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和精心的準備。某一天,段莉娜稱病把康偉業一個電話叫回了家。康偉業一進家門,段莉娜就搶過去把房門反鎖了起來,然後她正襟危坐,滿臉密集的皺紋緊繃如萬柄利劍,鋒芒直指康偉業。康偉業趕緊給段莉娜解釋他購買勞力士手表等物的理由和對這些高檔消費品的思想認識。之後懇求段莉娜放他出去,說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辦。段莉娜卻說:“不行!”


    康偉業說:“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我實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段莉娜說:“我認為沒有什麽比我們這個家庭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我們今天一定要徹底解決問題。”段莉娜說完,為了表示她的鄭重,啪地打開了客廳裏所有的彩燈,把自己暴露在強烈的燈光下。


    康偉業哭笑不得,隻得坐了下來。這是他經商四年多來第一次認真地麵對段莉娜。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丈夫身邊一道熟悉的風景,看在眼裏就跟沒看在眼裏一樣。她馬虎地穿著家常衣服,頭發馬虎地攏著,拖鞋馬虎地跟著,與一貫的她沒有什麽兩樣。今天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場麵的正規打扮,光線又格外地明亮。康偉業認真地把她一看,輪到他大受驚嚇了。段莉娜穿著一件圖案花色都很亂的真絲襯衣和米色的真絲喇叭裙,半高跟的淺口黑皮鞋,黑色長統絲襪,胸前掛了一串水波紋的黃金項鏈,心型的墜子金光閃爍。段莉娜的胸部已經幹癟,脖子因幾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膚鬆弛,呈環狀折疊;她是不應該戴這麽華麗醒目的項鏈的。這項鏈是她的反襯是對她無情的捉弄。段莉娜沒有曲線的體型也不應該穿真絲襯衣,加上這種大眾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墊肩高聳出來,使著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裝了兩隻僵硬的假胳膊。她更不應該把襯衣紮進裙子裏,這種裝束使她臃腫的腰和膨鼓的腹都慘不忍睹地暴露無遺。如此狀態的一個中老年婦女,黑裏俏的黑色絲襪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對了。就有一點像腦子出了毛病的樣子了。女人的穿差戴錯是很普遍的現象,按說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讓康偉業不可理解和原諒的是,亂穿一氣的段莉娜居然還端著一副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架子。這就使她顯得特別地略人特別地可怕。康偉業忽然遙想起他第一次與段莉娜在中山公園見麵的情形,段莉娜白襯衣草綠色軍褲黑燈芯絨北京布鞋,幹幹淨淨,樸樸素素,麵容冷冷的靜若處子,非常地雅致。怎麽一轉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呢?時間也就隻是過去了十二年。十二年裏也沒有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個女人怎麽可以變得如此地糟糕、康偉業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曉蕾,想起了與他打過交道的許多女人,無論是比段莉娜年紀大的,還是比她年紀小的,好像都不似她這個樣子。偏偏這個最糟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憐,一股悲哀,一股無奈,一股失望,齊齊地湧上了康偉業的心頭,在那兒打著循環不絕的漩渦。自打結婚以後就不再考慮的關於女人的問題,在這個時刻忽然地橫空出世:難道他康偉業這輩子就交給了這麽一個女人?


    這個時候,段莉娜已經在那兒大批特批了康偉業了一通,最後問道:“康偉業,我的這些說法你接受嗎?”


    康偉業被一聲斷喝叫醒,自知答不出話,便含糊他說:“也差不多吧。”


    段莉娜本以為她的嚴厲批判會遭到康偉業的激烈抵抗,誰知康偉業居然接受了,這有點挫傷她後麵準備好的更猛烈的進攻。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變了策略,她說:“我也有錯誤,以前我對你的生意大不關心了。從今以後,你所有的生意我都會參與。我們休戚與共,風雨同舟。經過深思熟慮,我決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會計。你給安排一下吧。”


    康偉業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段莉娜變得如此愚蠢不堪,看來今天非撕破夫妻的麵子不可了。康偉業說:“我們的主管會計是北京總部派來的。再說你又不懂會計業務。”


    段莉娜說:“不懂我可以學。你知道我學東西是非常快的,北京賀漢儒那兒我親自去給他說。”


    康偉業說:“那你先給賀漢儒說吧。”康偉業把手提電話打開,撥了一串號碼,電話通了,康偉業把電話丟在段莉娜身邊,賀漢儒像一個躲在電話裏的小人發出了聲音:喂,喂喂。段莉娜跳起來,挪到沙發的另一頭。她瞪電話一眼,瞪康偉業一眼,又瞪電話一眼,臉漲紅了,她想關掉手提電話但不會。康偉業把電話一關,段莉娜的脾氣就發作了。她說:“康偉業!你不要逼我!我說了要去做會計就是一定要去的!”


