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一路西進,連克九關,渡過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軒轅最後的屏障,軒轅國滅已經指日可待,軒轅城內的百姓又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離,士兵們也人人惶恐。


    軒轅妭臨危受命,領兵出征,將士們嘩然,朝內一片反對的聲浪,連象罔和離朱都為軒轅妭捏著把冷汗,不明白為什麽黃帝和知末會一力支持軒轅妭。


    黃帝為軒轅妭精心準備了最好的鎧甲,是選用他和嫘祖的兩套鎧甲改造而成,金銀二色交相輝映——“穿上鎧甲,用你的威嚴去震懾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敵人!”


    半明半暗的晨曦中,將士們站在軒轅城下,黑壓壓一片,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主帥。


    軒轅妭身著鎧甲走上了點兵台,知末還是有些擔心,這個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樣嗎?真能挽救她父母創建的軒轅國嗎?


    軒轅妭按照黃帝的教導,舉起了手中的劍,將士們發出吼叫,可他們的聲音隻是一種儀式,沒有激情和力量。


    軒轅妭又舉了一次劍,將士們的吼叫聲大了一點,可仍然沒有激情和力量。


    象罔和離朱憂心忡忡地看向黃帝,現在換主帥還來得及,不是穿上了黃帝和嫘祖的鎧甲,就能擁有黃帝的膽魄和嫘祖的機敏。


    軒轅妭沉默地看著下方,那一張張年輕、緊張、茫然,甚至恐懼的麵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們依舊選擇拿起武器,為守護家園而戰。不知道為什麽,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為什麽母親和黃帝恩斷義絕,卻從不後悔付出一切,與黃帝創建了軒轅國。


    軒轅妭突然用力摘下了頭盔,頭一揚,一頭青絲撒開,飄揚在朦朧晨曦中,“我是個女人,即使用這個頭盔擋住我的麵容,你們仍然知道我是個女人,一個像你們的母親、妻子、妹妹、女兒一樣的女人,應該站在你們的身後,讓你們保護,而不是站在你們麵前,帶著你們去攻打另一群比你們更凶猛殘忍的男人。”


    將士們用沉默表達了同意,象罔氣得直跺腳,“這孩子,這孩子真是瘋了……”恨不得立即衝過去,挽回局麵。


    知末按住象罔,“稍安勿躁。”


    軒轅妭開始脫鎧甲,邊脫邊往地上扔,金石相碰,發出清脆激烈的聲音,敲碎了寂靜。


    片刻後,淡金的晨曦中,一個穿著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點兵台上,與幾萬士兵對視。


    “你們以為我想去打仗嗎?我不想!可是,我的父親輸給了蚩尤,我的兄長輸給了蚩尤,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男兒一輸再輸,我才不得不站在這裏。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農的士兵長驅直入軒轅城,軒轅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沒有家!不想我的女兒被人欺淩,不想我的侄子對敵人下跪,不想母親的墳塋被踐踏!你們今日嘲笑我站在這裏,但我告訴你們,敵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如果你們再輸一次,你的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會和我一樣站到這裏!你們這些男人保護不了我們時,我們即使拿著繡花針也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兒女!”


    軒轅妭悲傷地盯著下方的將士,所有的將士臉孔漲得通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軒轅妭看向擁擠在城門附近的百姓,用靈力把聲音遠遠傳出去,“潼耳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鎖雲關,鎖雲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黑河……你們一逃再逃,逃到了軒轅城,如今戰役還沒開始打,你們又打算逃了,你們想逃到哪裏去呢?再往西過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軒轅、神農、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沒有安寧的淨土,如果軒轅城破,你們就是沒有國、沒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裏,都不會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視、被淩辱的流民。”


    背著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臉茫然。


    軒轅妭指著排列成方陣的戰士:“他們現在出發,把腦袋放到刀刃下,就是為了不讓你們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們卻根本不信他們,連你們都不信他們,他們究竟為什麽而戰?敵人又如何能怕他們?”


    軒轅妭對著戰士們,眼含熱淚,嘶吼著質問:“這一戰是站在家門口為了保護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姐妹、你們的女兒而戰,一旦輸了,敵人就會破門而入,你們會不會死戰到底、寸步不退?”


    “會!”羞憤悲怒皆化作了勇氣,驚天動地的吼聲。


    軒轅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門兩側的百姓,翻身上馬,“出發!”她當先一騎,絕塵而去,所有士兵都跟著她離去,鐵騎嗒嗒,煙塵滾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燦爛的朝陽都帶上了視死如歸的悲壯。


    道路兩側的百姓,目送著大軍遠去後,一個兩個開始向城內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騾馬,把東西往回搬。更有那打鐵匠,喝斥徒弟把卸了的爐子都重新安好,一邊掄起大錘打鐵,一邊高聲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護,隻要提得動刀劍的人都來領兵器,不要錢,不要錢!”


