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像是為了證明隋辨的話似的, 鹿在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兩步後從眼眶裏掉出了什麽東西,骨碌碌地滾到了嚴律跟前,撞了一下他的鞋尖兒。


    那是一隻已經開始腐爛的眼球。


    鹿的半截身體已經幹癟, 卻仍被藤蔓似的樹根插著站立,和守廟老太的狀態一模一樣。


    “你說咱們裝作沒看見悄悄走行嗎?”隋辨用氣聲問。


    話音剛落,鹿像發酵煮沸似的自體內變形扭曲,無數粗壯的樹根破皮而出, 像數輛重型卡車般不由分說地衝來。


    薛清極歎了口氣兒:“看來它並不樂意。”


    巨蟒一樣的樹根衝進洞穴, 將地上曾經的“山神之子”們碾成塵土灰飛,昏暗中一線靈火閃過,即將觸及到薛清極和隋辨的樹根被靈火切斷, 斷麵迅速灼燒起來, 樹根上帶著的遊絲也被燒掉。


    這地下的洞穴中靈氣充沛,嚴律的行動顯然也更迅速利落, 長刀攜火帶光,竟然將密密攻擊而來的樹根擋下了大半, 為薛清極那邊兒降低了極大壓力。


    這照顧的意思太過明顯,薛清極愣了下, 隨即看向嚴律。


    嚴律躍起躲開蔓延到腳下的樹根, 刀尖兒指了下他的鼻尖兒:“我今兒晚上見你流鼻血一回就夠了——隋家那小孩兒你帶著,別來礙事兒!”


    這話十分符合妖皇的風格,再關心人的話從他嘴裏過了一遍兒都跟變味兒了一樣。


    薛清極被他當小孩兒對待也早已成了習慣, 但這次嚴律撂下這話後卻並沒給他反唇相譏的機會, 便拎刀而起直擊擋在來時洞口的鹿。


    動作裏多少有些夾雜著焦躁。


    這焦躁從山怪道破薛清極這輩子十有八九又是個短命鬼開始就一直存在,隻是被嚴律暫時壓下, 也沒空跟薛清極仔細計較。


    薛清極在自己的黑心肝上找到一絲心虛,悄默聲地抹掉臉上鼻血留下的痕跡, 抬手招來劍,用帶著自己靈力的劍風挑動嚴律放出的靈火配合清掃周圍樹根。


    隻是洞內畢竟空間有限,哪怕是隋辨掙紮著自個兒站起身不拖後腿,一妖一人也被這源源不斷填進來的樹根給纏得難以放開手腳,尤其是樹根分泌出的遊絲遊走在縫隙間,隨時都會來鑽空子。


    “這東西十分古怪,似是作為陣眼的柏樹的一部分,但又像是由山怪在操縱。”薛清極用古語道,“山怪既然還在此處,為何從不現身?”


    這問題嚴律也無法回答,他直覺這些樹根雖是古樹的一部分,卻早已出現異變,偶爾有細小些的枝杈甩來,像是皮鞭而不是木質藤條該有的觸感。


    隋辨手軟腳軟地跟在薛清極身後躲避攻擊,懷裏的符紙已散去大半,但還不忘牢牢按著自己的眼鏡,目光機敏地四處觀瞧,忽然指著一處道:“你們有沒有感覺這些樹藤樹根好像不想讓咱們靠近那邊兒?”


    這種在狹窄空間被巨大物體擠壓攻擊的感覺很容易讓人在躲避時分辨不清方向,洞穴壁上也已爬滿了樹根,薛清極眯眼看向他手指的方向:“你能確定?”


    “應該沒錯,肯定沒錯!”隋辨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滾開躲避遊絲,“搞陣法的對這種狹窄空間的方位很在意,那兒指定有問題!”


