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兒董鹿悄悄拿出的儀器也沒有反應,這地方雖然到處掛著白布,就差把“這有古怪”寫個聯兒掛上了。


    沒有東西作祟,這家人難道真就是純倒黴?


    趁著王姨湊到圍觀人群裏扯閑話的功夫,薛清極也慢慢踱步到徐家門前,仰頭看著掛的歪歪扭扭的白布條。


    門中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衣著破爛披散著頭發的女人從門裏飛奔而出,正撞在薛清極身上。


    薛清極像片柳葉般輕鬆後退兩步,單手一擋,將女人的身形穩住的同時又與她拉開了距離。


    嚴律見他看自己,兩步走過去,咬著煙問:“慢點兒跑,你是徐家人?”


    女人身後又跑出幾個人來,氣喘籲籲地將女人拉住,厲聲嗬斥:“不是讓你在屋裏待著嗎?你這傻子,就會添亂!”繼而又皺著眉對薛清極和嚴律道,“她是個癲子,你們別跟她計較。”


    薛清極對後跑出的幾個人並不在意,隻微微歪頭,感興趣地打量這女人。


    女人蓬頭垢麵,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不合身的肥大褲子用一根白布條係著,衣擺上除了汙漬就是破洞。她原本悶頭狂奔,這會兒被人從身後拉住,邊掙紮邊抬起頭,露出一張神色不太正常的臉。


    這中年女人一看就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應該就是徐家那個瘋了的媳婦。


    “行了,紅玫,怎麽這麽不聽話,趙紅玫!”拉著她的人愈發不耐煩,加大力氣將她向回拖,“瘋了是真好啊,啥事兒都用不著你操心了。”


    女人的力氣卻很大,任由兩個壯年男性拽著也不走,愣怔怔地看著薛清極,突然裂開嘴笑了起來:“嘿嘿,神仙,你是神仙!”


    嚴律皺起眉,這女人的眼睛很亮。


    薛清極笑道:“我是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女人猛地一掙,竟將兩個拉著她的男人甩開,衝到薛清極和嚴律麵前,癲狂的目光掃過嚴律,笑得更大聲,“他不是……他是另外的神仙,和你不一樣。”


    嚴律咬著煙挑挑眉,低聲對薛清極道:“她竟然是個有靈識的。”


    “天賦,”薛清極還是會下意識用古語說話,“總是伴隨著殘缺。”


    瘋女人趙紅玫並不管他倆的嘀咕,兩手分別扯住兩人的胳膊,髒兮兮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這世上有神仙,別人都不知道,隻有我知道!”她小聲又神秘地加了一句,“神仙會把我女兒還給我。”


    趙紅玫的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嚴律卻還是能聽出她語氣中的期待和喜悅,哪怕她的說話方式顛三倒四。


    “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叫神仙會把女兒還給她?”胡旭傑摸不著頭腦,追問道,“你能不能說清楚,什麽樣的神仙,在哪兒見著的?”


    趙紅玫卻不再說了,隻是帶著頗有深意的奇特笑容,被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束縛住胳膊抓住也不再掙紮。


    來抓她的男人之一和她容貌三分相似,應該是趙紅玫的親屬,他把幾人當成了來看熱鬧的好事者,邊將趙紅玫向門裏拖邊對胡旭傑沒好氣兒道:“癲子的話你也信,我看你腦子多少也有點兒毛病!”


    胡旭傑大怒,拳頭梆硬地要上前理論,被隋辨和董鹿攔住了。


    董鹿低聲道:“我們不是官麵兒上的人,鬧出動靜就不好查了。”


    其實這種事兒任誰來都不好明著查,甚至都沒法直接問,哪怕是周圍人都認定了徐家接二連三死人是跟神神鬼鬼的東西有關,你也不好直接上去拍拍人肩膀,問人家家裏最近是不是鬧鬼鬧邪,不然很可能沒得到答案,反而得到了倆大耳巴子。


    肖點星不耐煩道:“那怎麽辦?來都來了,總不能打道回府吧?給他們點兒錢,就說咱們是來做調查的不行麽?”


    “少爺,你是真覺得錢能解決所有問題啊?”胡旭傑冷笑道,“告訴你,你這樣以後出門是要挨打的——”


    王姨果斷道:“行啊!”一吐嘴裏的瓜子片,朝著肖點星一伸手,“拿來,要現金。”


    胡旭傑閉上了嘴。


    肖點星當即掏出皮夾子,抽出幾條小紅魚兒交給王姨:“夠嗎?”