    知末眼中有淚,微笑著點了點頭,對離朱和象罔說:“珩丫頭無須做黃帝和嫘祖,她就是我們軒轅的小王姬,是每個家裏的小女兒、小妹妹,所有戰士都會為了保護她而死戰!因為他們在保護的是自己的妹妹、女兒!”


    黃帝走到點將台上,彎身撿起被阿珩扔掉的鎧甲,望向天際的漫漫煙塵,心內滋味微複雜,有驕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軟弱情感都被渴望征服中原的雄心一掃而空。


    他對離朱下令:“我們也要準備出發了。”


    “是!”


    離朱跪下領命,知末神情漠然,象罔莫名其妙地看著黃帝和離朱。出發?出發去哪裏?


    軒轅妭任主帥的消息傳到神農族,魑魅魍魎笑個不停,譏嘲著軒轅國已經無人,都要亡國了,卻隻能靠一個女子來領兵作戰。


    雨師也覺得納悶,軒轅還有開國老將在,他們怎麽會輕易認可軒轅妭?


    風伯說:“不要小看軒轅妭,黃帝並沒有老糊塗,他選軒轅妭必定有他的道理,那麽多人請應龍都沒有請動,她卻一句話就令應龍再次出戰。”


    雨師躊躇滿誌地說:“那我們就在敦物山決戰,看看我和應龍究竟誰更善於馭水。”


    敦物山一帶水源充沛,有河水、黑水大小河流十幾條,應龍作為水族之王,天生善於馭水,可以前的戰役,因為主帥的原因,應龍從來沒有真正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這一次軒轅妭顯然和應龍關係不一般,定會重用應龍。


    眾人看著蚩尤,等他定奪。


    半晌後,蚩尤說:“退!”


    “什麽?”所有人都不滿地驚叫,這麽多年的辛苦,那麽多兄弟的鮮血,已經打到了黃帝的家門口,隻要過了敦物山,就可以直擊軒轅城,怎麽可能退?就是他們願意,他們身後一路浴血奮戰的戰士也不願意。


    蚩尤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這才安靜下來,蚩尤說:“軒轅士兵如今就像是被逼到山崖邊的狼,他們都知道敦物山是軒轅國最後的屏障,一旦失守就是把自己的家園交給了我們焚毀,親人交給了我們屠殺,他們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絕不會失敗。”


    雨師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我們隻需下令不許傷害平民,並且宣布隻要軒轅士兵投降,一定善待,將軒轅族的鬥誌慢慢消解掉,他們也不見得會死戰。”


    風伯默不作聲,蚩尤以凶猛殘忍震懾住了驍勇善戰的軒轅士兵,可也正因為蚩尤的凶猛殘忍,軒轅士兵恨蚩尤入骨,仇恨豈是幾個假仁假義的命令就能化解的?


    蚩尤指了指後麵的駐兵營帳,“你以為是什麽支持著他們背井離鄉地冒死打仗?別把你那套仁義忠孝拿出來說事,對他們來說,不管黃帝,還是炎帝,隻要給他們飯吃就是好國君。他們打仗不是為了炎帝,也不是為了你我,他們就是仇恨軒轅,因為軒轅毀壞了他們的家園,殺害了他們的親人,他們要複仇!他們之所以一路追隨於我,就是因為我能讓他們複仇!”


    雨師也是一點就透的人,立即明白了蚩尤的苦衷,蚩尤如果命令他們不許欺負軒轅族人,隻怕這幫心懷怨恨的人會立即去投靠能允許他們複仇的人。


    蚩尤說:“守衛巢穴和雛鳥的小鳥連老鷹都可以逼退,我們沒有必要和軒轅在他們的家門口打仗,撤遠一點,他們的死誌弱了,反倒更容易。”


    風伯和雨師明白了蚩尤的意思。如今的軒轅就像一個怒氣衝衝的人,拚盡全力出拳,他們避讓一下,讓對方一拳落空,反而是挫對方銳氣。


    第一戰,軒轅妭下令由應龍領兵。


    應龍沒有辜負眾人的期望,一出征,就把蚩尤的軍隊逼退,逼得蚩尤連退三次,退到了冀州。


    軒轅士氣高漲,歡喜鼓舞,應龍卻在觀察完冀州的地形後很擔憂。


    他對軒轅妭說:“我覺得蚩尤下令撤退,並不是懼怕和我們在敦物山開戰,而是想選擇在這裏與我們決戰,這才是對神農最有力的地方。”


