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急急反問。


    謝恒沉默,過了片刻後,他緩聲道:“我看過舅舅給他的信,的確是我舅舅的字跡,還有他的私印,以及他與陛下特有的暗號,沒有人能仿照。””


    “可……這怎麽可能?”洛婉清想不明白,“且不說按我爹所說,崔家主堅守到了七月十五城破之時。就算沒有今日這封信,按理來說,崔家主位極人臣,非三歲小兒,怎敢如此開口?”


    “我過去也一直沒想明白,”謝恒又取回洛婉清手中信件,垂眸摩挲,謝恒話鋒一轉,又道,“可今日看,如果對方能截斷邊境與東都的傳信,那必定是陛下再親近不過的人,這樣的人,偽造出一封信來,未必不可能。”


    “你信陛下是受了蒙蔽?”


    洛婉清聽謝恒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分析著謝恒的話,思考著道:“為何?因為陛下沒有逼垮崔氏的理由?”


    謝恒沒有說話,似在思量,想了許久後,他輕聲道:“殿下從宮裏出來時,和我說了六月初十在他眼中發生過的事。”


    “那一日發生了什麽?”


    雖然北戎是在五月十五發動的襲擊,可一切波瀾,卻是在六月初十,崔慕華死於宮中,崔漣漪和李聖照失蹤開始,才變得不可收拾。


    “那一日,是太子殿下每月與皇後陛下固定家宴之日,所以他同以往一樣,午時入宮,與皇後娘娘在宮中說話,結果這時,王清風突攜聖旨來到未央宮,語義不明說讓他們從實招來,將藏匿之地交出,可免於死罪。”


    王清風是王神奉身邊貼身守衛,乃天下僅次於張純子、楊淳之下的第三宗師,他竟然帶著聖旨和兵馬出現在皇後宮外,圍困未央宮?


    洛婉清皺起眉頭,立刻道:“什麽東西?”


    “不知道。”


    謝恒搖頭,隻道:“殿下也不知道什麽東西,當時娘娘便覺不對,要驗查聖旨,結果王清風便直接說他們抗旨不尊謀逆,帶兵絞殺。有王清風坐鎮,未央宮不敵,好在我娘及時趕到,在星靈放水幫助下,太子和娘娘才得以逃脫,但……”


    崔慕華卻死在了宮中。


    “那是聖旨是真的嗎?”


    洛婉清思考著,謝恒平靜道:“假的。每一道聖旨都必須謄抄副本記錄在檔,我後來查閱過,沒有這道聖旨。”


    “那是王家偽造……”


    “可若無陛下默許,王家做不出這麽大的事。”謝恒提醒道,“楊淳還在宮中,宮中禁軍是陛下的人,可那一日,他們卻仿佛像不存在一般,甚至還一起圍殺我母親和我。”


    “那……”洛婉清有些想不明白,“你為什麽還覺得陛下是受人蒙蔽?”


    “既然有這樣的線索,我自然懷疑陛下。我想搞清楚陛下到底在找什麽,而我母親當年,又到底為何而死?所以我讓你找上鄭璧月。”


    謝恒說著,洛婉清便回想起來,在紫雲山那夜,謝恒單獨審問過鄭璧月。


    謝恒也知她茫然,繼續道:“我母親死時,鄭璧月恰在宮中。紫雲山那夜,她告訴我,在宮中那日,她剛好聽到了王憐陽和她身邊宮女密謀,說陛下尚有懷疑,讓他們去試試逼審皇後娘娘,這正是他們逼反太子皇後的機會。而後鄭璧月被發現,匆匆送走。當年應該是王鄭兩家聯手,所以鄭璧月聽到了東西卻沒死。而他們應當是告訴陛下,崔氏有一個東西,這東西陛下想要,可又不敢直接和崔氏撕破臉,於是默許王氏來逼問皇後與太子。”


    “可王家從來沒想逼問,他們隻想逼反。”


