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確實是大了。


    胡旭傑不敢耽誤,立刻掏出手機邊和佘龍聯係邊問:“那哥你這段時間幹嘛呢?”


    這會兒天才蒙蒙亮,還沒到早上七點半。


    嚴律朝裏間看了一眼:“你管我呢?把車留下,你問仙門先借一輛。”


    胡旭傑撇下車鑰匙,自己先走了。


    外頭還下著雨,這個時間點了天色也顯得發灰發沉,嚴律站在窗口抽完一根煙,見還沒什麽動靜,這才按滅了煙頭走去裏間。


    裏間沒開燈,昏暗的光線中薛清極歪在長沙發上閉著眼,呼吸綿長平穩,好像是真睡熟了。


    這人飽受被寄生過的後遺症困擾,睡眠一直都是個大問題,所以哪怕就這麽睡著嚴律也不想吵醒,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站到跟前兒了,伸手在薛清極眼前晃了晃,見這樣都沒把人弄醒,心裏小聲歎口氣兒。


    從四樓出來前嚴律一想到薛清極就頭疼,那霧氣奔董老太太過去還能解釋,奔他來就有點兒難狡辯了。


    嚴律自個兒也沒想到會遇到這麽個情況,隻記得薛清極看他的眼神兒恨不得把他扒皮抽骨,妖皇不明所以,但覺得不像是什麽好臉色。


    這會兒見這人像是睡著了,嚴律的心稍微放下一些,竟然有了點兒躲過初一又躲過十五的僥幸。


    薛清極斜倚在沙發扶手上睡著,劉海兒這些日子又長長了些,搭在額頭眼睫,嚴律伸手過去輕輕撩開,指尖兒擦過溫熱的額頭皮膚,右臂上留下魂契的部位抽搐著疼了一下。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立刻觸電似的收回手。


    以前嚴律沒少給薛清極拔孽,額頭和胸口都是便於靈力進入的部位,但那些都是有目的的觸碰。


    當觸碰變成下意識的行為,變成沒有目的全憑本能的一件事兒,嚴律發現自己竟然不大會處理。


    他急速地直起身,扭頭朝外走。


    邁出去了幾步卻聽到身後撲撲騰騰的動靜,一回頭,剛才還睡在沙發上的薛清極竟然一骨碌站了起來。


    光線昏暗,看不清這人臉上有沒有睡意,隻聽到他略沙啞的聲音:“去哪?”


    妖皇仿佛是被抓到了尾巴,莫名驚慌心虛起來,不知道剛才薛清極是不是睡著,直接詢問又覺得哪裏不對,腦海中天人交戰,最後竟然蹦出了個回答:“我看你睡得挺好的,你在這兒休息,我回我那邊兒。”


    薛清極揉了下眼,走了過來:“一起。”


    “你都睡一半兒了,瞎折騰什麽,”嚴律遮掩地又摸出煙咬上,“我讓他們給你找間屋,你就先在這兒睡下。”


    薛清極沒吭聲,隻站在昏暗中看他。


    那目光猶如實質,哪怕是看不清眉眼,嚴律都能感到薛清極的眼神兒幾乎要鑽進他的皮肉裏。


    嚴律張了張嘴,想說點兒什麽,薛清極卻還是先開了口,語氣裏的嘲諷尖銳又刻薄:“妖皇說是來接我,卻又能輕易反悔。想必我不跟你同行,你心裏反倒鬆口氣吧?”


    他這話說的又難聽又透出些許惱怒,嚴律起先是想發火,在昏暗中瞥到薛清極略有些淩亂的頭發,撥弄過他發絲的指尖不知為何就熱了起來,火氣瞬間大打折扣,再開口時隻剩無奈:“我不是這意思,你老大不小了,怎麽天天跟我抬杠?”


    也不知道是那句話把這位薛杠精的命門給按了一下,他竟然沒第一時間回嘴,沉默地站了兩秒,低聲用古語道:“我沒說錯,你本就是反悔了。”


    嚴律心裏滋味複雜,一時恨不得掉頭就走,一時又在聽到這句之後心裏酸軟了一下。


    他又想起那會兒薛清極奔回六峰見他,撩開簾子時的第一句話是問他下次什麽時候來。


    妖皇壽命漫長,時間對他來說已不是束縛,他那時也確實沒什麽時間觀念,常常許下一個“下次再來看你”的諾言後消失個大半年,等再見薛清極時,小仙童已比上次見麵時又高了一些。


    嚴律從沒幹過不守承諾的事情,但對薛清極來說,沒有一個準確時間的許諾和謊言似乎也沒有太大區別。


    都是騙著他等待。


    他雖是修士,但畢竟隻是個稍能多活幾年的凡人,哪兒經得起時間的磋磨。


    嚴律心裏煩不勝煩,但這種煩悶和以往時遇到麻煩事的頭疼又不相同,沉默地抽著煙走到樓梯口,身後薛清極也不知道是不是瘋病又上來了,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挪動,隻用要殺人的眼神看他。


