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贏了。


    想到這一點,紀青忍不住想笑,他看向遠處盯著他的鄭平生,眼裏忍不住有了瘋癲的笑意。


    他這樣的人,這樣一無是處、出身卑賤,為些許錢財,便可以出賣一生的人,終於還是拿他的命贏了。


    無限快意湧上來,他感覺從未有過的暢快。


    他急促喘息起來,攥住洛婉清的袖子,眼裏帶著眼淚,嘴唇輕顫著,艱難道,“女兒……”


    聽到這話,洛婉清一愣,瞬間想起昨夜,他說過的話。


    “我兒子已經大了,現下已經娶妻生子,我母親去年走了,妻子……怕也熬不了多久。”


    昨夜當他接過藥瓶時,他愣愣看著藥瓶,沙啞道:“可我還有個女兒,她才八歲,如果我死了,她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想讓我安排她去個安全的地方?”


    洛婉清問他,紀青沒說話。


    過了好久,他才開口:“我想讓她進監察司。”


    洛婉清一愣,就看紀青看著毒藥,慢慢道:“我想讓她像柳司使一樣,成為保護自己,也能保護別人之人。”


    “女兒……”


    他再次重複,眼裏滿是乞求。


    洛婉清覺得喉頭哽得發疼。


    她看著紀青的眼睛,仿佛是看到過去的洛曲舒。


    “我知道了。”


    洛婉清點頭應聲:“紀青,我知道了。”


    “謝謝……”紀青眼神慢慢渙散,笑了起來,“謝謝……張大人……謝謝”


    他一直在說謝謝,說著,他感覺身體慢慢變輕,眼前變得恍惚,光線也變得柔和。


    他慢慢好像自己回到二十歲的時候,自己和同窗一起從書院台階上拿著書卷,歡快奔下。


    “紀青,你想當官嗎?”


    “想啊。”


    “你當了官,要做什麽?”


    “我讓我娘過得好,讓翠娘不用織布,哦,還有,”青年紀青抬頭看向遠處,“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幫更多的人。”


    然而他比自己想象軟弱,也比自己想象普通。


    “紀青,讓那家人別告了,王公子不是他們能惹的,擺平了,二十兩,翠娘的藥費就要著落了。”


    “紀青,把那家人把田地讓出來,十兩足夠了,讓他們別太貪。擺平了,你抽一成,你兒子不是要娶親了嗎?反正也不多這麽一樁。”


    “紀青,偽造一份口供。”


    “周大人,這次是要害死人的。”


    “你難道以為自己沒害過嗎?紀青,走到現在,你回不了頭了。”


    可以的。


    紀青閉上眼睛。


    他好像又吃到了那碗長壽麵。


    張大人,柳司使。


    我……回頭了,謝謝。


    第157章


    ◎這天下還是陛下的天下嗎?◎


    “紀先生!”


    張逸然反應過來,又撲上前去,太醫匆匆趕來,周遭混亂成一片。


    李宗震驚看著在地上口吐鮮血的人,鄭璧奎下意識看向李歸玉,李歸玉也同時看向鄭璧奎。


    兩人一眼對視,鄭璧奎還未反應過來,他不能確定是不是李歸玉下的手,而李歸玉也在最初對鄭璧奎的懷疑中冷靜來,看見鄭璧奎的眼神,便知這不是鄭璧奎的手筆。


    那是誰?是紀青自己的選擇?還是……


    “驗毒。”


    李歸玉反應過來,立刻起身,在太醫趕過來時,厲喝道:“驗,什麽毒?!”


    “救人!”


    張逸然大喝,激動出聲道:“太醫先救人!求求你,他得活,他一定得活……”


    “是牽機草,先搬到側室。”


    太醫站起身來,忙道:“拿銀針來,盡力一試吧!”


    說著,太醫帶著人給紀青施針,抬著他便往偏殿去。


    張逸然慌忙起身跟上,隻是才一挪步,就聽鄭璧奎開口道:“張大人慢著!”


    張逸然腳步一頓,鄭璧奎盯著他:“案情還未結束,陛下尚未開口,張大人就要走了嗎?”


    張逸然聽著,不可置信回頭,他看著鄭璧奎,不由得道:“他快死了,你還要同我說案情?”


    “一介草民,死了就死了,”鄭璧奎冷笑出聲,“可你誣陷我爹,我向你討個公道,難道也有錯嗎?!”


    “他是證人,你們殺了他,你們還要什麽公道!”


    張逸然忍不住怒喝出聲,鄭璧奎神色驟冷:“張大人又血口噴人,你說是我們殺了他?焉知不是你和監察司嫁禍?他家人如今還在監察司,怕是你逼供未遂,幹脆在這裏自導自演說是我們殺人!”


    “你想殺他又豈止今日?!我為什麽要把人放在監察司,是因為你們之前就一直追殺他!”張逸然激動起來,心緒不穩道,“從江南到東都,你差一點連我都殺了,如果不是沒有證據我早就告發你還等到今日?”


    “既然沒有證據你胡說八道什麽?!”


    鄭璧奎大怒,轉頭看向李宗,怒道:“陛下,您快管管這條瘋狗!把他拉下去治罪斬了!”


    “陛下!”


    張逸然提高了聲音,李宗抬眸,就看麵前這個年輕人,顫抖著唇,張口似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注視著張逸然,過了許久,他才道:“紀青如今中毒,另外立案處理吧,除了紀青,張愛卿可還有其他證據指證鄭尚書?”


