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一夜未合眼,天明後才累極打了盹,驚醒時發現已日薄西山,阿獙停在一個山穀中。


    阿珩一個骨碌坐起來,伸手去摸身旁的蚩尤,觸手滾燙,傷勢越發嚴重了。


    阿珩看看四周,全是鬱鬱蔥蔥的莽莽大山,她十分不解,問停在樹梢頭的烈陽,“蚩尤和你說清楚去哪裏了嗎?你是不是迷路了?”


    烈陽對阿珩敢質疑它,非常不滿,嘎一聲尖叫,把一隻翅膀豎起,朝阿珩惡狠狠比劃了一下,轉過了身子。


    阿珩正犯愁,她不會醫術,必須找到會醫術的人照顧蚩尤,忽然聽到遠處有隱約的聲音,她決定去看一看。


    她在前麵走著,阿獙馱著蚩尤跟在後麵,烈陽趾高氣揚地站在阿獙關頂上。


    轉過一個山坳,阿珩的眼睛一亮。


    兩側青山連綿起伏,一條大江從山穀中蜿蜒曲折地流過,落日的餘暉從山勢較低的一側斜斜映照過來,把對麵的山全部塗染成了橙金色,山風一吹,樹葉顫動,整座山就都嘩嘩地閃著金光。


    寬闊的江麵上也泛著點點金光,有漁家撐著木筏子,在江上捕魚,他們用力揚手,銀白的網高高飛起,再緩緩落入江麵,明明隻是普通的細麻網,卻整張網都泛著銀光,合著江麵閃爍的金光,炫人眼目,比母親紡出的月光絲還漂亮。


    漁人們一起大聲呼號,一邊喊號子,一邊配合著將網拉起,魚網內的魚爭先恐後地躍起出水麵,在空中擺尾翻轉,水花撲濺,陽光反照,好似整個江麵都有七彩的光華。


    那麽忙碌辛苦,可又是那麽鮮活生動。


    阿珩看得呆住,不禁停住了腳步。


    在魚兒的跳躍中,漁人們滿是收獲的歡喜,一個青年男子一邊用力拉著魚網,一邊放聲高歌,粗獷的聲音在山穀中遠遠傳開。


    “太陽落山魚滿倉,唱個山歌探口風,高山流水往下衝,青杠樹兒逗馬蜂。對麵小妹在采桑,背著籮筐滿山摸,叫聲我的情妹妹,哥哥想你心窩窩……”


    漁人的歌聲還沒有結束,清亮的女兒聲音從山上傳來。


    “哥是山上青杠木,妹是坡上百角藤。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腳杆就上身,幾時把你纏累了,小妹才得鬆繩繩……”


    因為被山林遮住,看不到女子,可她聲音裏的熱情卻如火一般隨著歌聲,從山上直燒到江中。


    漁人們放聲大笑,喝歌的男子臉上洋溢著喜悅和得意。


    “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腳杆就上身,幾時把你纏累了,小妹才得鬆繩繩。”阿珩默默想了一瞬,才體會到歌詞裏隱含的意思,頓時間麵紅耳赤,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竟然可以如此明目張膽地表達。


    她隱隱明白他們到了哪裏,如此的原始質樸,又如此的潑辣熱情。在傳說中,有一塊不受教化的蠻荒之地,被大荒人叫做九黎,據說那裏的山很高,男兒都壯如山,女兒都美如水。


    阿珩囑咐了阿珩幾句,讓它先帶著蚩尤躲起來,而她在山歌聲中,依著山間小道向山上行去。


    一棟棟竹樓依著山勢搭建,背麵靠山,正麵臨水,一樓懸空,給家畜躲避風雨,二樓住人,有突出的平台,上麵或種花草,或晾著魚網獵物,此時家家的屋頂上都飄著炊煙,正是勞作了一天的人們返家時。


    因為阿珩與眾不同的衣著,牽著青牛的老頭笑眯眯地打量她,背著豬草的兒童也笑嘻嘻地偷看她。


    一個扛著鋤頭、牽著青牛的白胡子老頭含笑問:“姑娘是外地人吧?”


    阿珩笑著點頭,問道:“這裏是九黎嗎?”