    走到樓梯口的嚴律停下了,轉頭看他:“那你走不走?跟我。”


    這話像是一根針,輕而易舉紮破了倆人之間鼓鼓囊囊的較勁情緒。


    薛清極沒有說話,停頓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來。


    外間明亮的光線一照,嚴律才看清這人的模樣,不由嚇了一跳。


    本以為薛清極眯了一覺能稍好些,沒想到這會兒細看,才發現這人兩眼起了血絲,臉色也發白,顯然是沒休息好。


    “你不睡了一覺了嗎?”嚴律邊下樓梯邊皺眉道,“怎麽跟熬夜做賊了似的,這衰樣兒。”


    薛清極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妖皇好會聊天,你倒是睡得比我好,也沒見多康健,至少那淬魂術造出的東西並未奔著我來。”


    讓他這一擠兌,嚴律的表情就更臭了,扭頭“噔噔”下樓。


    他這懶得回答的模樣落在薛清極眼裏就成了回避問題,劍修的臉上拉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但身體卻很誠實,跟著嚴律一道下樓走出老年俱樂部。


    這倆人吵架鬧別扭倒是毫不耽誤行動,嚴律開了車還會停門口等薛清極,薛清極還知道老實上副駕拉安全帶。


    車在清晨的雨霧中穿行,薛清極估計是真沒休息好,上車就抱著胳膊閉著眼,頭歪到一旁。


    嚴律本來是已經做好了被這人追著盤問的準備,卻沒想到人家壓根不開口,好像已經不把嚴律的事兒當回事兒了。


    這念頭一閃過,嚴律竟然有點兒不知所措起來,他開著車拐過十字路口,半晌憋出句話:“仙門這邊兒召集人手調查那膠囊的事情,我晚點兒會去老堂街,族長們差不多晚上就能到齊。”


    薛清極閉著眼“嗯”了聲。


    嚴律目光掃過附近的早餐攤:“餓嗎?停車買點兒吃的?”


    他自己是個不知道餓的,就記得薛清極得吃,連自己帶過炸雞薯條等東西過來都忘了,好像薛清極隨時都能吃兩口才行。


    薛清極被他問的心煩意亂,覺得妖皇生來就是來折磨他的。時不時就來招他一下,等他朝前走兩步,妖皇又抽身離開了。


    他壓著心裏的勁兒,不想把已經很糟糕的氣氛給弄得更爛,但語氣多少有些隱藏不住:“隨意。”


    哪兒想到妖皇竟然擰著眉:“你是不是跟我鬧脾氣呢又?好好說話!”


    語氣很有些教訓小孩兒的意思。


    薛清極睜開眼,臉上帶著笑,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看著嚴律:“真奇怪,我以往多同你說話多問些事時,你遮遮掩掩,好像我還是個孩童管不著你這位妖皇大人的事情。現在我不想多問了,你好像又不高興,反倒怪起我來了。”


    嚴律額角青筋“突突”猛跳。


    薛清極又平靜地看著他問道:“那我到底怎麽樣你才滿意?你到底為什麽這樣?”


    這問題直接把嚴律給問閉嘴了,他的眉頭皺起就沒鬆開,等紅燈時手也死死把著方向盤,指節發白。


    平時嚴律氣人的時候,薛清極恨不得給他掐死,但真噎到了嚴律,薛清極的心情卻並沒有暢快起來,反倒悶得有點兒發酸發疼。


    這老妖怪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兒,薛清極恨他這脾性,又知道不是這脾氣的話,嚴律也就不是嚴律了。


    說來說去,薛清極恨的是自己並非最特殊的那一個。


    嚴律住的地方離仙門差不多半小時車程,這半小時因為倆人的沉默像是延長成了三百年。


    可算是開到了地方,嚴律把薛清極放在樓道口讓他先上去,自己把車開到車庫裏停好,再出來時卻瞧見薛清極依舊站在樓道口,微微仰頭看著鉛灰色落雨的天空,等他到了才邁步上樓。


    這人幾乎已經把“等嚴律”變成了一種習慣。


    嚴律一路上心裏的罵罵咧咧頓時萎靡下來。


    回到嚴律的住處,關上房門,倆人之間詭異的氣氛就在這小空間裏四散彌漫。


    妖皇大人不知為何今天格外沉默,好像是拉不下來臉似的,默不吭聲地自己去洗了個熱水澡,等薛清極也洗完出來,見他坐在沙發上用手機聯係佘龍等人安排事情,臉上顯出些許疲倦。


    聽到薛清極出來的動靜,嚴律頭也不抬道:“回頭把鑰匙放桌上,你自己拿,等雨停了可以出門走走,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薛清極“嗯”了聲,手搭在客房的門把手上,頓了一會兒,低聲道:“我頭疼,睡不著。”


