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極恍惚記起這是在什麽地方,又向前走了一段,果然見到一個身影站在一處屋前,手裏也握著劍。


    那是上一世的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感覺十分微妙,薛清極踱步過去,見少年身邊站著幾個同門,正在哭著對他說話。


    ——“次峰的周師姐死了,柳師兄的手斷了,再也沒法用劍了。”


    ——“我不想再下山了,總是死人……彌彌山的妖不是很厲害麽,怎麽也死了這麽多,那個什麽妖皇,他都不管的麽?”


    ——“噓,妖皇也負了傷,你跟清極說這些幹什麽?彌彌山和六峰,兩邊都與他相熟,一夜就死了這麽多……”


    沒有人看得到有個穿著現代裝扮的怪人出現。


    少年薛清極麵無表情地站在屋外,對周遭的聲音充耳不聞,隻看向屋內。現在的薛清極略微帶笑,站在他身後一同看向屋內。


    和屋外的嘈雜不同,屋內氣氛凝重,幾個看不清麵孔的彌彌山的妖圍在一張榻前,其中一個薛清極認得出是鉞戎,再看向床榻,隻見上頭躺著個隻剩一口氣兒的妖。


    妖已上了年紀,一條手臂半個膀子都被撕掉,原身已完全無法遮蓋,顯出了渾身的毛與尾巴,似乎是個坎精,僅剩的一隻手死死握著坐在榻邊的另一個妖的手。


    那妖長發束起,身著一件暗紅外袍,身上叮鈴咣當地掛著各種配飾,一看便是異族穿戴,原本垂著的頭抬起,對身邊的鉞戎低聲說著話。


    是嚴律。


    薛清極站在門外看著這唯一清晰的麵孔,他自活過來就沒再見過嚴律束發的樣子,此刻再看,竟恍惚像是回到了千年前,嚴律眉間的折痕還不曾像現在那麽深,與將死之妖握著的手上也沒有那些奇怪的雲紋。


    榻上的妖已快要死了,卻仍緊緊抓著嚴律的手,聲音蒼老又平靜。


    ——“去年我陪您一起送走了虺族那老東西,今年您又要送走我了。妖皇大人,我真的不想死。”


    曾經的妖皇低聲回話。


    ——“不過是閉個眼的事情,你怎麽怕起來了?”


    那妖笑了笑,笑出一口血來。


    ——“我並不懼怕和自己的故交親人回歸同一處黑暗,我隻是懼怕我們都將離開,唯獨將您撇下。”


    妖皇沉默無言。


    那妖又說。


    ——“我雖知死別對您來說是痛苦,但將死的時候,還是很樂意瞧見您……我要走了,妖皇大人,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後會有期?”


    妖皇笑了笑。


    ——“對,再會,後會有期。”


    他手裏那幹枯的手卸了力,垂落下去,化作一隻獸類的爪子,徹底沒了聲息。


    屋內傳來啜泣聲,唯獨妖皇站起身,神色平靜地走向門口。少年劍修始終看著他的臉,卻沒有在這麵孔上看到一絲波動。


    妖皇走到門口,瞧見他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臉。


    ——“他死了。也好,活著時的痛苦終於結束了。”


    ——“妖皇為何不難過?”


    妖皇回頭看了一眼屋內,垂下眼瞼,並未作答。


    少年劍修尚未經曆過太多風霜,並不理解這場離別。而時隔千年,薛清極再站在這裏,再看到嚴律的表情時已不再是需要仰視他的年紀——他平靜地看著嚴律,正如嚴律平靜地與所有那些握著他的手的故人道別。


    這平靜如同沼澤。


    薛清極嚐試性地進入屋內,一腳踏入,眼前場景已再度變化。


    周遭屍骸盡數消失,人已到了六峰上某處水榭中,旁邊坐著的青年劍修依舊是他自己,正握著毛筆寫字。


    大雪已落,水榭中已燃起了炭盆,六峰的裝飾一向華貴清雅,炭盆旁卻盤腿坐著個妖皇,正用木棍叉著條不知道哪裏逮來的魚在上頭烤,旁邊的鉞戎兢兢業業地給他塗調料。


    水榭外走進來一人,雖麵目模糊,但薛清極仍認得出是照真。他這位師父最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見到兩妖在自己的水榭烤自己養的魚,先是愣在原地,半晌才小步挪到徒弟身邊,小聲對他說話。


    ——“他們哪裏拿來的調料,我已吩咐峰上弟子將廚房鎖起來了呀!”