    軒轅妭同意,“這裏的地形的確對我們不利。”


    應龍說:“我們可以向西南撤退兩百多裏。”他指指地圖,“這裏更有利於我們。”


    “一旦下令後退,那就中了蚩尤的計了,被國破家亡逼出的士氣會一瀉千裏,蚩尤肯定趁機追殺。你忘記我們出發那日,對所有戰士的誓言嗎?我們能做的就是不管生死,絕不後退,直到把蚩尤打敗。”


    士氣易散難聚,應龍悚然一驚,頷首道:“明白了。”


    外麵響起了擊鼓聲,傳信兵驚慌地跑進來:“神農要進攻了。”


    軒轅妭視線掃了一圈周圍的將士,平靜地說:“那就把他們打回去。”


    應龍命人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自從第一次阪泉大戰,軒轅和神農之間已經打了十來年,死了幾十萬人,兩邊的士兵都身負家仇國恨,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吃掉對方。


    魑魅魍魎布起了大霧,冀州曠野全化作了白茫茫一片,沒有人能看清楚路。神農士兵訓練有素,蚩尤擊鼓鳴金,用聲音指揮著士兵前進後退,有條不紊地攻擊,軒轅族的士兵卻在大霧中失去了方向,被神農士兵無情地絞殺。


    應龍立即命善於起風的離怨起風,想把大霧吹散,可在風伯麵前,就如江南的拂麵春風碰上了朔北的凜冽寒風。離怨沒有吹散大霧,反倒連自己都被風伯吹傷了。


    應龍看不清楚戰場,隻能聽到軒轅士兵頻頻傳來的慘叫聲,他焦急得想鳴金收兵。士兵們沒有經過操練,根本不可能根據聲音就準確地判定哪個方向撤退,甚至有可能彼此衝撞,死傷無數,但至少可以避免全軍覆沒。


    他剛準備鳴金,軒轅妭說:“等一下,你來布雨,幫我布一場蒙蒙細雨。”


    “雨氣隻會加重霧氣,令我們的士兵更加難作戰。”


    軒轅妭把一包草藥粉末交給他,“把這個有毒的藥粉混在雨中降下去,風伯就會不得不吹大風,霧氣自然而然會散。”


    “可我們的士兵不也會中毒嗎?”


    “我早在他們的飲食中添加了解藥。”


    應龍按照軒轅妭的吩咐準備行雨,雨師用鼻子嗅了嗅,察覺到空氣中水靈的移動,“奇怪啊,這樣大霧的天氣,軒轅已經寸步難行,他們居然還要降雨?”


    蚩尤望向西南,阿珩一身青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阿獙背上。蚩尤忙下令:“雨中有毒,風伯,趕快起風。”


    風伯立即起風,把蒙蒙細雨和大霧全吹散了。


    剛能看清楚路,阿珩立即手拿海螺號角,邊吹,邊向前衝,軒轅士兵看到一個柔弱的女子都衝到了最前麵,因為大霧帶來的沮喪氣餒全被羞恥壓了下去,他們跟著阿珩,奮不顧身地向前衝。


    神農士兵的隊陣被一往無前的士氣衝散,蚩尤隻能鳴金收兵。軒轅士兵一路追趕,快到草地時,阿珩突然下令停止追擊,收兵回營。


    魑魅魍魎挑著腳罵:“臭女人,你怎麽不追了?”


    阿珩回過頭,似笑非笑地說:“我們還不至於傻到往尖刀子上踩。”這裏所有的草都在蚩尤的靈力籠罩範圍內,隻要他一催動靈力,草葉就會全部變成刀刃。


    大霧中,蚩尤勝;追擊時,阿珩勝。雙方各自死傷了千餘人,算是不分勝負。


    魍不甘心地盯著阿珩的背影,撓撓頭不解地嘟囔:“她怎麽就知道大哥在草地上做了手腳呢?”猛地一拍大腿,問蚩尤,“你怎麽就知道她能在雨中下毒?天下間可沒幾個人能這麽精通藥性。”


    風伯偶然見過一次阿珩的真容,知道她是蚩尤的情人,剛才,當大霧散去,他看清率領軒轅大軍追殺他們的人是阿珩時,震驚地愣住,這才知道她就是軒轅的王姬,高辛的王妃,下意識地立即去看蚩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蚩尤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


    蚩尤沒有回答魍的問題,起身徑直走了。魅極其小聲地說:“我聽過一個謠言,說蚩尤和軒轅妭有私情。”


