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雪花問:“是出什麽事兒了嗎?”


    “……沒有,你別瞎操心,”嚴律安慰人的能力很匱乏,說話也有些硬邦邦,“也少想什麽‘就這兩天’之類的。”


    鄒雪花微笑:“這不是什麽需要避諱的事兒,本來就是遲早要經曆的。您可能不知道,我前兩天發病的時候差點兒就沒過來。”


    嚴律想起胡旭傑之前通宵守在醫院的事兒,一時說不出話。


    “我感覺我半隻腳都已經跨進鬼門關了,但聽到我爸和大胡在哭,就又回來了。”鄒雪花摸了摸胸口,“但我真的累了,從鬼門關回來,真的挺累的。”


    嚴律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吭聲。


    鄒雪花平靜地對嚴律說:“嚴哥,有些話我跟誰都不好說,但你活了千年,你應該是最明白的,活著,有時候也是很費勁兒的。”她指著自己胸口道,“我裏頭早就爛透了,每天都疼,每時每刻都疼,發病的時候喘不上氣兒,憋得難受,我的牙齒開始鬆動了,前幾天咬蘋果,掉了一顆,我偷偷從窗口扔下去了。”


    “雪花……”嚴律聲音幹澀。


    上次見麵時,鄒雪花還會從醫院溜出來,到附近的小吃街買吃的偷嘴。


    現在卻連一顆蘋果都能翹掉她一顆牙。


    “嚴哥,要是我走了,”鄒雪花吃力地將身體向上挺了挺,“我爸和大胡,你多幫我看著點兒行嗎?我爸年紀大了,但好歹還有同族幫扶,我也會跟其他族裏的小輩兒囑咐的。但大胡不行啊,他跟族裏關係那麽僵,就你一個親近的妖了。”


    嚴律又把一瓣橘子塞進嘴裏,感覺到汁水順著喉管劃下,好像腐蝕著內髒:“老胡死之前把他帶到我這兒,我會看著他走到最後的。”


    鄒雪花放下了心,枯瘦的手伸出來,按了按嚴律的手背:“嚴哥,我就說了,我是倒黴的妖裏最走運的。”


    嚴律的目光落在鄒雪花和樹枝似的幹瘦的手指上,頓了頓,忽然開口:“如果有一粒藥,你吃了之後會很快好起來,你會吃麽?”


    鄒雪花一愣,不解地看著他。


    “吃了它,你會感覺病痛痊愈,但這東西並不長久,時間長了,或許會變得麵目全非,不再是你自己,”嚴律抬眼看她,“而且一粒藥想要做成,可能會需要其他許多性命來填。”


    鄒雪花低下頭思索了好一會兒:“飲鴆止渴?我、我不知道……”


    “隻是說說,”嚴律並不追問,隻起身拍拍她的腦袋,“這問題,我最近也在想。我割舍不掉的人如果能長久地留在我身邊兒,即使隻是軀殼——”


    “那他就不是他了!”鄒雪花抬起頭來,“嚴哥,我雖然命短,但我知道活著應該是什麽滋味兒。我的疼痛也是我活著的證明,沒有抱怨,雖然難受,但我不想踩著別人的命來活,你這想法不對!”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就是起這個名字對應了她的一生,鄒興發或許也沒想過,自己的女兒會跟雪花一樣短暫易逝。


    但她也的確和雪花一樣幹淨無暇。


    是個適合修行的好苗子。


    嚴律的眸色軟和下來,他點了點頭。


    “嚴哥,你談戀愛了?”鄒雪花轉而露出八卦的表情,“大胡知道麽?”


    嚴律咳了一聲:“大胡,呃,沒跟你說?”


    “沒有,事關你這邊兒,大胡就很少細說,”鄒雪花道,“昨天他過來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也沒來得及跟我多說什麽。”


    嚴律眉頭皺起:“他走了?去哪兒了跟你說了麽?”


    “沒有啊,”鄒雪花一愣,“我以為他幫你辦事兒去了呢,前幾天不是說什麽澡堂啊什麽抓到了個小夥計之類的嘛。”


    嚴律心中一沉:“你怎麽知道這個?”


    他記得胡旭傑說自己沒對任何人說過,知情人就那麽幾個,也因此懷疑是封天縱殺了小夥計滅口。


    鄒雪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不小心聽到的,當時大胡出去的時候我爸剛好進來,病房門沒關,我聽覺從小就好你也知道,他邊走邊打電話,聲音雖然很小,但我還是聽到了一點點,就一點點,真的,他從不跟我說這些的。”


    “等等,”嚴律愣了愣,“你說老鄒當時也在?”


    一瞬間,當日與封天縱對峙時的場景急速劃過腦海。


    鄒興發的出現、他打出一掌後急速異化的封天縱、胡旭傑找到的鋼釘、突然掉出來的賬本……


    找到澡堂打工的妖的事情確實沒有人主動泄露,但如果是無意泄露的呢?