    老頭發出爽朗的笑聲,“這裏是我們祖祖輩輩居住的家,這個寨子叫德瓦寨,聽說外麵的人把這裏上百座山合在一起給起了個名字,叫什麽九夷還是九黎的,你來這裏是……”


    “我聽說九黎的山中有不少草藥,特意來尋幾味草藥。”蠻荒之地,人跡罕至,阿珩不想引起人注意,假扮采藥人,正是遊曆四處最好的身份。


    老人熱情地邀請阿珩,“那你還沒有落腳的地方吧?我兒子和孫子入山打獵去了,家裏有空置的屋子,你可以到我家歇腳。”


    阿珩笑著說:“好的,那就謝謝……爺爺了。”


    老人可不知道阿珩已經幾百歲,微笑著接受了阿珩的敬稱,帶著阿珩回到家裏。


    “這是我的孫女米朵,今年十九歲,不知道你們兩個誰大。”老人蹲在火塘邊,一邊燒水,一邊笑眯眯地打量著阿珩和米朵。


    阿珩忙說:“我大,我大。”


    米朵已經做好飯,可看到有客人,就又匆匆出去,不一會,拎著一條活魚回來。


    阿珩向德瓦爺爺打聽:“不知道寨子裏誰主事?有人懂醫術嗎?”


    “各個寨子都有推選出來的寨主,要說醫術就要去求見巫師了,我們這上百個山寨——就是你們說的九黎,都是找巫師看病。平日裏什麽時候播種,什麽時候圍獵,什麽時候祭天,也要寨主去詢問巫師。”


    “誰的醫術最好?”


    “當然是無所不知的巫王了。”德瓦爺爺說著話,把手放在心口,低下了頭,恭敬和虔誠盡顯。


    “我能見見巫王嗎?”


    德瓦爺爺的表情有些為難,“恐怕不行,不過我可以幫你去問問。”


    “你知道巫王住哪裏嗎?”


    “巫王平時都住在另外一個山寨,叫蚩尤寨,蚩尤寨有祭天台,巫王要守護我們的聖地。”


    “蚩尤寨?”


    德瓦爺爺笑著,滿臉驕傲,“蚩尤就是我們族的大英雄,據說好幾百年前,大英難曾經救過全族人,山寨本來不叫這個名字,後來為了紀念他才改成了蚩尤寨。”


    阿珩問:“蚩尤寨在哪裏?”


    德瓦爺爺拿著燒火棍,在地上邊畫邊說蚩尤寨在哪座山上。


    阿珩笑著站起,向德瓦爺爺告辭。


    德瓦爺爺猜到她的心思,“我說姑娘啊,蚩尤寨還遠著呢,要翻好幾座山,你吃過飯,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起個大早,準備好幹糧,我帶你去。”


    米朵站在廚門口,一邊在衣裙上擦手,一邊看著阿珩,隱約可見廚房裏豐盛的飯菜,對一個貧寒的山野人家簡直是傾家相待。


    阿珩對德瓦爺爺說:“實不相瞞,我有急事,必須要出去一趟。你們先吃,把給我做的飯菜留下,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回來吃米朵妹妹做的飯菜。”


    德瓦爺爺笑著說:“那好,我給你熱幾桶酒嘎,等你回來。”


    阿珩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阿珩剛出德瓦爺爺家,就看到烈陽閃電一般飛來,不停地嘎嘎叫。阿珩大驚,若不是出了事,烈陽不會如此著急,忙跟著烈陽飛奔。


    阿獙一見她,立即著急跑過來。阿珩扶起蚩尤,看到他的臉色轉青,身子冰冷,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香氣。她撕開他的衣服,發現傷口都變成了黑色,香氣越發濃鬱。


    即使阿珩再不懂醫術,也知道傷口不該是這個樣子,更不可能異香樸鼻。這樣的症狀隻能是中毒了。


    阿珩用靈力探了一下他的脈息,發現蚩尤的靈體都受到波及,被嚇得一下子軟坐到了地上。


    不會是大哥下毒,大哥雖然狠辣,可也驕傲,他不屑於用這些東西。能給蚩尤下毒的人隻能是蚩尤身邊的人。據雲桑所說,這幾十年,炎帝對蚩尤十分倚重,大大小小的政事都讓蚩尤參與,這次來玉山,明明雲桑在,都隻讓蚩尤處理政事,儼然有獨當一麵的趨勢,阿珩心性單純,畢竟從小在王族長大,自然明白,此消彼長,蚩尤的崛起肯定會威脅到別人的權勢利益,因權利相爭而引起的陷害暗殺都很平常。


    想除掉蚩尤的人會是誰呢?是祝融?榆罔?共工……或者他們都有份?