    風伯第一次動了怒,疾言厲色地說:“以後誰再敢胡說,我就割了誰的舌頭。”


    風伯出去尋蚩尤,發現他獨自一個坐在高處,默默地眺望著軒轅族的陣營。


    天色轉暗,飄起了雨夾雪,蚩尤卻沒有離去的打算,任由雨雪加身,仍是望著遠處的千帳營地。暗夜中,風一陣,雨一陣,千帳燈火寂寂而明,映照著破碎山河,蚩尤的背影也是無限蒼涼落寞,風伯心中陡然生起英雄無奈的傷感。


    風伯走到蚩尤身後,拿出一壺酒,笑嘻嘻地說:“你怎麽跑這裏來了?來來來,喝酒!誰先倒下誰是王八!”男人都是做的比說的多,寧願流血不願流淚,風伯不會安慰人,蚩尤也不是那種會細訴衷腸的人,風伯能做的就是陪著兄弟大醉一場。


    兩人喝酒像喝水,沒多久風伯喝得七八分醉了,笑說:“聽說你們九黎的姑娘美麗多情,等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就去九黎討個媳婦。”


    蚩尤喝著酒,搖搖頭,“你不行,我們的妹子不愛哥兒俊,隻要哥兒會唱歌。”


    “誰說我不會唱歌?”風伯扯起破鑼嗓子開始亂吼,蚩尤大笑。風伯不滿地說:“你嫌我唱得不好,你唱一個。”


    蚩尤凝望著夜色,沉默了一瞬,竟然真的開始唱了。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隻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挖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隻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們


    我死後請將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讓她無論去哪兒


    都經過我的墓旁


    蒼涼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帶著無限悲傷,在這國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時刻聽來更覺心驚,風伯的酒都被驚醒了,愣愣地看著蚩尤,半晌後方問:“這樣決絕的情歌該怎麽唱回去?”


    蚩尤淡淡道:“兩種回法,一種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種……”蚩尤遲遲未做聲,一直望著千帳燈亮的地方。


    風蕭蕭,雨瀟瀟,天地愴然,山河寂寞,風伯隻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金戈鐵馬幾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這場仗打完,不管輸贏,他都應該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了。


    淒風苦雨中,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裏,有隱約的歌聲傳來。


    山中有棵樹喲


    樹邊有株藤喲


    藤纏樹來樹纏藤喲


    藤生樹死纏到死


    藤死樹生死也纏


    死死生生兩相伴


    生生死死兩相纏喲


    風伯豎著耳朵聽了半晌,隻聽到了無數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覺不大吉利,蚩尤卻綻顏而笑,拍了拍風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風伯沒有明白,可他知道蚩尤已經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風伯邊走邊回頭望去——山河憔悴,風雨淒迷,霧嵐如晦,營帳千燈。


    這樣的亂世,哪裏有淨土?哪裏能安穩?


    可身處亂世,能有一人靈犀相通,生死相隨,即便他日馬革裹屍,醉臥沙場,這一生大概也了無遺憾了。


    斷斷續續,軒轅和神農又交戰了好幾次,互有死傷,不分勝負。


    蚩尤詭計多端,強強弱弱,假假真真地誘敵殺敵,他的計策在別人眼中堪稱絕妙之策,卻總會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蚩尤沒有辦法,不管她做什麽,蚩尤總能見微知著,立即反應過來。


    他們倆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對手,閉著眼睛都知道對方的招數。打到後來,不僅僅他們,就連旁觀的將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計策贏得這場戰爭,他們隻能憑借實力,用一場真正的戰役決出勝負,這樣的戰役會很慘烈,即使勝利了,也是慘勝。


    沉重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連總是笑嘻嘻的風伯都麵色沉重,蚩尤卻依舊意態閑散,眉眼中帶著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不羈狂野。風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來,蚩尤才應該是最悲傷的那個人。


    經過幾個月的勘察,應龍興奮地告訴軒轅妭,冀州荒野上雖然沒有地麵河,地下的暗河卻不少,他有一個絕妙的計劃,隻是還需要找一些善於控製水靈的神族幫忙。


    軒轅妭說:“你繼續準備,我來幫你找善於馭水的神族。”


    她給黃帝寫信,請他讓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於控水,少昊向黃帝承諾過和軒轅共同對抗蚩尤,以此換取黃帝不幫助在西南自立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兌現承諾時。


    幾日後,軒轅妭和應龍正在帳內議事,侍衛帶著一個人挑簾而入,來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軒轅妭微微皺了下眉頭,少昊竟然隻派了一個人來?應龍也失望地歎氣,他從來者身上感覺不到強大的靈力。


    那人對軒轅妭說:“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來,有話單獨和王姬說。”


    軒轅妭淡淡說:“你來此是為了幫助應龍將軍,凡事聽他調遣。”


    子臣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容貌發生了變化,五官端雅,眉目卻異常冷肅,隨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少昊!