    “行吧,對這家來說也差不多了。”王姨彈彈錢,熱情道,“真有錢啊小夥子,你別是那個什麽妖皇吧,我聽說得活了起碼三四百年,我有這壽數我也能發財!”


    嚴律:“……”


    其餘人沉默地看著嚴律,薛清極從這濃重的口音裏分辨出幾個關鍵字,又瞧了瞧王姨手裏的鈔票,很快弄懂了現在氣氛搞成這樣的原因,挑挑眉,歪頭在嚴律耳邊小聲道:“這麽多年,你發財了嗎?”


    他跟嚴律說話時還有些習慣性地用古語,這種除了他倆早已沒人聽得懂的語言發音時鼻音濃重,又因為湊得太近,嚴律隻覺得耳朵略略發癢,用手抓了抓耳廓,咳嗽一聲,正兒八經道:“你活到我這份兒上就知道了,視金錢如糞土,這都是身外之物。”


    薛清極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哥,”胡旭傑也湊過來在嚴律耳邊說話,“她說的對啊,你咋沒發財呢?”


    嚴律賞了他一大脖溜子,並用一個字簡潔地回答了他:“滾!”


    肖點星陰沉了一天的臉驟然轉晴,嘴角幾次翹起又壓下,努力裝作並不在意的模樣。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王姨已經將這幾百塊錢用一張白紙包好,紙還是她從附近熟悉的人家裏拿的,胡亂將錢一裹,就算是個白事兒錢了。


    包完了錢,她一仰臉兒,邁步跨過徐家那個搖搖欲墜的大門門檻兒,把門板拍的梆梆作響,扯著喉嚨帶著悲音道:“我可憐的徐大娘哎——怎麽就走得這麽急!別怪我來得晚了,我來給你添個錢,你在路上好打通打通關係,看到陰司判官就報我王曉鳳的名!”


    和大部分散修一樣,王姨在早些年也以“看事兒”為由行走鄉裏。


    往回倒個八九十年,幾乎每隔幾個村就有一個王姨這樣的人,對外宣稱能走陰過陽請神請仙,誰家覺得自己那段時間過得倒黴就得找這樣的人幫幫忙,花點錢去去自己看不到的晦氣。


    這類人有個統一的稱號——神棍。


    隨著時代進步醫療水平發展,這類人就被“發展”掉了,王姨年輕時剛修行沒兩年,還愛管些閑事,所以當了一段時間“神棍”,後來發現人家背地裏叫她“神經病”,雖然都是“神”開頭,但委實有些氣人,她就洗手不幹了。


    好在她人雖不幹這行了,但村裏始終還有關於她的傳說,所以她進門這一嗓子,徐家院子裏原本正爭吵不休的兩撥人都停了嘴。


    嚴律立刻掐滅手裏的煙,跟在王姨身後自然從容地跨進了徐家的門,薛清極緊隨其後,兩人像是王姨帶來的子侄,毫無半點兒尷尬。


    董鹿等人效仿而進,呼啦啦一幫年輕人立刻就在王姨身後擠滿了。


    “咋回事?”徐家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見到來了這麽多人,懵了,“你咋來了呢曉鳳?這都是誰啊?”


    “這都是我親戚家孩子,說送來跟我學學‘手藝’,”王姨邊抹著幹巴巴的眼眶邊說,“我早上正跟家裏睡回籠覺呢,夢到徐大娘來找我,說自己要走了,但心裏不安生,我就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解釋,就說要還想回家看看。夢醒了我還納悶呢,尋思她不跟醫院裏住著呢麽,得空還計劃去瞧瞧她呢,沒想到這人說沒就沒了!哎呦,老二哥,你說這可咋整啊!”


    徐老二是前段時間突發心梗死在河邊的徐老頭的弟弟,也是個老頭兒了,上了年紀的人多少都對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頗為迷信,聞言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也顧不上王姨身後的嚴律等人,急問:“真?你真夢到我嫂子了?”


    說完意識到自己嗓門太大,左右掃了一眼,趕緊又壓下聲音湊近了問:“她心裏不安生是為啥,你說,你就隻管說,是不是因為有人克她?我就知道是!不然她為啥要回來看,肯定是看那害死全家的掃把星在哪!”