    阿珩不敢再想下去,大哥的警告就在耳邊,父王一直想稱霸中原,絕不會允許她卷進神農族的內鬥中。


    她抱著蚩尤坐到阿獙背上,“我們走吧。”


    天還未全黑,阿珩就到了蚩尤寨。


    一進山寨,她就明白了為什麽這裏被選為祭天台所在地,如果把九黎族的上百座山看作龍的一塊塊脊骨,這裏就是龍靈匯聚的龍頭。


    並不需要打聽巫王的居住地,整個山寨全是竹屋,隻有一個地方用白色的大石塊砌成了石屋,像堡壘一樣把守著靈氣最充盈的山峰。


    阿珩直接走到了白色的石頭屋子前。


    幾個少年正在院子裏忙碌,都打著光膀子,下身穿著散口的寬腳褲,赤著腳,看到阿珩,也並不以自己穿著不雅而回避,反倒全好奇看她。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走出來,“您找誰?”


    阿珩向他行禮,“我求見巫王。”


    男子看著她,眼中隱有戒備,“巫王不見外地人。”


    “我求醫而來。”


    男子笑了,“你們外地人提起我們時,連九夷這個帶著輕蔑的稱呼都不用,隻叫我們野人,我們這些野人哪裏懂得什麽醫術?姑娘請回吧。”


    阿珩知道這些巫醫和一輩子都住在寨子裏的村民不同,他們都很有可能去過外麵的世界,因為了解,反倒很戒備。


    阿珩無奈地說:“我必須要見到巫王,冒犯了!”她從男子身邊像條泥鰍一般滑過,溜入了院子,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沿著白石子鋪成的道路猛跑。


    “抓住她,快抓住她。”


    一群人跟在她身後追,更多人從屋子裏出來堵截她,阿珩像小鹿一般,靈活地躲過所有的追擊,跑進了後山,看見了高高佇立著,樸素卻莊嚴的白色祭台。


    她一口氣衝上祭台,站在了祭台的最中央,笑著回頭,所有巫師都站住了,那是祭拜天地的神聖地方,就連巫師都不一定有資格進入。


    他們憤怒地盯著她,阿珩抱著雙臂,笑眯眯地說:“現在巫王肯見我了嗎?”


    一個須發皆白的長袍老者,柱著拐杖而來,眼神堅定而智慧,“姑娘,我們對天地敬畏並不是因為愚昧無知,而是我們相信人應該有一顆感恩敬畏的心,才能與天地萬物和諧相外。”


    阿珩說:“巫王,我站在這裏也不是因為要侮辱你們,而是我必須親眼看到你。現在我放心了,有一件事情想托付給你,你能不能讓其他人回避?”


    “這裏都是我的族人,你有什麽事情就直說吧。”


    阿珩無奈地歎口氣,麵朝大山,發出清嘯。在她的嘯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猶如流星般劃過天空,降落在神台上,是一隻一尺多高,通體雪白的鳥,一對碧綠的眼睛驕傲不屑地打量著所有的巫師。


    巫師們越發憤怒,幾個可以進入祭台的大巫師想去捉住房阿珩,巫王伸手攔住他們,示意他們仔細傾聽。


    不知道從哪裏刮來了風,神台上懸掛的獸骨風鈴發出清脆的鳴叫,剛開始,聲音還很細微,隨著風勢越來越大,風鈴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在風鈴叮叮咚咚地瘋狂響聲中,一道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現在空中,是一隻異常美麗的大狐狸,隨著它的徘徊飛翔,整個祭台都被狂風席卷。


    巫師們仰望著飛翔的狐狸,目瞪口呆,那隻白色的鳥似乎還嫌他們不夠受刺激,居然一張嘴開始噴出火焰,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一團又一團的七彩火焰綻放在夜空,像一朵朵美麗的花,映照得整個祭台美麗莊嚴如神仙宮邸,而青衣女子就站在這幅奇景的最中央。


    巫王吩咐了幾句,圍在祭台周圍的人迅速離開,隻留下了幾個年長的大巫師。


    巫王神色凝重地問:“姑娘來自神族嗎?不知為何事而來?”


    阿獙停在了阿珩身邊,阿珩扶起躺在阿獙背上的蚩尤,“不知道巫王可認識他?”