    應龍驚得立即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行禮。


    少昊問應龍:“將軍覺得我可以幫上忙嗎?”


    應龍激動地連連點頭,大荒封共工為水神,可在應龍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馭水之神,隻不過少昊在其他方麵的名頭都太響,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靈。


    軒轅妭盯著少昊,“你國內的事情不要緊嗎?”


    “中容不是什麽大禍患,隻是不想自相殘殺,消耗兵力,讓黃帝討了便宜,所以要花點時間收服他的軍隊。眼下蚩尤才是大患,他若再贏了這場戰役,高辛危矣。”


    “多謝你肯親自來幫忙,不過這是軒轅大軍,你雖是高辛國君,也要一切都聽從軍令。”


    “如我所說,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來聽從王姬調遣。”


    “應龍將軍會告訴你一切,你一切聽他號令。”軒轅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將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情要辦。”應龍立即低著頭,大步跨出了營帳。


    “阿珩。”少昊什麽都說不出來,可又拽著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絹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跡,請蚩尤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嗎?”


    少昊看到那些鮮血,下意識地看向阿珩的斷指,身子似乎微微顫了一顫。


    阿珩見他沒有否認,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其實,我已經不怨恨你了,你畢竟不是我們的大哥,我求你救我四哥本就是強人所難。”


    “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和昌意,是我失信於青陽,你怨我、恨我都很應該。”


    阿珩輕歎了口氣,“我們年少時,都曾以為自己就是自己,隻要自己想,就什麽都能做到。後來卻發現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卻不能救,我是軒轅妭,我不想殺人卻不得不殺。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卻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卻不得不做。連我都如此,你是一國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著阿珩的諒解,可真到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卻沒有一絲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濃重的悲哀。青陽和他都曾試圖保護著阿珩,讓阿珩不要變成他們,可阿珩最終還是變成了他們。青陽如果還活著,看到阿珩身披鎧甲,手握利劍,號令千軍萬馬廝殺,不知道該有多心痛。


    他們護佑著天下,卻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濃濃的疲憊,垂目看著少昊的手,“放手吧,我雖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間也永不可能回到過去,正因為我已真正了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們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軒轅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涼,全身無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開簾子,飄然離去。


    深夜,除了戍營的士兵,眾人都在安睡。


    阿珩帶著阿獙勘查著地形,山坡上有幾座廢棄的民居,主人也許已經死於戰火,也許逃往了別處,田園一片荒蕪。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樹,一樹繁花開得分外妖嬈,種桃的人不知道哪裏去了,桃花卻依舊與春風共舞。


    原來不知不覺中,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冀州離九黎不遠,想來九黎的桃花也應該開了,不知道是否依舊那麽絢爛。


    阿珩突然起意,對阿獙說:“我們去九黎。”


    整個寨子冷冷清清,偶爾看到幾個盛裝的少女,也沒有去參加跳花節,隻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樓上。


    阿珩走進山穀,滿山滿坡開滿了桃花,山穀中卻沒有了唱歌的人。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裏去了?他們不是應該圍在篝火邊用山歌來求歡嗎?


    忽而有歌聲傳來,阿珩聞聲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燈光


    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


    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了望月窗


    妹妹子空把眼兒眼兒眼兒望


    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紗帳


    妹妹子脫得精呀精呀精光光


    四更天,聽呀聽呀聽見了門聲響


    妹妹子下樓迎呀迎呀迎情郎


    五更天,飄呀飄呀飄來了一陣風


    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場空


    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勝仗


    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轉回鄉


    ……


    桃花樹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鄉人吧,來看我們的跳花節嗎?過幾年再來,男人們都去打仗了,過幾年他們就回來了。”


    阿珩輕輕問:“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無名屍體,早已經被風雨蟲蟻銷蝕得白骨森森,卻仍舊是女兒心窩窩裏的愛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兒等得兩鬢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卻任由風吹雨打,馬蹄踩踏。


    夫人看到阿珩憐憫的眼光,很大聲地說:“阿哥會回來的!阿哥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低語,“戰爭會結束,一定會結束!神農和軒轅的戰爭一定快結束了,阿哥會回來……”


    阿珩心驚膽寒,這個世外桃源的淒涼冷清竟然是他們造成!對兩族的百姓而言,誰勝誰負也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讓戰爭盡快結束,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她對婦人鄭重許諾:“是的,戰爭一定會結束。”