    薛清極的劍光隨即化出,擊向那處的樹根。


    樹根猛然加速,匯聚在劍光所奔的方向,硬生生將劍修的這道劍氣擋下,並將其中的靈力吸如枝幹內。


    被樹根插起的鹿原本還在模仿生前的行走習慣,此刻似乎也顧不上了,身體七扭八歪地插在樹根上搖擺。


    嚴律的長刀趁此機會直接劈進這半死不活的鹿的腦袋,鹿抽搐顫抖了幾下,卻並沒有流出血液,腦袋開裂落下,露出被嚴律刺中的一根格外粗壯甚至布滿了血管似的樹皮紋路的根,靈力夾雜著團團繚繞的汙穢煙霧冒出。


    “孽氣?”嚴律皺眉驚訝,聲音低狠道,“山怪,你他大爺到底變成了什麽東西?!”


    嚴律對山怪的狀態愈發感覺不妙,它在這地下四處尋找嚴律等人,要真隻為了趕盡殺絕,又怎麽會這麽緊張,甚至不惜冒著地穴震動坍塌的風險也要以樹根大肆攻擊?


    嚴律用古語對薛清極吼道:“這鹿和守廟老太一樣是個空殼兒,山怪的本體應該不會離陣眼太遠,它這麽著急忙慌地在地下找咱們八成也跟這茬有關!”


    言罷,手中長刀迸出靈火,隨著嚴律橫著劈砍順著刀氣蔓延而出,匯聚向隋辨之前辨認出的方向。


    這些樹根並不全是當做陣眼用的柏樹的根,但夾雜在其中的柏樹根卻依舊能有吸納靈力的能力,因此靈火能存在的時間並不長。


    薛清極不需嚴律開口就已雙手各結指印,數道劍光攪動著嚴律的靈火,兩人因為魂契而十分契合的靈力立即在這狹窄的空間內隨心所欲地爆裂開,將樹根編出的“盾牌”紮出一條通道。


    通道後,之前在震動中出現的路口幽幽露出。


    “你倆先走!”嚴律在熊熊燃燒的靈火中道,“找到本體,我馬上來!”


    “嚴哥!”隋辨擔憂地叫了聲。


    薛清極抿著唇對嚴律點了點頭,低聲道:“自己小心。”


    說完抓起隋辨,禦劍從靈火中穿過,趕在樹根將那洞口再次封死前鑽了進去。


    原本要進來糾纏住二人的粗壯樹根被嚴律一把拽住,嚴律擋在洞前,拽住樹根的手的皮肉被瞬間撕裂,薛清極一眼瞧見,腳步立刻頓下,還未等他再做出反應,洞中再次傳來震動,落下的碎石將洞口徹底封死。


    “嚴哥!”隋辨驚慌不已,拽著薛清極道,“年兒,嚴哥——”


    “他從未食言過,說來便會跟上。你我留下,他隻會分心。”薛清極收回視線,拖著隋辨向前走,“你既能分辨出布陣方位,那便好好找找哪裏是陣眼的方向,偏移後的陣眼落在了何處。”


    隋辨被落下的塵土搞得直打噴嚏:“你是覺得陣眼那邊兒就是本體所在的地方?”


    薛清極道:“一個連情緒都不會隱藏的精怪卻能活這麽久,甚至能操縱仙門留下的樹,它能與這陣剝離開麽?想必要常年生活在靈氣匯聚的地方。”頓了頓,又喃喃道,“精怪沒有魂魄,修行數百年後邊該散去。它是怎麽活下來的?”


    這通道十分狹窄,兩人隻能彎腰前行,或許是因為這個動作,薛清極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變形扭曲,跟在他身後的隋辨不由看向他,卻瞧見薛清極半垂下的眸中隱隱透出些翻滾的狂熱。


    這模樣和他俊朗儒雅的外表毫不搭嘎,更不像一個修行多年的仙門弟子。隋辨隻看了一眼便感到後背發涼,哆嗦了一下。


    薛清極眸光微轉,輕輕斜了他一眼:“能分得出在哪裏嗎?”