    巫王看清楚蚩尤樣貌後,麵色大變,立即跪倒在地,整個身體都在激動地顫抖,“怎麽會不認識?我們每一代的巫師在拜師時,都要先跪他的木像,對他起誓要守護這方山水的自由安寧,隻是、隻是……從不敢奢想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真看見蚩尤大人。”


    阿珩說:“他受傷了。”


    巫王急忙跪行到蚩尤身旁,查探傷口,從蚩尤的身體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斷劍,又仔細地檢查著毒勢,臉色越變越難看。


    阿珩側身坐到阿獙背上,想要離去。巫王知道阿珩來曆不凡,忙攔住她,著急地說:“求您幫幫蚩尤大人,大人的傷勢非常重,這個劍上凝聚的劍氣又非常特殊,我從未見過這麽厲害的劍氣,再加上毒……”


    阿珩取過斷劍刃看了一眼,劍刃邊緣刻著一隻隻凹凸起伏的玄鳥紋飾,正是高辛王室的徽記,阿珩記起自己的身份,心中一凜,看向巫王,“你要我幫他?我第一次幫他,被囚了六十年,第二次幫他,背叛了我的大哥。”她舉起劍,“這劍是我的未婚夫所鑄,他的鑄造技藝非常好,蚩尤的傷口肯定不容易愈合;這把劍是我大哥的貼身佩劍,是我大哥親手把劍插入了蚩尤胸口。”


    巫王麵色發白,呆呆地看著阿珩,阿珩問:“你現在還要我幫忙嗎?”


    巫王立即搖頭,阿珩說:“很好。”她拍拍阿獙,阿獙載著她飛上了天空,祭台四周的風鈴又開始叮叮當當地響。


    阿珩聽著風鈴聲,有些失神,她在玉山時,屋簷下掛的風鈴和這些風鈴一模一樣,那漫長的六十年回想起來,似乎唯一的色彩就是蚩尤的書信。


    她一邊摸著阿獙的頭,一邊對阿獙說:“大荒人暗中把九黎族的巫王叫做毒王,他一定能救蚩尤,我又不懂醫術,留下也幫不上忙。對吧,阿獙?”


    沒有人回答她,她所需要說服的不過是自己。


    阿珩回到德瓦寨時,德瓦爺爺和米朵才吃完晚飯沒多久。


    阿珩說:“我來吃飯了。”


    米朵高興地去熱飯菜,德瓦爺爺笑嗬嗬地說:“明天我和寨主說一聲,再帶你去蚩尤寨。”


    “不用了,我的事情解決了,不用去蚩尤寨了。”


    “啊,那就好。”


    九黎人善於釀酒,他們釀造的酒嘎濃烈甘醇,讓阿珩享用了一頓異常豐盛的晚餐。


    交談中,阿珩知道米朵年齡已經很大,早該出嫁,可老人的兒媳因為生病,常年躺著,家裏的事情全靠米朵操持,所以她遲遲沒有出嫁。


    米朵把自己的房間讓給阿珩住,那是家中最好的屋子。


    阿珩已經感受到九黎族人的待客之道,他們總是盡力把最好的給客人,所以她沒推辭地接受了。


    不洗漱後,阿珩坐在竹台上晾頭發。


    黛青色的天空上,掛著一彎淡淡的新月。晚風從山上吹來,帶著草木的清香,不遠處的溪水潺潺流淌,叮叮咚咚的,就像是一首天然的曲子。


    一個男子從山下上來,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吹起了竹笛。


    竹樓的門吱一聲拉開,米朵輕快地跑向溪邊,不一會,阿珩看到溪水邊的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對話聲隱約可辨。


    “客人可喜歡我打的魚?”


    “很喜歡,一直誇讚好吃。”


    “那是你做得好。”


    兩個人彼此摟著,向山上走去。


    阿珩忍不住笑起來,眺望遠處的大山想,男兒就如那青杠木,女兒就如那百角藤,木護藤來藤纏樹,風風雨雨兩相伴,永永遠遠不分離。


    隔壁房間裏傳來咳嗽聲、喝水聲。


    德瓦大爺竟然醒著!他知道孫女去和男人私會?


    阿珩有微微的困惑,也有淡淡的釋然。男歡女愛本就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情,隻不過在這裏保留了本來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她眼前浮現出蚩尤的身影,蚩尤就是在這般的山水中長大嗎?他可會打漁?他也會唱那樣嘹亮深情的山歌嗎?他唱給誰聽呢……


    阿珩枕著山間的清風明月,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阿珩被公雞的啼叫聲吵醒。


    這裏的清晨不是玉山死一般的寂靜,也不是朝雲峰上清脆悅耳的鸞鳥鳴唱。


    人們碰見的相互問好聲,少女們相約去采桑的清脆叫聲,男人們取工具的撞擊聲,婦人們高聲叫喚孩子的罵聲,孩子們吵鬧啼哭的聲音,牛的哞哞聲、羊的咩咩聲、母雞的咯咯聲……


    太吵鬧了!可是——


    阿珩微笑,也真是生機勃勃啊!