    胡旭傑意識到了這一點了麽?


    如果意識到了……


    鄒雪花疑惑地點點頭,覺察到嚴律的異樣,小心翼翼道:“嚴哥,是不是真出事兒了?我,咳咳咳,需要赤尾的話,我也可以先幫著聯係一下族裏的。”


    她連連咳嗽,讓嚴律猛然回神兒,抬起手來輕輕拍拍她的後背。


    “……都是小事兒,”嚴律已恢複往日那副臭臉,他等鄒雪花平複了呼吸,才又說,“我想起來了,讓大胡出城辦事兒去了。街上還有別的活兒,我先回去,你擱這兒養著,我忙完了,會和大胡一起來看你。”


    鄒雪花笑著點點頭,又拿了兩個橘子塞給嚴律:“這個可甜了,大胡專門給我買的,你再多吃幾個。”


    嚴律將橘子塞進兜裏,對她照舊笑了笑,走出門去。


    走進電梯,下樓,出了住院部。


    嚴律在醫院門口找到了那家鄒興發所說的湯包點,這一條街上也隻有這一家,小小的店麵,隻有老板和老板媳婦倆人經營。


    他走進去點了一籠湯包,付賬時問老板:“前兩天早上有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在這兒吃過飯,您有印象嗎?”


    “你說的是老鄒吧?我們這兒老顧客的,我倆老嘮嗑,”老板笑了,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他得有一周沒來了吧,聽說女兒病得厲害,沒心情吃湯包啦。”


    第81章


    打包了一份湯包, 嚴律坐在車裏抽煙。


    身邊兒這些小輩兒過個百十年的就換一輪,所以他基本不太去記這些遲早都要消失的麵孔。


    封天縱是什麽時候成了翅族族長的他就不記得,就像也不記得鄒興發到底是什麽時候從接管赤尾的。


    他隻模糊記得鄒興發以前跟老堂街並不算親近, 後來可能是因為鄒雪花的事兒,嚴律幫了不少忙,鄒興發才開始慢慢兒幫著老棉搭把手。


    街上事兒基本都是老棉和老佘他們幾個在處理,所以比起嚴律, 鄒興發其實和老棉的聯係更多一些, 也就是偶爾有大活兒要出的時候,嚴律才會有幾次跟鄒興發接觸的機會。


    他抽著煙先給胡旭傑打了個電話,還是沒人接聽, 他在少的可憐的聯係人名單裏翻了翻, 打給了另外一個。


    一打過去不到兩秒,那邊兒就通了。


    略有些虛弱但熟悉的沙啞聲音響起:“嚴哥, 出事兒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出事兒了,”嚴律把玩著打火機, “老棉,鄒興發最近找過你沒?”


    電話那頭的老棉咳嗽兩聲:“看來出事兒的是老鄒了。”


    嚴律聽到他喘氣兒的動靜像剛修好的破風箱, 能用, 但總顯得渾身上下的零件兒都是湊合。


    對老棉來說,兩腿盡廢又深度拔孽,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


    “隻是問問, ”嚴律頓了頓, “你先養著,這些事兒我來辦。”


    老棉嘲諷:“你這幾年連買房子的事兒都是我辦的, 你那衣櫃裏頭的各類證件有幾個是你自個兒弄下來的,這些人情往來的事兒你辦得了啥?”


    嚴律讓他說的如坐針氈:“你再說下去我就想開車創你了, 至少駕照是我考下來的。”


    電話那頭老棉笑了幾聲:“行了哥,我是廢了,又不是死了,腦子還好用著呢,別整這矯情的,到底怎麽回事兒?”


    “我今天聯係不上大胡,來了赤尾這邊兒的醫院,以為雪花能知道他在哪兒,卻沒想到知道了另一件事兒。”嚴律手指在方向盤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那天跟封天縱的事兒小龍應該都跟你說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的,你還記得麽?”


    把當天自己覺得不對勁兒的地方,以及今天從雪花病房裏知道的消息,加一塊兒跟老棉簡略說了一遍,順道還將最近這段時間的發現一並告知,包括肖暨和赤尾之間若有似無的聯係。


    這聯係十分隱蔽,連老棉也是頭回聽說。


    “我剛從那天鄒興發說的店裏出來,”嚴律並不多說自己的想法,隻把客觀事實擺出來告訴老棉,“老板說不記得最近一周有見過鄒興發。”


    老棉想了想:“我那天倒是確實接到了老鄒打的電話,跟我說族裏幾個小孩兒找不著了,懷疑是沾了藥,問我街上最近有沒有什麽新線索,他也好去找人。我跟他說讓他先別急,小龍已經找到了澡堂相關的線索,等有消息我就聯係他。”


    “你沒有跟他說是找到了唯一的那個打工的翅族小孩兒,”嚴律道,“但他卻到了那個地方。”