    洛婉清明白過來,思索著道:“他們試圖假借聖旨直接殺了太子皇後,隻要成功,就算陛下反應過來,與崔家也已經生了間隙。北戎外敵在外,他們鎖死和玉關外消息後,陛下就必須依仗他們。而你母親提前得知消息進宮,最終以刺殺謀逆之名被困,謝夫人為了保全你和謝家,便斷絕關係自盡於宮中。”


    謝恒聞言點頭,繼續道:“我娘去世,太子皇後失蹤,未央宮沒有活口,陛下無法得知發生了什麽,任憑他們黑白顛倒。但不管怎麽樣,我娘死了,陛下肯定會擔心舅舅因此心生仇怨,剛好六日後,舅舅威脅的信件回來,陛下更覺舅舅心生反意,於是將崔氏下獄。”


    “崔氏下獄後,崔大人叛國的消息傳來,北戎軍隊東進,陛下在驚慌和憤怒中,根本無法多想。”洛婉清了然。


    “所以他給了王鄭兩家擴兵的特權。”謝恒肯定開口,嘲諷笑開,“而王鄭兩家,的確也打出了和玉關的大捷。”


    和玉關大捷傳來,讓李宗安心,也讓整個東都狂喜。


    這時崔清平歸來,李宗會想要做什麽?


    他沒有辦法再信任崔清平。


    他想要那個東西。


    而崔清平活下來的唯一機會,隻有舊時的情誼,可要陛下相信他們的情誼,首先要交出那個東西。


    “我信陛下給了舅舅一線生機。”


    謝恒拿著洛婉清父親的信,翻轉在燈火之下:“他們自幼相識,親如兄弟。舅舅回東都那夜,城外全是殺手,我去勸說舅舅離開東都,可他選擇了東都,選擇了陛下。”


    燈火下紙頁光澤流轉,謝恒苦笑:“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誠心。其實他入宮那一路,都是殺手,陛下有無數次射殺他的機會,可陛下沒有,他放任舅舅走到宮門前,喊出那一聲‘罪臣崔清平歸來,求陛下出兵北戎!’”


    這是天子給予的情誼和生路,他本可以死得悄無聲息,死得一言不發。


    “可我想,我母親、姨母、兄長,整個崔氏都給不出的東西,舅舅應當也給不了。但與此同時,陛下卻知道了,他送了一個東西到江南。至今,陛下都相信,送到江南那個的東西,是他要的東西。”


    於是這個送往江南的玄天盒,成為了君臣最大的隔閡。


    在李宗逼問他想要的東西的下落,崔清平一問三不知時,李宗卻隻知道,他悄無聲息送了一個鐵盒去往江南。


    於是崔清平的辯解,真正的真相,在這個隱藏的鐵盒前,都成為了謊言。


    而且,對於李宗而言,真相是一把利刃。


    如果李宗信了崔清平所說,就要背負起因為自己因貪圖某個東西,猜忌將領、失察奸臣,導致邊境十城陷落、百姓被屠殺、崔氏蒙冤的罪過。


    所以李宗不能信。


    他隻能相信崔清平撒謊,崔氏意圖謀逆。


    他決不能信,崔清平從頭到尾沒有想過背叛大夏。


    在他苦守邊境孤立無援時,他沒有放棄等待李宗;


    在他收到一位妹妹死去,另一位妹妹和侄兒失蹤消息時,他沒有猜忌君主,依舊在等待李宗;


    在他收到自己滿門下獄,他還在等待李宗……


    他等到最後,等到三萬百姓死在和玉關,等到城破人亡,自己回到東都,他其實還在等待他的君主,李宗。


    崔清平的每一步,都在被人逼著叛國,可他卻至死未叛,他給予君主最忠誠的獻祭,可李宗呢?


    李宗怎麽能承認,是他的貪婪、他的猜忌,毀了這樣的忠心和情誼?