    阿珩見到了米朵的母親。因為長期生病,已經被折磨得皮包骨頭,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阿珩也知道了米朵的情郎叫金丹,這兩天都不在山寨,米朵告訴阿珩,金丹去別的山寨去相親相愛了。


    阿珩大驚,“你們倆不是……你不生氣嗎?”


    米朵笑著搖搖頭,“阿媽癱在床上,弟弟還小,我現在是家裏唯一的女人,家裏離不開我,他已經等我四年,不能再等了。”


    “那你們就分開了?”


    “嗯,他以後要對別的妹子好了。”米朵雖然神色黯然,可仍然笑著。


    “你明知道你們要分開,你還……還和他晚上私會?”阿珩不能理解。


    米朵很詫異,反倒不能理解阿珩,“正因為我們要分開,我們才要抓緊能在一起的時間盡量在一起啊。”


    阿珩說不清楚米朵的道理哪裏對,也說不清楚哪裏不對。也許,在這個遠離俗世的深山中就是對的,在那個被禮儀教化過的繁華塵世就是不對的。


    阿珩不想金丹離開米朵,而唯一能讓米朵嫁給金丹的方法就是讓米朵的家裏多一個能操持家計的女人。


    阿珩讓米朵去找巫師來給阿媽看病,米朵說一年前金丹和幾個寨子裏的阿哥們抬著阿媽去了蚩尤寨,大巫師說不是人力所能救治,隻能聽憑天地的意誌。


    阿珩也明白並非世間所有的病都可以醫治,炎帝的醫術冠絕天下,也救不活女兒瑤姬。


    因為心情不好,她跑到人跡罕至的山頂上去看阿獙和烈陽,這兩個家夥把包裹弄得亂七八糟,阿珩隻能重新清理,在一堆雜物中看到了一袋桃幹。


    這是她在玉山上曬的蟠桃幹,本來是給阿獙和烈陽的零食,可阿獙和烈陽吃了幾十年,都吃得惡心了,碰都不樂意碰。


    阿珩撿了塊桃幹,隨手丟進嘴裏,吃著吃著,猛地跳了起來,往山下衝。


    阿珩決定用蟠桃去救米朵的阿媽,不過有阿獙的先例,她不敢直接給阿媽吃,於是拿了一小塊來泡水,把泡過的水倒給米朵的阿媽喝。


    第一天,阿珩提心吊膽,阿媽沒任何不好的反應,第二天,阿媽居然開始喊餓,想吃飯。驚得米朵又是哭又是笑,因為阿媽已經四五年沒主動要過飯吃了。


    阿珩看著好像有效果,就接著用那塊桃幹泡水。


    阿媽連喝了三天桃幹後,飲食逐漸正常,雖然還不能坐起來,可顯然已經有好轉的趨勢,隻要慢慢調養,下地走動是遲早的事。


    金丹回寨子後,聽說米朵阿媽的病情好轉。他立即扛起家裏最大的一隻羊,咚咚地大踏步衝進米朵家,說不出話來,隻用力把大肥羊往阿珩懷裏塞。


    阿珩驚恐地跳到桌子上,大聲呼救,“米朵,米朵……”一邊瞪著那頭羊,很慶幸地想幸虧不是一頭牛。


    米朵從阿媽的房間跑出來,看到金丹,愣了一愣,猛地捂住臉,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德瓦爺爺坐在火塘邊,側著身子,用手遮著額頭,偷偷抹眼淚。


    阿珩跳下桌子,拍米朵的背,“別哭,別哭,你的金丹哥哥走時,你沒有哭,怎麽他回來了,你卻哭起來了?”


    阿珩治好米朵阿媽的病的事情在山寨裏不脛而走,山寨裏生了重病的人紛紛來找阿珩看病。


    阿珩心驚膽戰,可她喝過山寨裏所有人家的酒嘎,吃過山寨裏所有人家的飯,壓根不能拒絕。隻能依樣畫葫蘆,繼續用桃幹泡水。一邊泡水,一邊叫王母,希望她這千年開花,千年結果的桃子真的像大荒內人們傳說的那麽厲害。