    “呃,我想想,好像不是這個隧道洞直接通向的方向,我得先算算……”隋辨剛要說話,卻感到腳下狠狠一疼,整個人撲倒在地。


    薛清極眼疾手快將他拽到自己身邊,隻來得及看清地上的是一支不知何時混進來的遊絲,已經鑽進了隋辨腳腕,同時,隧道另一側傳來破空之聲,他條件反射地揮手劈擋,手腕立即被粗糙的樹根撕破。


    “看來前麵的洞口還有可以鑽進來的地方,”薛清極看著自己手腕流出的血液,“要來了,準備好。”


    隋辨根本沒空問準備什麽,樹根已像是擠進甬道的蜂群般刺來。


    這地方後路被堵,他倆基本等於是落進了瓶子裏的螞蚱。如果是平常的樹藤砍光也就算了,偏偏還有吞噬他人靈力的能力,千年前仙門落下這大陣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千年後會有門中弟子被困在此地。


    “咱倆要被一鍋端了!”隋辨捂著頭大喊。


    薛清極眸中怒意和冷厲閃過,右手劍指凝出了一道靈巧劍氣,卻並未刺出,反倒猛然紮向自己左臂,劍氣沒入體內立即似遊魚般自手腕朝心口遊走。


    他如法炮製又在身體各處快速刺入劍氣,體內經脈被強硬頂開的感覺如割肉般痛苦,不過幾道劍氣落下,薛清極的額頭就已經滲出冷汗,卻仍舊不肯停手,等劍氣全部匯聚,才以掌擊胸。


    一股強勁渾厚的靈力自體內湧起,這軀殼天生便是修行的好苗子,此刻經脈破開靈力運轉更是順暢,困於軀殼內強大魂魄的能力終於得到短暫釋放。


    薛清極右手揮出,手腕的血珠化作道道血劍,瞬間便將麵前的樹根融化,另一隻手輕輕拂過隋辨額頭。


    原本混沌的靈台頓時一片清明,隋辨隻感到薛清極純淨的靈力灌入,身體輕盈許多,大腦也轉的更快,思維終於跟了上來。


    “想清楚了麽,”一片混亂中,薛清極的聲音卻依舊穩定溫和,“哪個方位?”


    隋辨幾乎是靠直覺脫口而出道:“很近,從這裏走的話,非常近——”


    他一手覆上隧道的一側偏下的位置,自己的靈力滲入地下,隨著他手指挪動的方向化出了一個小巧的陣:“——這下方。”


    他話音剛落,便被薛清極一把抓住後脖領。


    薛清極帶血的修長手指指向由靈力圈起的小陣,血液順著手腕而下,自指尖滴落,薛清極低聲道:“來。”


    一把完全由靈力凝成的長劍似乎是從他體內剝離而出,那劍似假如幻,或許是因為血液沾染而周身泛紅,以千軍難敵之勢搗入地下。


    在轟隆聲中,隋辨第一次完全理解嚴律為啥總在嘀咕薛清極是個瘋子了。


    這來自千年前的修士之魂帶來的力量轟然而起,不僅將下方破開一個大洞,整條通道也因為這瘋狂的一擊而劇烈晃動,追擊而來的樹根被這靈力掀起的氣浪逼退。


    薛清極趕在通道完全坍塌前一躍而下,手裏拽著因為腳腕被遊絲鑽入而不能行走的隋辨,不管隋辨怎麽吱哇亂叫,徑直帶著他跳向完全情況不明的下方。


    隋辨被隨後追來的樹根拽了一下,從薛清極手中掉落,原本已做好了摔個稀巴爛的準備,閉著眼準備落地成盒,卻感到自個兒的身體被什麽拉住,好像漂浮在了空中。


    耳邊皆是風聲,薛清極帶笑的聲音夾在期間:“原來藏在這裏。”


    隋辨驚覺自己還沒蹬腿歸西,捂著臉的手指裂開一條縫,從指縫中看去,發現自己竟然被薛清極的一把劍挑在劍柄上,薛清極自己腳下踩著另一隻劍,從容地操縱著兩把劍躲避空中還在落下的碎石。


    劍修紅袍被氣浪掀起,衣袍翻飛,負手立在劍上,周遭翻湧的靈氣如同細小波浪般將他周身空間微微扭動,發絲也隨之輕擺。


    他側過臉來,分明還是隋辨熟悉的薛小年的麵孔,神情卻有種令人難以親近之感,即使依舊笑得十分溫和。


    他對隋辨輕點了下頭:“你瞧。”


