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六峰老年俱樂部的大門,方才還能感到的稍微聚攏的靈氣就驟然四散,門外是陽光籠罩的街道和來往的人群,四軲轆的鐵皮怪獸狂奔而去,在夏季幹燥的空氣裏蕩起一片灰塵。


    幾個穿著統一校服的學生騎著自行車你追我趕地從薛清極麵前飛馳而過,薛清極的目光跟著他們直到拐彎。


    即使沒有充沛的靈氣,人們依舊活在陽光下,自由又昂揚。


    嚴律點著煙慢悠悠地叼在嘴裏,走到薛清極身邊站定,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早說了,這世界上已經不需要神或者仙,上天入地日行千裏這種事兒,隻要動腦子就能做了。”


    一輛八座的商務車開到俱樂部門口停下,喇叭按得震天響。


    胡旭傑跟嚴律打了個招呼,自己率先去拉開副駕的門。


    門一拉開,裏頭露出綠毛凶神惡煞且還略顯蒼白的臉,氣勢洶洶地坐在駕駛座上等著車外的人。


    胡旭傑“哐”一下又把車門給拉上了,扭頭跟嚴律說話的時候腦門上起了一層汗:“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車裏有個孽靈呢!”


    車窗搖下來,綠毛鬼一樣的臉一寸寸出現,幽幽道:“你們為什麽還不上車?不是要出活兒嗎,帶我一個,我也去。”


    幾個小時不見,他已經稍微緩和過來一些,但猛地看過去還是一副鬼樣,看著像是剛從墳裏爬出來。


    “點子?”隋辨大吃一驚,“你能活動了?”


    董鹿提著兩個之前準備好的裝滿符紙和法器的手提箱走出來,一瞧見副駕上的鬼東西也嚇了一跳:“我沒喊你啊,你來幹什麽?”


    “我已經好了!出發!出發!”肖點星嗷嗷叫著打斷醫修的話,一隻拳頭衝出車窗,“我想了,隻有親手把事情查清楚解決了,才能解我斷劍之仇!”


    他一提劍,嚴律和胡旭傑不約而同地移開目光,所有反對意見都咽回了肚裏。


    隋辨勇敢地站出來打圓場:“其實也沒算斷——”


    “到底走不走?!”肖點星麵如羅刹。


    隋辨當即退場,拉開後座的門鑽進去,找了個靠窗角落窩好,還縮著肩膀扶著眼鏡跟車外的人說:“你們走不走,不走我怕他等會兒下去咬人。”


    在肖點星灼熱目光的注視下,車下幾人迅速上車。


    礙於肖點星的這個狀態,胡旭傑還是接手了開車的工作,讓肖點星去副駕上休息,指望他能少說話當個混子。


    嚴律上一半頓了頓,扭頭對薛清極招招手。薛清極仍在看著街道和人群,見嚴律喊他,才跟著上車。


    “你靠窗坐,”嚴律揚揚下巴,“不耽誤你看。”


    薛清極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挨著車窗的座位坐下,也並不在意肖點星盯著他的有如實質的目光。


    “跟著也可以,但這事兒我會告訴你哥,路上出什麽問題我們就直接把你丟半道,讓你哥來接你。”董鹿將箱子遞給隋辨,自己也擠上車,“大胡,開車!”


    胡旭傑應聲一腳油門,六峰老年俱樂部的大門逐漸從視線裏消失。


    嚴律這排就坐了他和薛清極兩人,位置還算寬敞,他把胡旭傑帶來的平板掏出來,在網上搜索求鯉江那邊最近發生的事。


    信息並不多,江邊淹死女童的新聞已經引不起太多人的關注,也隻有地方媒體簡略報道了一下,並提醒遊客和周圍住戶注意安全不要下水遊泳等等。


    還配了一張屍體被打撈上岸後用遮擋布覆蓋住的照片,除了好事的圍觀群眾和相關部門的人之外,隻有一個女人背對著鏡頭蹲坐在一旁,看不到麵孔,頭發淩亂,衣服並不合身,整個人顯得和畫麵極不協調。