    在阿珩戰戰兢兢中,喝過水的人,即使病沒有好轉,痛苦也大大減輕,至少能安詳從容地迎接死亡。


    喜悅的人們用山歌唱出對阿珩的感激。在嘹亮的山歌中,阿珩的醫術慢慢傳遍了九黎族大大小小的上百個山寨。各山寨的人,但凡患有疑難雜症的,都懷抱著一線希望,跑來求阿珩。


    他們翻山越嶺,爬山涉水而來,牽著家裏最值錢的牛,抱著家裏最能生蛋的母雞,虔誠地跪在阿珩麵前,被風霜侵蝕的臉上滿是渴望和祈求。


    阿珩沒有辦法拒絕,隻能來者不拒。其實,她一直想走,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在走前的一刻告訴自己再住一天。阿珩不知道究竟什麽羈絆著自己,也許是九黎族雄壯的山,秀麗的水;也許是德瓦寨每一張熱情善良的笑臉;也許是粗放熱情的山歌;也許是醇厚濃烈的灑嘎;也許是少女們偷偷放在她門口的甘甜山果;也許是孩童們抓著她裙角的黑黑小手;也許隻是田埂邊那頭青牛犁地時的叫聲。


    在無數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中,她就這麽住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清晨,阿珩剛一睜開眼就又開始思想鬥爭,今天要不要離開?


    一會想這個走的理由,一會想那個留的理由,最後卻什麽都忘記了,隻是惦記著蚩尤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巫王已經解了他的毒吧?他是不是已經回到神農山?


    翻來覆去,忽然覺得今天早上很異樣,沒有男人招呼去勞作的聲音,沒有女人叫罵孩子的聲音,沒有孩童的哭鬧聲……整個山寨異常的安靜。


    阿珩從竹樓匆匆下去,看到巫王跪在竹樓前,額頭貼著地麵,背脊彎成了一個弓,就像一個祈求的石像。


    整個山寨都靜悄悄,所有人都躲在遠處,困惑畏懼地看著這邊,不明白他們偉大的巫王為什麽要跪在阿珩麵前。


    阿珩彎身扶起巫王,驚慌地問:“蚩尤的毒還沒解嗎?”


    巫王搖搖頭,阿珩立即說:“我們去蚩尤寨。”


    大巫師領著阿珩走上祭台,蚩尤就躺在祭台最中間,阿珩跪坐下,查看蚩尤的傷勢。


    巫王說:“劍傷雖嚴重,但有九黎的山水靈氣護持,蚩尤大人本可以慢慢愈合傷口。”


    阿珩說:“致命的是這個毒?”


    巫王點點頭,“九黎族也善於驅使毒物,在大荒中以善於用毒聞名,而我們是蠱毒,而這個毒是藥毒,我想盡了辦法都解不了。”


    阿珩說:“你既然知道蚩尤是被我大哥所傷,還敢向我求救?不怕毒是我們下的嗎?”


    “我已經九十二歲,別的見識也許少,人心卻見了很多。”巫王摩挲著手中的斷劍,沉聲說:“劍是鑄劍師的心血所化,如果鑄劍人心中沒有天地,他鑄造不出可吞天地的劍,能鑄造出這柄劍的人絕不會把劍送給一個用毒去褻瀆劍靈的人。”


    阿珩抬頭盯了巫王一眼,沒有說話。


    巫王說:“下毒的人心思十分毒辣,這毒早就潛伏在蚩尤大要體內,至少已有幾十年。平時不會有任何異樣,隻有當蚩尤大人受重傷後動用靈力療傷,才會毒發,毒性會隨靈力運行,遍布全身,讓蚩尤大人既不能用靈力療傷,也不能用靈力逼毒,隻能坐等死亡降臨,蚩尤大人的靈體已經支撐不住……”巫王麵色黯然,“幾個大巫師建議我去神農山求助,但我拒絕了。”


    “為什麽?”


    “聽師父講,蚩尤大人生長在荒野,熟知毒蟲毒草,我在九黎被尊奉為巫王,大荒人卻因為我善於用毒,喜歡叫我毒王,就是神族的高手都會讓我三分,可我也不能讓蚩尤大人中毒。能令蚩尤大人中毒的隻能是精通藥性的神族高手,天下最擅長醫術的神就是神農族,這個藥毒也許就出自他們,我怎麽敢去和他們求助?如果蚩尤大人真要死,我希望他能安靜地死在九黎的山水間。”


    阿珩對眼前的睿智老人又多了一份尊敬。


    可現在該怎麽辦?不能向神農族求救,不能向高辛族求救,更不可能向軒轅族求救。思來想去,阿珩覺得自己竟然是走投無路、求救無門。


    巫王看阿珩滿麵焦灼,反倒不安,“西陵姑娘,你不必太自責。我們九黎族人崇拜天地,看重的是今朝和眼前,追求及時享樂,生死則交給天地決定,即使就這麽死了,我想蚩尤大人也不會有遺憾。”