    隋辨低下頭來,腳下是一個巨大的底下洞穴,和這洞穴相比,之前山神之子們被囚禁至死的洞簡直像是個儲藏間。


    而在洞穴之內,盤踞著如無數條巨蟒一般的樹根。


    樹根從前方頭頂的泥層中長出——根據方位來看應該是陣眼樹的方向——蜿蜒而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藤蔓瀑布,空中漂浮著靈光碎屑,寂靜地在這千年洞中飛舞。


    “……點子絕對會後悔沒看到這場景。”隋辨夢囈般說道,驚歎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簡直是電影——”


    話還沒說完便被驟然打斷,地上的樹根快速扭動起來,這粗壯又龐大的樹根竟然擁有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扭曲在一起猛然衝上半空,襲擊在半道漂浮的兩人。


    薛清極縱劍而走,隋辨則嗷嗷大叫地被他的劍帶著穿梭在樹根密密麻麻的進攻中。


    這小子本就折騰了這一路,腳腕上的遊絲似乎也知道他身體這會兒虛弱,順著腳腕直鑽上來。


    薛清極聽到一聲悶咳,扭頭瞧見隋辨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水。


    劍修並沒有照顧人的天賦,沒想到自己竟然連帶小孩兒都能帶出問題,猝不及防想到嚴律,壓根不知道妖皇大人是怎麽忍受帶著多病多災的年少時的他行走遊曆。


    這念頭一閃而過,薛清極已下意識立即將掛著隋辨的劍召向自己,哪成想頭頂竟不知何時落下一根手腕粗細的樹須,奔著隋辨的天靈蓋刺下,隋辨慌忙閃躲,卻跟薛清極轉動劍的方向逆了,整個人頓時失衡墜落。


    薛清極的劍立刻追向這身影,電光火石間,隻覺得身後一陣寒意,一根自身後生長出的樹根閃電般纏上了他的腰。


    這軀殼畢竟隻是有些基礎修行,有些跟不上薛清極的本能,閃避的速度晚了半拍,整個腰頓時感到一陣被巨蛇纏繞的壓迫感,幾乎要將他勒斷。


    隋辨在下墜途中瞧見這一幕急得不行,薛清極另外一把劍的速度卻並未因主人的困境而有遲緩,將隋辨穩穩地重新接住。


    “年兒!”隋辨急得兩眼通紅。


    他已親眼目睹過薛小年的死亡,沒想到這會兒竟然又看到薛清極遇險,深恨自己無能,心中的不甘懊悔交織,翻騰起一種強烈的憤恨之感。


    這感覺好像有些熟悉,眼前的場景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他這會兒氣息不穩還是因為其他,扭曲的場景好像和一些夢境重疊。


    薛清極咽下喉頭的一口甜膩,腳下踩著的劍隨心而動,刺入樹根之中。


    樹根動作稍緩,薛清極立即脫身而出,卻見下方無數“巨蟒”糾纏而起,正向他壓來——


    一聲坍塌聲猛然響起,一道白色身影奔來。


    有著霜雲毛色的巨獸四足靈光聚起,如踏雪踩月而來,金色獸瞳與古籍上記載的跟隨上神的古狼十分符合,隻是文字中記載的“威嚴”二字仍無法表達出真見到這巨獸時,見者心中的震撼和不敢直視。


    薛清極卻盯著那巨獸的金眸,臉上露出一個懷念又眷戀的笑容,自然地朝著巨獸伸出手來。


    巨獸蓬鬆的尾巴一卷,薛清極順勢抓住,被巨獸甩起的慣性帶起,直接翻上了它的背。


    這一顛腰上的痛感更強,薛清極卻在這痛感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他將頭埋在巨獸的毛中,這隻有在他年少生病時才能做的事兒竟然在千年後再次經曆,但他已不是那隻以為嚴律是在哄小孩兒的懵懂年紀了。


    妖族隻有在最要命的時候才會如此長時間地顯出原身,也從不會允許其他族沒大沒小地觸碰自己的原身。


    嚴律急得連原身都出來了。


    這是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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