    王姨“呃”了聲,還沒編好瞎話,旁邊兒剛才跟徐老二吵的中年男人不樂意了。


    “你說啥呢!”中年男人正是剛才在門口拽趙紅玫回去的人之一,“我姐咋了就害死人?你這屬於造謠懂不懂,誹謗,汙蔑!”


    徐老二一撇嘴:“讀幾本歪書還開始拽洋詞兒了。早我就說了,那就不是個好生養宜家的麵相!果然瘋瘋癲癲,生了個丫頭不說,沒兩年我侄子就死了,香火都斷了!現在丫頭沒了,我大哥大嫂好好的人也沒了,倒是她個瘋娘們還活著,這不是妨人是啥?能讓你家領回去就算不錯了,擱古代你這得償命!”


    “我姐都嫁過來了還怎麽領回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領走就領走?”趙紅玫弟弟怒道,“得給錢!贍養費你懂嗎,給錢!”


    倆人又吵起來,胡旭傑和仙門的幾個小輩兒臉色都逐漸變得難看,在趙紅玫弟弟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後徹底聽不下去了,隋辨氣得直扶眼睛:“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親姐都被這麽對待了,這時候還隻想著錢?”


    可惜聲音蓋不過別人,壓根沒人搭理。


    王姨倒是習以為常,一邊勸架一邊還旁敲側擊地套話,中間又夾雜著說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什麽夢到徐老太,又說好像看到屋裏有陰影在動,把徐老二和趙紅玫弟弟說得麵露驚惶。


    嚴律慢悠悠地抽著煙,薛清極也不知道是聽懂還是沒聽懂這些口音很重的方言,隻是始終帶著點兒笑,仿佛在看什麽樂子。


    可能是因為王姨早些年在十裏八鄉頗有些玄乎的名聲,徐老二和趙紅玫娘家人都讓她給說的心裏嘀咕,王姨見自己忽悠的差不多了,一拍手:“哎,反正也是來了,不然我就多嘴說幾句,你們要樂意就聽聽,反正也不礙著什麽,怎麽樣?”


    徐家和趙家還沒說話,王姨又把用白紙包好的錢拿出來,往徐老二手裏一塞,一手拉著董鹿指著身後自己帶來的一行人,低聲道:“剛好我這幫小徒弟們在,年輕人,陽氣重,啥都壓得住,我專門一道帶來哩。”


    這回徐老二再沒別的話說了,捏著厚度不薄的白包把王姨等人讓進屋裏。


    徐家的房子建的確實不怎麽樣,雖說是個小二層,但因為建時樓梯修得狹窄略陡,據徐老二說,徐老頭老兩口上年紀後基本不去上邊而是住一樓的臥室,兒子死後為了方便看管瘋癲的趙紅玫,便把一樓原本的雜物間放了張床給趙紅玫住,二樓就隻有一間小屋給徐盼娣住。


    幾人踏進屋內就覺得不大舒服,倒不是因為什麽風水晦氣,而是這屋子采光很差,昏暗的屋內也沒什麽像樣的家具,除了一個破爛沙發外隻有幾把長條凳用來待客,牆皮斑駁發黃,客廳正中央的牆上掛著徐老頭和徐老太的黑白照,前邊的桌上擺了香爐,裏頭的線香都已燒得快見底,卻沒人記得要去續上。


    徐家親戚不多,也就徐老二一家過來張羅喪事,趙紅玫這邊兒娘家倒是來了幾個人,但都不怎麽幫忙,兩邊兒回了屋,將王姨讓到沙發上坐下,便各自開始吐苦水。


    王姨到底是幹過神棍這行的,麵對“我腳疼肯定是讓人給克的”“我家大娃竄了兩天稀這不是撞邪了是什麽”“我老覺得心慌肯定是大哥大嫂在周圍”等等亂糟糟的話都能點頭接腔,給出模棱兩可的說法,讓徐老二和趙家人都聽得直點頭。