    阿珩臉色青寒,“蚩尤可不會喜歡這麽窩囊地死,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讓所有恨他的人都不痛快。”說著話,阿珩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巫王不禁也笑了,“用生命去愛,用死亡去恨,這就是九黎的兒女,外人看我們野蠻凶狠,其實隻是我們更懂得生命寶貴,我們敬畏死亡,卻永不懼怕死亡,所以我會盡全力救治蚩尤大人,但也會平靜地接受他離去。”


    阿珩說:“謝謝你的開導,不過蚩尤欠了我兩次救命之恩,我還沒和他收債,他可別想這麽輕易地賴賬。”


    阿珩抬起頭長長吟嘯了一聲,吟嘯中,烈陽和阿獙從天而降停在祭台上。


    阿珩摸著阿獙的頭,“蚩尤病了,我需要你的鮮血,可以嗎?”阿獙在玉山長大,吃的是蟠桃,喝的是玉髓,全身都凝聚著玉山的天地靈氣。


    阿獙頭貼著阿珩溫柔地蹭著,好似在安慰她。


    阿珩對巫王說:“麻煩你了。”


    巫王拿著祭祀用的玉碗和銀刀走到阿獙身旁,阿獙也非常善解人意地抬起一隻前腿,大巫師舉起銀刀快速割下,鮮血湧出,一股異香也撲鼻而來。


    阿珩背朝他們,割開自己和蚩尤的手掌,兩手交握,將蚩尤體內帶毒的血液牽引入自己體內。


    巫王端著滿滿一碗血走過來,阿珩讓他把血喂給蚩尤,“這血不能解毒,但應該能延緩毒勢漫延,你每日從阿獙身上取一碗血喂給他,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過幾日會讓烈陽送解藥回來。”


    阿珩已經轉身離去,可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的裙裾不知道被什麽絆住了,邁不開步子,她回身去看,發現蚩尤緊握她的裙裾。


    巫王說:“蚩尤大人不想你離去。”


    阿珩用了點靈力,掰開蚩尤的手,俯在蚩尤耳畔低聲說:“我不會讓你死。”快步跑下了祭台。


    沒了阿獙充當坐騎,阿珩的速度不快,烈陽卻沒有往日的不耐煩,在她頭頂盤旋,來來回回地飛。


    阿珩一直在全力摧動靈力,既為了快速趕路,也為了讓毒氣遍布全身。一人一鳥連趕了一天路,遠離了九黎寨。


    傍晚時分,夕陽漸漸將天地裝扮成橙紅色,阿珩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心跳越來越慢,漸漸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她在一片樹林中,坐了起來。


    烈陽落到她身前,焦急不解地看著她,發出嘎嘎的叫聲,嚇得林子裏所有的鳥都趴到地上。


    阿珩撕下一片衣袖,把衣袖綁在烈陽腿上,“去神農山,找雲桑。”她氣喘得再說不出話來,身子靠在大樹上,手指了指天空。


    烈陽仰頭衝著天空幾聲大叫,四周的鳥兒全都哆嗦著走過來,自發地環繞著阿珩一隻挨一隻站好。烈陽展開翅膀,騰空而去,快如閃電,眨眼就沒了影蹤。


    此處本就在神農境內,以烈陽的速度,應該很快就能趕到。別人即使看到這截斷袖也不會知道什麽意思,不會發現蚩尤性命垂危的事,可雲桑曾跟著母親學藝十載,很熟悉母親紡織出的布匹,她一看到東西就知道她在求救,肯定會立即趕來。


    阿珩再支撐不住,慢慢閉上了眼睛。


    夕陽下,荒林內,受了烈陽脅迫的鳥兒們,一個個擠挨在一起,形成一道五彩斑斕的百鳥屏障,將阿珩保護在中央。


    阿珩眼前泛著迷迷蒙蒙的金色流光,心中浮現出一次又一次見蚩尤的畫麵,還有六十年的書信往來,她的記憶好得令她驚奇,那麽多的書信,她居然都記得。


    “行經丘商,桃花灼灼,爛漫兩岸,有女漿衣溪邊,我又想起了你。”


    阿珩嘴角帶著笑意,今年已經錯過了花期,明年吧,明年她想看看人間的桃花,那一定比玉山上的蟠桃花更美。其實,她一直都想問蚩尤,為什麽是又想起,難道你常常想起嗎?