    阿珩穿過桃花林,走向後山,白色的祭台依舊安靜地佇立在桃林中。


    綠草茵茵,落英繽紛,阿珩沿著台階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層落花。一個獸骨風鈴掉在地上,阿珩彎身撿起,把風鈴重新係到了簷下。


    她輕輕搖了一下風鈴,叮當叮當的悅耳聲音響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當當中過了;明明已經動心,卻死不肯承認,把他留在蚩尤寨,在叮叮當當中離去;住在了不遠處的德瓦寨,明明擔憂著他,卻不肯麵對自己的心……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聲音依舊,時光卻已是匆匆數百年。她依舊有年輕的容顏,可心已經蒼老疲憊。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準備離開,回身間,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紛紛揚揚,蚩尤一身泣血紅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靜靜地等著她,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山峰,過去如此,現今如此,以後亦如此。


    蚩尤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階,如蝴蝶一般,輕盈地穿過繽紛花雨,朝蚩尤奔去。


    兩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繁星滿天,落花成錦,都不抵他們這一笑,醉了春風,醉了山水。


    蚩尤牽著阿珩的手,徐徐走過桃花林,走向他們的竹樓。


    小樓外的毛竹籬笆整整齊齊,紅色的薔薇、白色的山茶、藍色的牽牛、黃色的杜鵑……五顏六色開滿了籬笆牆。屋側的菜地搭著竹架子,葫蘆和絲瓜苗正攀援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橫倒,水從木桶傾出,打濕了井台下的地麵,幾隻山鳥,站在濕地裏,吸啄著水坑裏的水,見到來人也不怕,反倒昂著頭,咕咕地叫。


    掀開碧螺簾,走入屋內,到處都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窗屜的天青紗猶如雨後的晴天,緋紅的桃花映於窗紗上,像是一幅工筆絹畫。


    阿珩看著蚩尤,喉嚨發澀,這個家,他照顧得很好。


    蚩尤笑了笑,抱著她,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鳳尾竹聲瀟瀟,桃花雨點紛紛,他們相擁而坐,和幾百年前一樣,共飲一竹筒酒嘎。


    沒有一句話,就好似連說話都會浪費了時間,一直凝視著彼此,都舍不得把視線移開,就好似一眨眼一切就會消失。


    阿珩去解蚩尤的衣衫,蚩尤笑看著阿珩,一動不動,隻偶爾抬抬胳膊配合一下,待自己衣衫全部褪下時,方把阿珩推倒,側身半倚,拿著一竹筒酒,用竹筒把阿珩的衣衫一點點挑開,竹筒越來越傾斜,酒水灑落在阿珩身上,蚩尤俯下身子,順著酒痕而吻。


    婉轉的呻吟,激烈的糾纏,纏綿的歡愛。在這小小竹樓上,沒有軒轅,沒有神農,隻有兩個彼此喜歡的男女,享受著世間最古老、最簡單卻也是最濃烈、最永恒的快樂。


    半夜裏,兩人同時醒了。


    月色皎潔,透窗而入,阿珩貪婪地凝視著蚩尤,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摩挲,就好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心裏。


    蚩尤微笑地看著她,阿珩眼中有了淚光,蚩尤猿臂輕探,把她卷入了懷裏。


    阿珩的指頭在他胸膛上無意識地一字字畫著,“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蚩尤剛開始沒意識到阿珩是在他胸膛上寫字,察覺後,凝神體會著,發現她一遍遍都寫著同一句話。


    蚩尤抓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下,雙掌與阿珩的十指交纏在一起。


    阿珩媚眼如絲,睨著蚩尤。蚩尤粲然一笑,兩人的身體又糾纏在了一起,就好似要把對方融化在自己身體裏,把自己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裏,激烈到近乎瘋狂的索取和給予。


    終於,兩人都精疲力竭,卻依舊不肯稍稍分離,緊緊貼挨在一起。


    蚩尤低聲問:“我們的女兒在哪裏?安全嗎?你知道,天下恨我的人太多。”蚩尤竟然第一次顧慮起他的敵人們來。


    “在玉山,有王母的保護,還有烈陽的守護。”


    蚩尤這才放心,“那就好。”


    月光照到牆壁上,發出幽幽紅光,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是什麽?”


    蚩尤手輕抬,牆壁上掛著的弓飛到他手裏,紅光消失,變得隻有巴掌大小。竟然是盤古弓,被蚩尤隨隨便便掛在了無人居住的竹樓裏。


    阿珩輕笑,“你還沒扔掉這東西啊?”


