽菜熱血沸騰,大汗淋漓。女孩子僅存的本能向她預告著危險的迫近。強烈的恐懼交織著強烈的刺激,使豆芽菜緊咬的牙關發出了咯咯的錯齒聲。


    突然,關山停頓下來了。這一刻,整個世界萬籟俱靜。關山仆倒的姿態就跟死亡了一樣。豆芽菜觀望良久,慢慢動彈起來。豆芽菜費勁地支起酸痛的胳膊,無聲地看著關山,她依然懵懂無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無意間,豆芽菜的手指觸碰到了一種冰涼滑膩的東西,她驚恐地尖叫道:“蛇!”


    關山忍不住笑了。傻豆豆多麽單純啊!豆芽菜發現的當然不是蛇。粘在她外褲上的這攤透明液體是人類生命的起源。如果它噴射在了豆芽菜的身體裏麵,豆芽菜就有可能孕育一個新的生命。豆芽菜趕緊縮回自己的手指,羞得麵紅耳赤。


    關山笑著告訴豆芽菜:“豆豆,相信我,我是一個有非常的克製能力的男子漢。我不會讓你在我們結婚之前懷孕的。現在我們隻是談戀愛。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豆芽菜十分難為情地說:“懂了。”


    關山又笑了。關山說:“豆豆啊,看你滿口葉子呀,麥子呀,其實純潔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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