    從崔慕華死那一刻開始,但凡有任何能表明崔清平不忠的理由,他都更願意相信,


    “所以……”


    洛婉清不由得喃喃:“陛下到底要什麽,而那個鐵盒裏,又到底是什麽?”


    謝恒沒有說話,洛婉清見他不出聲,轉過頭去,就見他斜靠在床榻便上,兩指夾著她爹的信紙,舉在半空翻轉。


    一夜最黑暗的時光已經過去,晨光透過蒼白沉悶的窗紙照落進來,灑落在他清貴俊美的麵容上時,格外柔和明亮。


    洛婉清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看見謝恒。


    這樣親近又真實,沒有半點遮掩的謝恒。


    她一時沒有出聲,靜默著看著他。


    謝恒察覺她視線,目光掃來,挑眉道:“盯著我看什麽?”


    洛婉清一頓,不想讓他得意,故作冷淡轉過視線:“沒看你,看信。”


    “看信?”


    謝恒聞言卻是笑起來:“那你看半天,沒發現不對嗎?”


    洛婉清一愣,迅速回眸,就見謝恒舉起紙頁。


    光透過薄薄紙頁落在她麵前,唯獨有三個字透不過光,在光線下發沉發暗。


    上麵寫著:


    “壬戊戊”


    昌順八年是壬寅年,五月是戊月,十五日是戊日。


    這三個字,正是北戎真正突襲的時間。而此刻它出現在這張紙張末尾,意味著什麽再清楚不過。


    洛婉清驚訝看向一旁謝恒。


    謝恒笑意盈盈,隻道:“還說不是在看我?”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洛婉清將信拿過來,在手中翻轉查看。


    謝恒側身撐著額頭,靠在床邊,笑著瞧著她:“同你說話的時候。”


    “那你還不去試?”


    洛婉清皺起眉頭,謝恒卻是不急,隻笑眯眯看著她:“想不想一起?”


    洛婉清動作一頓,抬眸看向謝恒,目光沉沉。


    想了片刻後,洛婉清卻隻道:“公子——不怕我看到不該看的嗎?”


    謝恒聞言笑開,他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顆藥丸,遞到洛婉清麵前。


    洛婉清疑惑看著藥丸,就聽他輕聲解釋:“這是鳶殺。”


    洛婉清抬眸看他,謝恒笑著道:“宮廷秘製毒藥,每年服用解藥一顆,若無解藥,一年之內必死。如果你願意——”


    謝恒微微傾身,注視著她的眼睛,語氣鄭重中帶了引誘:“把性命交給我,你我至此一體,我於你,再無秘密。”


    洛婉清沒出聲,她看著麵前毫不遮掩自己計較的人,感覺像是看一條盤踞在她麵前的白蛇。


    他吐著蛇信,展露著它的毒牙,然而她卻沒有半點惶恐。


    她知道,這顆藥是他作為謝恒給所有人的交代。


    他與她分享秘密開始,他就是把自己的命交了出來。


    可他的命從來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而是許許多多人的命。


    他可以賭自己,卻不能帶著其他人上賭桌。


    如果她背叛他,他便帶著她一起死。


    這已經是謝恒能給予她最大的信任。


    “惜娘?”


    謝恒見她久不出聲,不由得開口提醒。


    洛婉清聽他出聲,沒有猶豫,抬手將藥丸放入口中,旋即站起身來,抓了一件衣服,從窗戶外一躍而出,平靜道:“走。”


    謝恒笑起來,跟著她一起從窗戶躍出,回到自己房間。


    兩人打開密室,從高處一躍而下,一前一後落到密室中後,洛婉清便停住腳步,等謝恒上前。


    謝恒走到櫃前,打開上鎖的櫃子,洛婉清替他掌燈,看著他從櫃子中拿出玄天盒。


    “你既然在東都竹林見過崔家主,他沒有同你說這個鐵盒是什麽嗎?”


    洛婉清看著他珍重擦過盒子,不由得出聲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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