    蚩尤拿起了弓,對著月光細看,“雖然我拉了無數次,它都沒有反應,不過我能感覺到它不是廢物,隻是堪不破它的用法。”


    阿珩在玉山時,也曾聽過盤古弓的故事,知道傳說中它是盤古鑄造來尋找心愛女子的弓。可不知道為什麽盤古一次都沒用過,卻把它列為神兵之首,交給了玉山王母保存。


    阿珩從蚩尤手中拿過弓,看到弓身上好似有字,正想著太小看不清,弓變大了,“弓身上刻著字。”


    蚩尤凝神看去,弓身上刻著曲紋裝飾,既似蝌蚪,又像花紋,就是一點不像字。


    “這是已經失傳的文字,傳聞隻是用來祭祀天地的咒語,四哥喜好賞玩古物,所以我認得幾個。”


    蚩尤生了興趣,“刻著什麽?”


    阿珩半支著身子趴在蚩尤的胸膛上,一字字辨認了半晌,困惑地說:“以心換心。”


    這四個字十分淺白,不可能有任何異義,蚩尤默默不語,細細思索。


    阿珩把弓扔到一旁,低聲說道:“盤古弓也許的確是盤古所鑄,不過說什麽不論、不論生死、不論遠近,都能和心愛的人再次相聚,卻肯定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蚩尤含笑說:“不管盤古弓真假,這四個字卻沒錯。如果真能懂得以心換心,盤古大概就不會失去心愛的女子了。”


    笑聲中,晨曦映在了窗戶上。


    縱使再珍惜,再貪戀,再不舍得睡,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阿珩起身,穿衣離去。


    蚩尤不發一言,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走到了門口,阿珩突然回身,“你身後是神農,是為你浴血奮戰的兄弟,是炎帝和榆罔,我身後是軒轅,是無數孤兒寡母,是我的哥哥侄子。我會盡全力,也請你不要手下留情,那會讓我恨自己。”


    “你知道我不會。”蚩尤半支著身子,紅袍搭在腰上,一頭黑白夾雜的頭發散在席上,雙目隱含痛楚,笑容卻依舊是張狂的。


    清晨,輪到風伯巡營,雨師主動要求和風伯一起去,又強拉上了魑魅魍魎。


    走到山頂,一群人遠遠地看到軒轅妭和蚩尤一前一後飛來,蚩尤的坐騎明明可以很快,可他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軒轅妭身後,而以軒轅妭的修為,也不至於察覺不到蚩尤就跟在她身後,她卻毫無反應。


    就要到營地,蚩尤的速度猛地快了,和軒轅妭並肩飛行,強拉過軒轅妭的身子,吻了她一下,軒轅妭也不見反抗,反而緊緊抱住了蚩尤。隻是短短一瞬,她立即放開了他,向著軒轅大軍的營帳飛去,可魑魅魍魎他們已經全部震驚得不知所措。


    魍結結巴巴地問雨師:“這、這怎麽辦?他們倆是相好,這仗沒法打了!”


    魑性子衝動,立即跳了出去,攔在蚩尤和軒轅妭麵前,氣得臉色通紅,對蚩尤說:“我以為是謠言,沒想到是真的,難怪你們一直難分勝負!你怎麽向大家交待?你怎麽對得起誓死追隨你的神農漢子?你怎麽對得起赤誠待你的榆罔?”


    蚩尤的性子吃軟不吃硬,冷笑著問:“我需要向你們交待什麽?我對不對得起他們,要你做評判?”


    好巧不巧,應龍起早巡邏也巡到了此處,聽到動靜聞聲而來,恰好聽到魑的大吼大叫。


    魑指著軒轅妭大聲問蚩尤:“你和她是不是在私通?”


    應龍怒叱:“你若再敢胡說八道,我們就不客氣了!”


    “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們全都親眼看見了,就在剛才他們倆還又摟又親,是不是,雨師?”


    應龍看了看子臣,想到王姬自休於少昊,心頭疑雲密布,根本不敢再出口問。軒轅族的神將離怨焦急地說:“王姬,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您和蚩尤真的……真的……有私情?”