    這話好像是個萬能解藥,他一說完,自己先是鬆弛下來,耳邊聽到沙發上傳來動靜,嚴律一聲不吭地起了身,踩著拖鞋走過來推了他一把。


    “不早說,”妖皇好像終於又找回了麵子,也好像終於得了救,“疼死你算了。”


    薛清極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客房沒有嚴律睡得那間大,擺了張一米五的大床之後就塞不下可以坐的椅子了,嚴律原本是要坐床沿給薛清極灌靈力的,但他今天也累得夠嗆,坐床邊兒的姿勢實在不怎麽舒服。


    薛清極倒是自在,往床上一仰躺,睜眼瞥他一下,又開始嘲諷:“你我二人就不需要裝樣了,以免為了給我過靈力而累到您這一把年紀的身體。”


    嚴律給了他一巴掌,薛清極從善如流地不再說話,閉上眼,感覺到身邊床陷了一下,嚴律的體溫靠了過來,手也搭在了薛清極的額頭。


    熟悉的靈力壓進體內,薛清極之前從趙紅玫身上度過來的孽氣已經消散,嚴律的靈力探入,一時間竟然沒發現什麽太大的異常。


    窗外的雨仍在下,劈裏啪啦打在玻璃上,冷光將屋內的一切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像老電影似的不太清晰。


    嚴律的右臂在經過老太太的鞏固後又恢複了平時的靈敏,他半靠在床頭咬著煙,感覺手下薛清極的身體逐漸放鬆,緊繃的眉眼也緩慢鬆開,他躺的十分規矩,隻是一側緊貼著嚴律的腰。


    薛清極這軀殼長得白皙,很像他千年前原本的樣子,一副清冷薄情的模樣,卻偏偏體溫很高,貼著嚴律時的存在感格外強,妖皇大人下意識地向旁邊挪了挪。


    劍修閉著的眼立刻睜開了,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跟個火龍似的,”嚴律咬著煙說,“不知道還以為你發燒了,我煙頭湊你身上都能點著。”


    薛清極笑了笑:“我發燒時你也見過,要更燙些。”


    嚴律“哦”了聲。


    “不記得也無所謂,”薛清極道,“何必回答的這麽含糊?”


    嚴律沉默了一會兒,薛清極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他竟然開了口:“我記得。”


    薛清極十分詫異地抬眼看他,嚴律的輪廓在昏暗的房間中有些模糊,隻有煙頭的紅點灼熱地亮著。


    嚴律忽然笑了一聲:“你那會兒問我是不是赤尾那支兒的,差點兒沒把我氣死。”


    薛清極恍惚地想到當時已經燒的頭暈眼花得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低聲道:“我隻見過普通的嗥嗥族的妖,與你都不一樣。你那時化出原身的尾巴來哄我,我還以為你是用了什麽邪門的幻術呢。”


    養在彌彌山的那幾年薛清極的狀況時好時壞,後來終於差不多了,便重回了仙門,沒成想回去沒多久出了趟活兒,就遇到了惡戰,贏是贏了,自個兒也傷得下不了地,一回首峰就發起高燒,照真降不住這來勢洶洶的病痛,連夜跑去彌彌山找嚴律。


    剛巧嚴律那段時間就守在山上,當即就來了仙門,見前不久還活蹦亂跳的少年劍修燒得像個煮熟了的蝦,渾身發燙,嚇得整夜為他拔孽安魂。


    那會兒薛清極傷口潰爛,人已經在高燒中神誌不清,倒是還記得手在附近亂摸,就為了找自己以前從彌彌山帶回來的獸毛毯子。


    那毯子被他傷口流出的膿水弄髒,拿出去清洗,他摸不到便睜開眼,見到嚴律坐在自己身邊兒,恍惚間以為是在做夢。


    嚴律當慣了萬事不愁的妖皇,根本沒做過照顧病人的精細活兒,給他擦汗的動作笨手笨腳,見他醒了,竟然拍著他臉頰讓他別再昏睡過去。


    薛清極被他禍禍得暈頭轉向,隻當自己是在做夢,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一句話:“我可能要死了。”


    嚴律的手當時就頓在了半空。


    說這話時的薛清極卻很平靜,那會兒他年紀還不算大,卻很能夠接受自己是會死的這個事實。他對這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執念,畢竟人間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場噩夢。


    反倒是嚴律心裏狠狠疼了一下,語氣不好地說:“哪兒那麽容易死?”


    “我燒得好疼。”薛清極睜著眼看他,神色裏有困惑和茫然,“彌彌山上的妖生病時,血親伴侶都會在他身邊化了原身陪伴,你從來不這樣,為什麽?”


    嚴律沒好氣道:“因為我血親死光,也沒有愛誰。”


    薛清極仿佛沒有聽到,又開始伸手去摸自己的獸皮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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