    除了紀青。


    可除了紀青,還有什麽呢?


    張逸然急促呼吸著,李宗便知道結果。


    他點點頭,緩聲:“那……既然如此……”


    “陛下,”張逸然忍不住打斷李宗,他眼裏泛著水汽,輕聲道,“可否等紀先生安定下來……”


    “若他死了呢?”鄭璧奎冷聲開口,“他死了難道還要等他活過來?這個案拖得夠久了,這些時日大夏沸沸揚揚都在議論,若再拖下去,陛下名聲怎麽辦?張逸然,你不要為了你一己之私,置國本於不顧。”


    “陛下……”


    張逸然聞言,卻隻是看著李宗,他眼裏帶了乞求,忍不住道:“我是您在昌順十一年欽點的狀元,那時候您和我說,我算天子門生,要為天子,為國家,為百姓當好這個官。”


    李宗聞言,握著茶杯的手輕輕一顫,張逸然喉頭微動,繼續道:“微臣一直牢記,也一直這麽做。紀青與我,在揚州便幾經刺殺,微臣怕他受人威脅,才將求監察司庇佑,將他家人安置在監察司。為了帶他來東都,微臣一路擔驚受怕,不敢走官道,不敢和官府接觸,一路小心翼翼來到東都,也差點被鄭大公子於郊外所刺。”


    “張逸然!”


    “你讓他說!”李宗終於開口,冷眼朝鄭璧奎看去。


    這一點點維護,便讓張逸然熱淚盈眶,他啞著聲音,艱澀道:“我們沒倒在江南,沒倒在漫漫長路,沒倒在東都……卻倒在宮廷,倒在陛下麵前,倒在就要指認凶手的前一刻!陛下,微臣是由陛下欽點的朝廷命官,卻連一個證人都護不住!這還是皇宮嗎?”


    張逸然說著,忍不住笑起來:“這天下,還是陛下的天下?王土,還是君主的王土嗎?!”


    “張逸然。”聽到這狂妄之言,楊淳急喝出聲,“休要放肆胡言!”


    “放肆?我有世家放肆?我有禦前殺人的人放肆?!”張逸然大笑起來,“陛下,我沒有證據,沒有證據了!證據可以銷毀,證人可以濫殺,我哪裏來的證據?!門閥天下,世家治國,”張逸然笑聲越來越大,“我等螳臂何敢當車?”


    “這麽說,你是承認你沒有證據誣陷了?”


    鄭平生沒有理會張逸然發瘋,隻冷靜看向李宗:“陛下,既然如今張大人拿不出證據,就還望陛下還老臣一個清白,將他拿下治罪罷。”


    李宗聞言抬眸,看向鄭平生。


    鄭平生靜靜與李宗對視,旁邊宋惜朝和謝廣成對視一眼,宋惜朝斟酌著道:“陛下,老臣以為如今結案,怕是頗有些草率,不如先讓中禦府的人查清楚,這個紀青怎麽中的毒。等紀青情況穩定……”


    “宋大人,”鄭平生聞言抬眸,看向宋惜朝,“我已經等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不僅我在等,天下人也在等,此案拖一日,對陛下就更不利一日。早些結束,給百姓一個交代,這才是要緊。”


    這話讓宋惜朝頓住,他在朝中沉浮多年,怎麽看不出今日隻是來走個過場?


    可看著跪在地上的張逸然,他卻沉默著有些開不了口。他看了一眼旁邊沉思著的李宗,猶豫著道:“陛下……”


    “此案先到此為止,”李宗終於開口,似是妥協,他抬眸看向堂下張逸然,遲疑著道,“張逸然證據不足,便狀告尚書,禦前頂撞,實為無禮,先押入獄中,稍後再做處置。”


    說著,侍衛便上前來,拉扯著張逸然拖了下去。


    宋惜朝和謝廣成對視一眼,各有所思。


    “現下事了,宋愛卿,謝愛卿,”李宗說著,看向謝廣成和宋惜朝,頷首道,“辛苦二位,你們便同鄭大人一起先回宮吧,鄭大人,等紀青的事查出結果,”李宗看向鄭平生,“朕再讓人通知你。”


    聞言,眾人起身行禮,李宗似乎有些累了,隻道:“恒兒留下,楊淳去辦事罷。”


    謝恒不動,看了洛婉清一眼,洛婉清便起身跟著所有人退下往外。


    眾人從禦書房出去,張逸然被侍衛帶走,走之前他看了洛婉清一眼,似是想說些什麽,然而又見到周邊人,終究忍了下來。


    洛婉清卻一眼就看明白他想問什麽,便朝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照看紀青。


    等所有人都走遠,洛婉清獨自站在長廊等著謝恒,站了沒一會兒,就聽李歸玉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是小姐做的嗎?”


    洛婉清轉頭看去,就見李歸玉雙手攏在袖中,此刻周邊侍衛早已被他遣散,洛婉清沒有理會他,挪開目光。


    李歸玉卻是沒有因此離開,他站在洛婉清旁邊,輕聲道:“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鄭璧奎又犯傻,但後來我反應過來,不是。張逸然不會用人命鋪路,那麽……隻剩小姐。”


    說著,李歸玉轉眸看向她:“紀青把一切招了?”


    “我聽不明白殿下說這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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