    女童淹死的時間比薛家夫婦出事的時間要早一些,不知道這二者之間是否有什麽關聯。


    這邊兒看著平板,那邊兒餘光還老感覺有什麽東西在探頭探腦。


    嚴律把目光從平板上挪開,正瞧見肖點星綠了吧唧的腦袋正從副駕靠背的側邊兒伸過來,因為身體還沒完全康複,他倆眼布滿血絲,眼下發青,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跟嚴律一排的薛清極,目光炯炯,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兒。


    饒是嚴律見多識廣,看到肖點星這跟讓鬼附身了似得眼神都有點兒發毛,再看看薛清極,後者一派淡定,估計是對車座椅挺滿意,他找了個舒適放鬆的姿勢坐著,起先還挺有興致地看著窗外,等車駛出市中心,他就又從看窗外轉為看著手裏的鑰匙扣和發簪了。


    薛家夫婦倆留下的東西嚴律並不陌生,鑰匙扣常年和家門鑰匙一起捆在薛國祥那穿了好幾年、膝蓋都磨得油光鋥亮的大牌山寨牛仔褲上,發簪則是唐芽頭上的釘子戶,基本就沒見她拿下來過。


    人已經不在了,倒是死物留存下來,看到的時候還會想起人活著的時候,這感覺非常難以形容。


    嚴律的情緒滯後嚴重,總是先想起薛國祥和唐芽模糊的輪廓,過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這二位如今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自己按理說是應該有些遺憾或傷感的,但事實是他活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對死亡和分離都有點兒麻木了。


    上路後胡旭傑和董鹿還在交談,兩人不時還會收到求鯉江那邊更詳細的消息,利用在車上的時間向其他人說明情況。


    “我大概給串了一下時間線啊,”胡旭傑扯著嗓門道,“起先是有個姓徐的小姑娘——現在已經查清楚了叫徐盼娣——在河邊溺死,官方檢查後得出結論是失足落水,根據小堃村那邊的妖說,徐盼娣死後第七天,她爺爺徐老頭就在出門遛彎的路上突發心梗沒了,他老伴兒徐老太在趕去現場的路上崴腳摔倒,直接就進了醫院。”


    隋辨咋舌道:“這家人真夠倒黴的。”


    董鹿道:“據說從徐盼娣去世後,村裏有幾戶人家的小孩也前後腳生病發燒,目前都在接受治療。”


    “難道都和徐盼娣有關?”隋辨麵色略有緊張,“她的魂兒如果真的在江中被孽靈侵擾寄生,沒有修行過的魂魄是很容易被孽靈融合的。再加上生前或許有十分執著的事情或憎恨的人,確實很可能作祟害人。”


    那邊幾人嘰嘰喳喳地議論推測,這邊肖點星還虎視眈眈地看著薛清極。


    車上誰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偏偏薛清極沒感覺,把玩著鑰匙扣和發簪,一直在沉思。


    直到終於忍不住了,肖點星才開口,聲音又低又快,好像跟說的慢就覺得自己掉價似的:“你怎麽把我的劍給弄成那樣的?我知道那是‘一劍破煞’,為什麽我用劍的時候沒那個效果?”


    嚴律問他:“你舌頭在你嘴裏蹦躂?誰能聽得清!”


    薛清極不著痕跡地笑了。


    “管得著嗎你,”肖點星不服氣,但看了眼薛清極,見他還是大眼都不帶瞧自己,這才不情不願地又說了一遍,“我怎麽沒有你那個效果,劍都讓你給搞裂了,明顯是被你降住了,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雖然語氣還有點兒高高在上,但明顯比之前好了許多。


    薛清極這才算是頭一回正眼看了看這一頭綠毛的小子,卻沒回答,反問道:“你把那劍當寶貝?”


    “那是當然!”肖點星又得意起來,“那可是三百年前有能力的劍修留下的佩劍,我哥花了大錢才給我搞來的!”