    老棉沒說話,歎了口氣兒:“如果真的是他要動那翅族的孩子,倒是也能解釋為什麽那孩子是主動開門放凶手進去的了。赤尾是街上頂尖的一支兒,他就算跟老鄒沒正麵接觸過,但卻是街上長起來的孩子,絕對是知道老鄒是誰的,也知道最近各族都在查快活丸的事兒,可能以為隻是來調查的。”


    嚴律又說:“但時間不一定對得上,從醫院到那邊兒不算近,他卻比小龍到的要早。”


    佘龍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哪怕鄒興發不管不顧化了原身跑過來,也不一定能趕在當時直接從老堂街出發的佘龍。


    老棉道:“未必就要自己動手,老鄒雖然是族長,但很多事情也是交給同族的小輩兒去辦,街上小孩兒也會眼熟。”想了想又說,“我記得小龍和我說過,當時發現寫了封天縱名字的賬本也是老鄒發現的?”


    “對,當時我就覺得這證據來的很突然,跟甩我臉上似的,那小孩兒就是個打工的,憑感覺也不像是之前就吃過藥,這種錢貨記錄卻讓他拿著,這不是讓猴兒端大炮嗎?”嚴律說,“但當時事兒趕事兒的,又是賬本又是之前在求鯉江發現的釘子——”


    他說到這兒忽然卡住了。


    “嚴哥?”


    嚴律停頓幾秒:“……把釘子從衣櫃裏拿出來的是胡旭傑。”


    想到當時胡旭傑把釘子從衣櫃裏翻出來時候的樣子,嚴律忽然感到身體不知道哪個地方抽了一下。


    老棉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沉了許多:“我醒了之後曾經接到過一回赤尾那邊兒的聯係。雪花當時已經送去妖族搶救室了,那邊兒備的補靈的藥材不夠,是我做主從這邊兒的地下醫院調了一批過去的。”


    嚴律皺眉:“這事兒怎麽沒人跟我提過。”


    “你從仙聖山回來耗損極大,自己那爛攤子都還沒理清楚,況且就算跟你說了又能怎麽樣,生死的事兒你做得了主?”老棉長歎一聲,“雪花真就是在強撐著一口氣兒了,嚴哥,我說句實話,我雖然是對自己下得了狠心,死不死的不在意,所以絕不會吃那個藥,但如果要死的是我活在世上最要緊的人,我真不一定會怎麽選。”


    嚴律不由想到出門前,薛清極對自己說的人都要麵對的“殘忍”。


    胡旭傑除了雪花和他,再沒有任何一個親人,現在其中一個即將離開,這滿腔的痛苦難熬,他卻不敢跟另一個說。


    這對於他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嚴律心中酸痛,閉上了眼。


    “嚴哥,”老棉低聲道,“如果真的是為了雪花,那老鄒做出這些就不是不可能的了,大胡……到底知不知道消息是從他那裏走漏的,一切都不好說,至少翅族和快活丸有關是板上釘釘的,你覺得老鄒和封天縱會不會也有聯係?”


    無論胡旭傑是否知道,現在的局麵都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


    鄒興發有問題已經基本可以肯定,否則他沒必要在當時跟嚴律扯謊,而且是一個隻要嚴律願意追查,就可以輕易戳破的謊言。


    這意味著鄒興發麵臨的問題十分緊迫,他管不了這些了。


    嚴律呼出一口濁氣:“那天鄒興發似乎很著急,就怕封天縱的腦袋裝不住他扣的屎盆子似的,封天縱說的話也有點兒意思,但他來不及多說別的就被鄒興發擊中,不知道是讓刺激到了還是什麽,當場孽化。”


    老棉:“這個我也知道,後邊兒來了人接應,封天縱跳窗逃跑,現在仔細想想,難道是赤尾裏應外合?”


    “不一定,”嚴律皺起眉,“我看鄒興發是真的想讓封天縱死,要不是孽化後的封天縱他暫時動不了,那會兒他大概會趕在我之前就要了封天縱的命。”


    “或許是事情敗露,鄒興發隻能殺了封天縱滅口,以免我們順著查到他的身上。事實也確實如此,他的確將我們的注意力短暫轉移走了,現在才發現他的不對勁兒。”老棉思索,“對老鄒來說,封天縱已經沒有用了,死了總比活著更可靠,那接走封天縱的人又會是誰呢?”


    嚴律咬著煙道:“當然是封天縱活著才對他最有利的人。”


    “為了翅族的能力?”


    嚴律:“翅族也不是就剩下封天縱一個了,況且當年淬魂爆發的時候,也不是都需要翅族的能力,多了個封天縱無非是讓製藥的速度更快一些。”


    他的思路逐漸暢通起來:“這人需要封天縱,或許不隻是為了他的能力,而是為了他本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湊合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碗過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碗過崗並收藏湊合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