    劍修專心地寫著字,也小聲答道。


    ——“師父,這回他們倒沒全占您便宜,調料是自備的。”


    薛清極忍俊不禁,想起那時照真確實對嚴律沒什麽辦法,這位師父心性純善,與妖皇早已有些交情,無奈妖皇過於流氓,常把他耍得團團轉。


    那邊妖皇捏了捏半熟的魚,對劍修招招手。


    ——“你那麽用功幹什麽,過來過來,我烤累了,你幫我拿著。”


    薛清極這才看到嚴律束著的發不知何時又被編成了辮子,好在所有發絲都編成一根,鬆散的垂在身後。


    劍修卻並未放下毛筆,隻是側頭問他。


    ——“妖皇今日的調料又是從哪裏帶來的?”


    妖皇滿不在意。


    ——“路過小村,從借宿的人家拿的。哎,你說我都換了多少種料了,味道怎麽還是不如以前呢?”


    旁邊鉞戎答話。


    ——“可不是麽!以前老木的秘製調料最絕了,每回您出來我都得去他那裏打劫幾包帶走,早就說了讓他把配方跟我說說他不樂意,現在好了,他拍拍屁股死了,咱都吃不上口好的了!”


    照真也好脾氣地說話。


    ——“我也嚐過之前烤出的味道,老木的調料更好些。當時在羅城他生抗了怨神的一擊,若非如此他壽數應該更長些。”


    劍修與薛清極都想起,“老木”正是那個在榻上握著妖皇的手死去的妖,水榭中幾人都沉默下來,唯獨嚴律露出些許茫然。


    ——“哪個?”


    劍修握筆的手頓住了,猛地看向妖皇。


    倒是鉞戎似乎早已習慣,低聲對他解釋。


    ——“就是當時在羅城被怨神擊落的坎精的族長。老木,做飯特好吃那個,臉上長了個疙瘩,疙瘩上頭還有根毛。想起來沒?”


    照真輕聲細語。


    ——“他是與你道別後才死的,走時已放下一切,很安詳。”


    妖皇翻著烤魚“哦”了聲,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想起來還是沒想起來。


    他的腦子那時起就不大能記住太多事情太多人,鉞戎在時還好些,偶爾鉞戎有事不在他身邊,妖皇就更想不起那些已經從他生命中道別過的人。


    照真大概也是知道的,唯獨那時的劍修,仿佛被兜頭灌了一大盆雪,不知為何手腳都冰涼起來。


    薛清極站在年少時的自己的身側,看著那時的自己握筆的手骨節發白,唇角扯起一抹笑——他想起年少時自己其實早已察覺,對妖皇來說,所有人都是短暫的瞬間。隻是這一次,他直麵了這個事實。


    坐在他身側的照真忽然轉過頭來,對他笑著低聲道:“妖皇的壽數太過長久,這是那位上神給予他的恩賜。我們之於他,不過蜉蝣之於常人而已。”


    劍修握著筆,遲遲落不下。


    照真感歎道:“我雖有百餘年時光,但大概也不會在他的記憶裏存留太久。”


    劍修沉默半晌,聲音很輕卻:“他總會有記得的事情和人的。”


    照真垂下頭來,直直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竟透出積分詭異,說話的聲音仿佛透過這記憶中的劍修直接傳到了薛清極的耳畔:“不會的,就算你覺得他是記得的,也不過是還沒到時間。他會忘記的,遲早都會。他是個冷心冷肺的妖,又何曾會有與你這樣常人的感情?”


    記憶中的劍修一筆落下,在桌上按了一個醜陋的墨點。


    薛清極嘴唇抿起,他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將這記憶中的水榭再次看了一遍,才笑著提著劍,慢慢踱步到炭盆前仔細看了看妖皇的模樣。


    隨後一劍刺向了對方的胸膛。


    周遭一切頓時如煙霧般四散,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急速響起,薛清極的劍刺中的妖皇仍在顫抖,看著他的眼神兒失望又茫然:“小仙童?”


    “不錯不錯,他那時確實是長這模樣。”薛清極笑道,“隻是他若真被我殺死,應當不會是這反應。我曾想過許多次殺他時的場景——畢竟我是答應過他的——但都不是這樣。”


    他這話沒頭沒尾,卻總顯出瘋勁兒,那位“妖皇”似乎無法理解:“你……瘋了!”