    董鹿對隋辨和綠毛使了個眼色,三人立刻從兜中掏出手機模樣的儀器,又將疊好的符紙插進槽內,裝作隨意地在屋內走動,趁機檢測屋內的異氣數值是否有問題。


    和仙門這套半科技半術法的手段不同,嚴律就沒這麽麻煩,他將嘴裏咬著的煙頭拿下彈了彈。


    帶著小火苗的煙灰立刻飄散開去,卻並未飛多遠便落了地。


    這地方竟然沒有任何可供他靈火附著燃燒的東西存在。


    一個辦著喪事且多發詭事的地方竟然連一點兒異氣都沒有,這確實有些超乎嚴律預料。


    看仙門幾個小輩兒的樣子應該也沒檢測出什麽有用的數據,嚴律轉了轉頭,瞧見薛清極正站在雜物間——也就是趙紅玫睡覺的屋子——門口,走了兩步過去,順著他的目光向屋內看了看。


    屋內一半堆著紙殼易拉罐塑料瓶等廢品,一半放著一張床,趙紅玫正坐在床上用一把纏著紅繩的梳子梳頭發,仰著臉對著門口的薛清極和嚴律笑。


    此時正值夏季,燥熱且多蚊蟲,屋內的廢品吸引來了不少蒼蠅蚊子,趙紅玫的床上鋪了薄薄的褥子,床單髒亂,被子卻很厚實,顯然並不在意她是否能用。


    “瞧出什麽了?”嚴律低聲問。


    薛清極的目光還是看著趙紅玫,唇角噙著一抹笑:“你猜她知不知道女兒已經死了?”


    嚴律道:“她腦子和正常人不一樣,你傻了吧唧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那你沒有問過我?”薛清極收回目光看向他。


    “你是真不知道你傻的時候什麽樣啊,”嚴律因為咬著煙,說話時顯出些許調侃的腔調,“跟你說十句話你都放不出一個屁,能坐著發呆一整天,不會喊人,多少回投胎重來我好像都沒聽你喊過我名字,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都不清楚,倒是給啥吃啥,挺好養活。”


    他說的很隨意,應該已經習慣了。


    這種習慣非常微妙,嚴律偶爾會感覺自己像是用千百年的時間不斷找到一個永遠都不會醒來的空殼,他曾問過自己這樣做是否還有意義,但逐漸連最初的這個疑問都淡忘了。


    薛清極頓了頓:“沒有一世例外?”


    “殘魂轉世,什麽樣還用我說?”嚴律納悶道,“行了,不扯這沒用的破事兒,難道你覺得趙紅玫有問題?我剛才探查過了,這屋內很幹淨。”


    薛清極垂下眼沒再吭聲,反倒是屋內的趙紅玫忽然有了動作。


    她用拿著梳子的手朝門外的兩人招了招,那模樣有點僵硬,再加上她咧著嘴的笑臉,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你猜她是讓你進去,還是讓我進去?”嚴律挑挑眉。


    薛清極用極小的聲音回答:“或許是我們兩個。如今這個世上,隻有我與你是特殊的。”


    他說的聲音比嚴律更小,後半句幾乎隻有氣聲,微微側著頭,幾乎是在和嚴律耳語,讓嚴律的耳朵又開始發癢。


    他說完便抬腳進屋,站在趙紅玫麵前對她笑道:“找我?”


    趙紅玫依舊坐在床上,自顧自地說道:“神仙也會喜歡你的,你長得好俊俏!”


    嚴律咬著煙哼笑了一聲。


    “哦,”薛清極點了點頭,指向嚴律,“那他呢?我看他長得也很俊俏,神仙不喜歡嗎?”


    趙紅玫把手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警惕地左右亂看:“別讓旁個兒聽到!要是他們都知道了都去求神仙辦事,那我就辦不成了,就輪不到我了……啥好事兒都輪不到我,這次我可學精了!”說完又看看嚴律,“他也俊,就是長了個凶相。這樣兒的不好討對象,他指定沒相好的。”


    嚴律:“……”他竟然被個瘋子嘲諷了!


    薛清極這回笑得十分真心實意,兩眼彎起,回頭看著嚴律:“我活著時你確實隻知道打打殺殺,彌彌山的妖都說你是個天生的缺心肝,連仙門都覺得說得頗為準確。我死了這麽些年,你還這樣?”


    嚴律的臉黑了好幾度,沒好氣道:“怎麽著,礙著你了?”


    薛清極隻笑不答,對趙紅玫道:“你說對了。”


    “他凶,但他可得進來,”趙紅玫又說,“不能在外頭,外頭都不是好人!”


    嚴律聽她說了,這才走進門內。這瘋子說話顛三倒四,一邊說他凶,但卻並未將他劃分在門外人的範疇:“怎麽不是好人?難道還有比我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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