    薛清極並不在意這劍出自誰手,也不在意花了多少錢,略微笑了笑:“你把它看成高於你的東西,它自然覺得你好拿捏。那劍確實沾了些修士身上的靈氣,但也隻是把劍而已。”


    肖點星愣了愣。


    “劍隻是劍,是拿著它的人決定了它的地位。”薛清極說話時慢條斯理,眼神平靜,卻有種說不出的力量,讓車上的人都不由自主住了嘴,“你要做的不是供奉劍,而是讓劍臣服。”


    嚴律的腦中幾乎同時閃過一段早已模糊的記憶。


    年少時薛清極卸入門劍,得師長賜新劍,劍以稀世材料鍛造,造成則已有劍光浮動於刃上,見者皆言此劍不同凡響,但也必定不好駕馭。


    身著仙門袍服的薛清極以指腹劃過劍脊,輕輕一彈,笑道:“與我同行,才是這劍最快揚名的途徑。它若識趣兒,便該老實聽話。”


    用現代話來評價,這話相當“中二”。但薛清極卻並不在意周圍人的看法,事實也如他所說,不過數年,他與那把劍都已威名在外。


    嚴律還記得薛清極死前已帶著他那把佩劍四處幹架了很多年,但那種“劍是因為我而揚名”的大話卻沒再提過。他還以為這人經過時間磋磨已轉了心性,沒想到千年過去他死了又活,竟然還是當年的論調。


    當年他可是因為這話挨了他師父照真一巴掌的!


    肖點星也不知道是聽懂還是沒聽懂,他身邊其實正經劍修也並不多。


    劍修與其他修士不太一樣,講究身心合一。除了要有強健的身體外,還需要有能讓這具身體完全發揮能力的精神,也就是強悍的心魂。這二者缺一不可,心強身弱,多半途而廢或修行止步不前,身強心弱,則極易亂了心智走火入魔,害人害己。


    劍修的修行本就一步一艱難,現在靈氣衰弱,鑄劍師都不剩幾個,更別提劍修了。


    近幾年裏嚴律見過還算有點意思的也就薛家夫妻倆了,但這倆人比起當年仙門鼎盛時那些劍修們就顯得有些不夠看。


    薛清極說完就繼續將手裏的鑰匙扣和發簪左右轉動著看起來,車裏一時沒人吭聲,隔了一會兒,隋辨幽幽歎氣,小聲嘀咕:“真是不懂你們劍修,幸好我們搞陣的就沒這麽多講究,指哪兒布哪兒就得了。”


    胡旭傑沒兜住,笑得不行。董鹿也附和地說了兩句,她家世代都是搞煉器的,現在又開始科學煉器,對冷兵器實在不太理解。


    嚴律沒摻和進這些小輩兒的議論中,他咬著煙又看了看薛清極,見他抱著鑰匙扣和發簪不撒手,壓低了聲音問:“這倆玩意兒攏一起都不夠一頓快餐錢,你盯著想啥呢?”


    薛清極捏起發簪纖細些的那頭,舉起來看。


    素銀發簪在車窗外陽光的映照下反著一層溫柔細膩的光。


    “這個發簪,我有印象。”薛清極開口道,不自覺地用起古語,“那對夫妻在飯桌上聊天,說起江邊有個奇怪女人,那女人有個孩子,最近好像是死了。”


    嚴律點頭:“你剛在那邊兒說過了。”


    薛清極的表情有些奇怪,眉頭微微蹙起,顯出些許迷惑和茫然:“她說完摸了摸我……薛小年的臉,說希望他健康平安,隻要這樣就足夠好了。”


    即使薛小年和他其實本質上是同一個魂兒,但薛清極卻仍舊打了個磕絆。


    嚴律靠在車座位的靠背上,慢慢對他這個磕絆有了個大概理解——他從未有過類似的體驗,所以他鬧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到了這會兒,嚴律那滯後的感情才終於趕到現場,從心裏最深處逐漸漫出絲絲縷縷的澀意。


    “薛國祥和唐芽,倆人不錯,感情好,對孩子也好,一心就想攢家底給自己的傻兒子過日子用。”嚴律忽視掉自己的情緒,將平板往旁邊一丟,兩手抱胸,大長腿盡力在狹窄的車內找到個稍微舒服點的舒展姿勢,皺著眉也用古語說話,“也不知道是殘魂轉世注定倒黴還是你本來就那麽寸,反正這麽老些年你又短命又運氣不咋地,爹媽要麽早死要麽就人渣到能登上法製新聞的程度,好不容易遇到個正常爹媽,我還尋思這輩子運氣終於轉過來了,可算是有個能給你養活好的家庭了,沒想到眨個眼,你爹媽先死了!真不爭氣啊你。”


    話說完,就發現旁邊薛清極已放下了手裏的發簪,正盯著他看。


    嚴律被他這眼神看的有點奇怪:“幹什麽?”