    薛清極將劍刺得更深了些,眯眼欣賞眼前之人口吐鮮血的模樣,竟伸手在“妖皇”嘴角抹了抹,拇指上沾了紅,眼中卻露出惋惜的神色:“若能這麽輕易殺了他,我大概會高興許多,也少了不少煩惱。”


    那“妖皇”終於撐不住形態,化作一隻身形佝僂的孽靈,被薛清極劍上的靈力融成一股青煙。


    薛清極放下劍環顧四周,隻見不知何時周圍已聚集了一片與他弄死的那隻孽靈相似的東西,它們沒有臉——或者說是可以化為任何一張臉。


    劍指拂過劍身,薛清極神色一淩,低聲道:“有趣,是如何窺到我的記憶的?可惜,我不像某位,記性好得很,我師父照真也從不會說那些話。”


    他話音落下,大霧中驟然劈過一記刀光,幾頭孽靈被當場劈開,霧氣如被一道山風吹過,竟被迫退散些許。


    嚴律自霧中走出,瞧見薛清極後先走上前,不等薛清極反應便掐著他的臉左右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行,這個是真的。”


    “……”薛清極默默放下劍,端出那副禮貌笑容,“妖皇為何總是如此野蠻失禮?千年教育,竟也沒將妖皇教出個結果來麽?”


    嚴律擺擺手,咬著煙道:“別提了,附近都是夢孽,我怕你被迷了眼看到什麽東西。”


    “確實看到了。”薛清極道。


    嚴律一愣:“都看到了些什麽?”


    “你。”薛清極笑意盈盈,舉起劍來,“然後我給了妖皇一劍,問題迎刃而解。”


    嚴律:“……?”


    第29章


    嚴律本來是放不下心才追出來的, 一出徐家就發現整個小堃村被霧氣籠罩,很快便認出是孽靈在迷眼,他並不將這些夢孽放在眼裏, 但考慮到薛清極的軀殼修行時間不長,極易被孽靈趁虛而入,這才憑借右臂的魂契追蹤過來。


    妖皇大人頗覺自己盡心盡力,沒想到劍修已破了幻境, 並且笑吟吟地告訴他是因為給了他一劍。


    “咱倆確實是有這麽個你死我活的約定, 但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連看個幻象都惦記這茬兒。”嚴律很是驚奇,他將嘴裏的煙頭拿下來隨手彈了下煙灰,靈火頓時隨著飄散的灰燼點燃, 落在尚未散去的夢孽身上邊燃起一片, “你都瞧見什麽了?跑的倒是挺快,抓著人沒?”


    這妖皇實在是心大無比, 連為什麽要給自己一劍都並不在意,薛清極實在不知道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麽可讓他記掛的。


    “沒有, 隻見到一個模糊身影,跑的倒是很快, 擋下了我一擊後用這些大霧困住我一瞬, 借此脫身。”薛清極見嚴律蹙起眉頭,笑著用指腹撫過劍身,“這也並不算超乎我意料, 我已同妖皇一樣, 不再是當年劍退群魔的劍修了。”略微停頓,又道, “至於剛才霧中幻景,不過是當年瑣事, 想到了羅城和首峰水榭,看到了你和師父而已。”


    嚴律沒有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什麽異樣,便也隨意“哦”了聲:“夢孽單獨一個沒什麽威脅,倒是聚在一起利用人的記憶製造這些眯眼的東西。你我雖是修士和妖,記憶和夢境卻都是有的,被這幫孽畜截取了一段兒記憶扭曲一下並不稀奇。”


    這種低級孽靈隻敢在深夜活人都已入睡時群聚而出,製造幻境讓人睡得更沉,陷入夢魘之中無法掙脫,方便它們寄生或吸取精氣靈氣,久而久之人的健康被影響,各類疾病也就隨之而來,也算是虛病的一種引發原因。


    薛清極當然也很清楚,他彈了下劍脊:“妖皇一路追來,是否也陷入了以前的記憶?”


    “是有些,”嚴律倒是坦誠,擺擺手道,“但都模模糊糊的,我一律砍了算完。哦,我好像還瞧見了我之前養的狗,但不記得是什麽顏色了,所以它奔我跑過來的時候一會兒白一會兒花的,我感覺夢孽也不是很智能。”


    他那條狗才死了沒多久,狗牌還拴在他的鑰匙上,他竟然就已經開始記不清毛色了。


    薛清極一時竟然沒接上話,側頭看看嚴律,後者似乎並未覺得這有什麽好在意的,隻繼續將靈火燃著驅散那些依舊還想上前的夢孽,察覺到他的目光反倒轉過頭問:“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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