    跟隨風伯而來的神農族將士也七嘴八舌地問蚩尤,不管他們質問什麽,蚩尤都不說話,隻是沉默地凝視著阿珩,他的眼神無比複雜,有焦灼,有渴盼,有譏嘲,也有憐惜。


    蚩尤不是君子,可做事向來正大光明,就連屠城都屠得理直氣壯,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殘忍。我就是屠了,那又怎樣?我就是對敵人很血腥,那又怎麽樣?可唯獨和阿珩的感情,他一直像做賊一樣藏著掖著。


    在眾人的逼問下,阿珩幾次想要否認,但是蚩尤的眼神卻讓她心痛,她已經委屈了他幾百年,難道直到最後一刻,她仍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認嗎?蚩尤並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卻在乎自己是否堂堂正正。


    忽而之間,阿珩下定了決心,坦誠地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她的聲音不大,卻驚得所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連蚩尤都覺得是因為他等了好幾百年,所以幻聽了。


    “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阿珩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大,就好似在向全天下昭告。


    兩邊的神將驚慌失措,像是天要翻、地要覆了一般。少昊憂心忡忡地看著阿珩,他本想打擊蚩尤在親信中的威信,所以設法讓風伯他們撞破蚩尤和阿珩的私情,卻沒料到應龍會恰巧出現,竟然把阿珩拖入了泥潭。如今一個處理不當,軒轅士兵不僅不會再聽阿珩的命令,還會鄙視唾棄她。


    蚩尤卻愉悅地縱聲大笑,笑得暢快淋漓,不羈飛揚,毫不掩飾他從心底迸發的得意歡喜。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著他大笑,蚩尤笑了半晌,終於不再大笑,可仍舊歡喜地看著阿珩,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情意。魍結結巴巴地問:“大將軍,您、您不會中意這個軒轅妖女吧?”


    蚩尤大概心情太好了,竟然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我不中意她,難道中意你?”


    魍和魎都快急哭了,“可她不是好女人。不守婦道,明明嫁給了少昊,還要勾引大將軍;狠毒嗜殺,謠傳她親手刺死了自己的哥哥,就這幾個月,我們死在她手裏的士兵已經七八千了。”


    “那又怎麽樣?不管她是什麽樣,隻要是她,我都喜歡。”蚩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阿珩,笑嘻嘻地道。


    少昊躲在人群中,滋味複雜地盯著蚩尤。


    阿珩似羞似嗔地瞪了蚩尤一眼,對應龍和離怨說道:“我知道你們想聽到我的解釋抱歉,想給自己一個原諒我的理由,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並不需要你們的原諒。我唯一需要請求原諒的人是蚩尤,這幾百年間,我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甚至為了我的女兒,一次次犧牲著他。三年前,母後仙逝時同意我嫁給蚩尤,我對蚩尤許諾我一定會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再次背棄了我的諾言。我為了我的族人,不但沒有跟他,反而帶著你們來殺他。從始至終,我一直恪盡我是軒轅王姬的責任,從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軒轅的事情,卻在一直對不起蚩尤。你們若信我,我就領兵,若不信,我可以立即把兵權交給應龍。”


    應龍立即跪在阿珩腳前,“末將誓死跟隨。”


    沙場上時刻生死一線的軍人與朝堂上的大臣不同,他們的是非對錯十分簡明直接,隻認一個死理。應龍當年不惜毀滅龍體也要救部下的事被廣為傳頌,在軍中威信很高,再加上跟隨他巡營的都是他的親隨,看到他下跪,如同聽到軍令,也紛紛跪下。


    離怨他們也跪了下來,“若沒有王姬領兵出征,隻怕此時軒轅城早破。”畢竟自從領兵出征,軒轅妭所作所為有目共睹。何況,神農和軒轅一直互有通婚,開戰以來,這種家國難兩全,私情和大義不能兼顧的事情他們都聽說過。而且軒轅民風剽悍豪放,對男女之情很寬容,若軒轅妭矢口否認,他們也許表麵相信,心頭卻疑雲密布,可軒轅妭大方承認,他們反倒心頭生了敬意。


    少昊暗自鬆了口氣,看上去很凶險的事,沒有想到竟然因為阿珩的坦誠,輕鬆化解了。有時候人心很複雜,可有時候人心也很簡單,需要的隻是一個真相。


    阿珩看向魑魅魍魎,“你們跟著蚩尤已經幾百年,他是什麽樣的性子,你們竟然還要質疑?如果他會出賣你們,軒轅早就把神農山打下了,他背負了天下的惡名,難道是為了自己?真是枉讓他把你們看作兄弟了!”她的語氣中既有毫不掩飾的驕傲,也有沉重的悲哀,不管是軒轅的將士,還是神農的將士都生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


    魑魅魍魎臉漲得通紅,一個兩個全低下了頭。


    阿珩深深看了一眼蚩尤,帶兵離去。


    蚩尤微笑地凝視著阿珩,第一次,他當眾看著她時眼中再無一絲陰翳,隻有太陽般光明磊落、赤誠濃烈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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