    “我每回轉世都早死?”薛清極看著他問,“你都知道,是因為每一次我死時你都陪著?”


    嚴律頓了頓,收回目光閉上眼,打了個哈欠,又不耐煩起來:“記不清了,都習慣了,反正你那命就這狗樣,湊合活湊合死吧。”


    說完就不在管身邊任何人的任何事兒,沒兩分鍾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一覺睡到車開到小堃村。


    幾人開進村時已經是傍晚晚飯時間,暮色四合,村裏人已陸續回家,開始準備晚上的吃食。


    妖族大部分都已隱入人群中,且大多性格古怪,給胡旭傑提供消息的那幾位沒來見麵,反倒是仙門這邊和世代居住在小堃村的一個散修搭上了線,車開到村口時,散修已經邊嗑著瓜子邊等了一段時間。


    這些散修平時並不跟著仙門活動,出活兒之類的也不怎麽參與,最多在當地幫著“看看事兒”或“治虛病”,隨著靈氣衰竭,散修的人數也大幅縮減,後代大多不願繼承家中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或是直接就沒有靈力不適合修行,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嚴律也很少見到年輕的散修。


    小堃村這個散修是個中年婦女,燙了一頭小卷,穿著印著碩大紅花綠葉的短袖,腳上踩著雙亮粉色的塑料拖鞋,見仙門的車到了便放下正播放家庭關係調解內容的視頻,“呸”地吐出瓜子皮,熱情道:“可算來啦!喲,這一車小年輕真俊啊,哪個是妖皇來著?”


    嚴律有種網名被人叫出來的尷尬,兩眉之間的豎紋幾乎能夾死蚊子。


    “王姨,時間不早了,咱還是說正事兒吧!”董鹿幹咳一聲,“您聯係好了嗎,我們能直接去徐家嗎?”


    王姨一拍腿:“嗐,聯係什麽啊聯係,那家這會兒正亂著呢,有我帶著,咱直接過去就行!”


    正和她說的一樣,徐家這會兒正忙得焦頭爛額。


    小堃村並不算什麽富裕的村子,但和村裏其他的建築比起來,徐家的房子就顯得更破舊,顯然是很久沒人修繕,院裏牆角堆滿了雜物,水缸也已裂開,門簾破了一個接一個的窟窿,院門口貼著白色的挽聯掛著白布條,正在辦喪事。


    董鹿詫異道:“聽說徐老頭也去世了有幾天了,怎麽這會兒才開始發喪?這時辰好像也不大好,來吊唁的人也不大對勁。”


    “你還懂這個呢?”綠毛一路上蔫頭耷腦,這會兒到了地方才提起精神。


    “經常出活兒的多少都了解。”董鹿道,“肖小少爺,你也真該學學東西了。”


    王姨道:“他家現在哪兒還得空講究這個,家裏小孩兒死了之後老頭也死了,小孩兒頭七跟老頭白事兒還沒商量好咋整呢,老太太又出事兒了。就剛才你們來的路上,醫院那邊打電話來說人已經死醫院裏頭了,這白布條我看都不用收了,湊合著一道辦吧!”


    第12章


    王姨說話利索又不講什麽忌諱,甚至還帶著些許過於接地氣的幽默,讓嚴律和董鹿等人都接不上話了。


    好在這會兒也沒人能有空跟她計較這些,徐家原本就已經朽爛的門檻這會兒搖搖欲墜,門外圍著一圈兒來看熱鬧的村民,門內兩撥人似乎正因什麽事情爭執不休,互相撕扯,尖叫聲叫罵聲在並不算寬敞的徐家院子裏傳開,伴隨著周圍不懂事的小孩子們玩鬧的叫聲和好事人的議論,場麵十分混亂。


    隋辨和肖點星倆人從沒見過這種場麵,看的瞠目結舌,尤其肖點星,打小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哪兒見過小地方這種亂糟糟的事情,一時間竟然有點兒手足無措,抓著後腦勺看向董鹿和嚴律。


    嚴律點著煙抽了幾口,將煙灰彈了彈。


    帶著小火星的煙灰隨風而起,但沒飛多遠就落了,這證明周圍並沒有可以吸引它的邪祟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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