    康偉業的聲音也水漲船高,說:“那我也可以告訴你,你絕對去不了,除非我不在這個公司。我們總公司絕對不容許它的分公司開成夫妻店。”


    段莉娜說:“你少拿什麽總公司嚇唬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瞞著他們做了多少生意?現在做生意哪裏有什麽規矩?你鑽政策的空子,鑽人際關係的空子鑽得還少嗎?你不偷稅漏稅嗎?哦,你以為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你當我是瞎子聾子?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你能比我聰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錢又不是你們家那片天上下的雪,專門落在你們家的院子裏!”


    康偉業說:“你這是在勒索我?”


    段莉娜說:“你為什麽不讓我去你那兒工作?”


    康偉業說:“你為什麽一定要去?”


    段莉娜說:“你是心虛,是害怕,是討厭我,對不對?”


    康偉業正是想說這種他不敢說的話,便趁機接過段莉娜的話說:“對,我討厭你!我討厭別人勒索我!”


    “好!”段莉娜騰地站直了身體,提著雙拳,高昂著頭顱,除了服裝之外很像一個當年鬧革命的女赤衛隊員。她說道:“好極了!終於暴露出狐狸尾巴了!現在討厭我了?記得當年你在肉聯廠扛冰凍豬肉時候的自卑嗎?記得我是怎樣一步一步地幫助你的嗎?記得你對我是如何的感激涕零嗎?記得你吃了多少我們家從小灶食堂買的瘦肉和我們家院子種的新鮮蔬菜嗎?記得這些瘦肉和蔬菜帶給了你多少自尊,滿足了你多少虛榮嗎?是誰對我說過: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偉業,請你告訴我,這些你都還記得嗎?”


    憤怒和激動使段莉娜完全顧不上體麵了。咬牙切齒的激烈動作擠出了她嘴角白色的唾沫,加上她額頭皺紋,眼角皺紋和鼻唇溝兩邊的八字皺紋異常地深刻,這使她酷似一隻年老的正在暴飲暴食的貓科動物。她的襯衣從裙腰裏翻出來了一角,絲襪跳了好幾道絲。她的身後是她新買的冰箱,她在冰箱上放了一大束沾滿灰塵的塑料花,手柄上紮了一條俗豔的紗中;還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麵炫耀地放滿了她曆年來在單位和各種知識競賽中獲得的各種獎杯、獎品和獎證;她的四周是她特別欣賞的噴塑牆麵,牆麵上噴滿了紅紅綠綠的芝麻點;而壓在她頭頂上的就是她所謂的豪華吊頂。段莉娜與她一手創造的新家一起向康偉業撲過來,它們朝他擠壓,朝他羞辱,康偉業這才發現,段莉娜不僅自己變得醜陋不堪,她把他的家也變得醜陋不堪了。


    康偉業的臉鐵青了,他叫道:“你給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說出傷人的話。快開門!讓我走!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段莉娜說:“我為什麽要住口?我在間你話呢。你到底記得還是不記得了?你不好意思了?你還有臉皮?”


    “段莉娜!”康偉業怒指段莉娜,終於不顧一切他說出了最狠毒的話,“你簡直太過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堂堂一個男人,靠勤奮工作賺大把的錢養肥著老婆和孩子,我憑什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應該是你。你應該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下流無恥的手段。當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結婚的,記得那條可笑的短褲嗎?現在你還想勒索我,告訴你,風水早就轉了,你再也達不到目的了。你找我們美國的公司老板談去吧。也不在鏡子裏頭好好照照自己,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嗎?”


    段莉娜突然放開嗓子嘶叫:“放你媽的狗屁——”


    段莉娜的拖腔漸漸地微弱了下去,她一頭栽倒在地,麵如死人,一股鮮血從她的鼻孔裏湧流了出來。


    這一次的交鋒以段莉娜的失敗而告終。


    段莉娜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身體還很虛弱,他們十歲的女兒康的妮從中看出了父母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籠罩了她的小臉,見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媽媽討好他,在媽媽這裏就使勁替爸爸討好她。康偉業一看他女兒苦心裝出的笑臉心裏就難受。隻好經常回一回家,陪一陪女兒。一家三口有時候也坐在一起看看電視。康偉業與段莉娜的關係也就剩下隔著女兒坐在一起看看電視而已。他們僵持著,暗中較著勁,段莉娜心裏無時無刻地不在盤算著如何降伏康偉業,而康偉業已經放棄了段莉娜,僅僅隻是把她當作康的妮的母親擺在那裏。作為一個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寬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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