    阿珩漸漸失去了意識,嘴角彎彎,帶著笑意,心中的最後一幅畫麵,安寧美麗:丘商的綠水猶如碧玉帶,蜿蜒曲折,蚩尤一身紅袍,立在舟頭,沿江而下,夾岸數裏,俱是桃花,香雪如海,落英繽紛……


    當阿珩滿心期盼著雲桑趕來時,她不知道雲桑此時並不在神農國。


    雲桑在荒穀辭別少昊和阿珩後,喬裝打扮趕往了高辛。


    她一直糾結於自己的擔擾,卻從沒有想過諾奈的感受,諾奈作為臣子,作為少昊的朋友,卻雨夜與少昊的妻子相擁一夜,高辛禮儀森嚴,諾奈又心性高潔,那一夜後,他心裏究竟有多少的無奈、惶恐、羞恥、愧疚?


    無奈於自己無法控製的情感,惶恐著與王子奪妻也許會讓家族大禍,羞恥著自己的卑鄙下流,愧疚於背叛了朋友。也許隻有日日縱情於聲色,踐踏自己才能麵對少昊,可少昊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憂心忡忡地關心著他,勸他潔身自愛,少昊每一次的真誠關心都像是在淩遲著諾奈,諾奈隻會更憎惡鄙視自己。


    玉山相逢時,雲桑隻是一時衝動地試探,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事情竟會到此,她的無心之過竟然會被宴龍他們利用,把諾奈、諾奈的家族,甚至少昊未來的帝位都陷入危機。


    雲桑深恨自己,身在王族,自小到大,從未行差踏錯,可偏偏那一日,水凹石凸間,驚鴻相逢,水月鏡像,芳心萌動,忽喜忽嗔,讓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像個普通少女一般,莽撞衝動,忐忑不安,自以為是地去試探、去接近。


    這樣孤身一人趕往高辛,她不知道能否見到被關押在天牢的諾奈,更不知道當她坦白告訴諾奈她的身份時,諾奈會怎麽看她,也許他壓根不會原諒她。


    但是,她一定要見到諾奈。


    漆黑的夜晚,顆顆星辰如寶石般墜滿天空,閃閃爍爍,美麗非凡。不管荒涼的曠野,還是堂皇的宮殿,不管是神農,還是高辛,不一樣的地方,都有一樣的黑夜,一樣的星空。


    曠野寂靜,漫天星辰,百鳥保護中,阿珩唇邊含著微笑,昏昏而睡,她的生命卻正在昏睡中飛速流逝。


    雲亭章台,雕梁畫棟,府邸中,麵帶倦容的少昊放下手中的文書,走到窗邊,拿起酒壺,慢慢喝著酒,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拿出一方絲帕,上麵是阿珩寫給他的雌酒方。他低頭看了一會,抬頭望向天空,繁星點點,猶如人間萬家燈火,不知道阿珩此時又在那盞燈下聽故事。不知不覺中,疲倦散去,少昊的唇邊隱隱帶上了笑意。


    金甲銀槍,守衛森嚴,天牢外,雲桑臉上戴著一個麵具,麵具是用人麵蠶所織,輕薄如蟬翼,將她化作了一個容貌普通的少女,因為不是用靈力變幻容貌,即使碰到靈力遠遠高於她的神也窺不破她的身份。雲桑抬頭看了看天,恰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她望著天際的星辰默默祈禱。


    定了定心神,她左手提著一個纏絲玉蓮壺,裏麵裝滿清水,右手握著一把長劍。雲桑將一顆炎帝給她用來危機關頭逃生的藥丸放入水壺中,可以迷幻心智的嫋嫋青煙從她左手的玉蓮花中升起,縈繞在她身周,她提蓮帶劍飛掠入天牢。


    大山肅穆,清風徐暖,祭台周圍的獸骨風鈴叮叮當當,聲音柔和,吟唱不停,猶如一首催人安眠的歌謠。


    蚩尤躺在祭台中央,沉沉而睡。巫王和阿獙守在祭台下。


    巫王靠著石壁打瞌睡,阿獙看似也在睡覺,兩隻尖尖的狐狸耳朵卻機警地豎著。


    很久以後,蚩尤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凝望了一會星空,慢慢地舉起手,看著掌上的刀痕,心中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漸漸分明,他凝著一口氣,用力翻身坐起,阿獙也立即站了起來。


    “阿獙,我們去神農山。”蚩尤坐到阿獙背上。巫王驚醒了,急忙抓住蚩尤衣擺,“您的毒還未解,不能駕馭坐騎飛行。”


    “你是第幾代的巫王?竟然敢來告訴我應該做什麽?”蚩尤眼神如野獸般冷酷無情,好像沒有一絲人性,巫王畏懼地跪下,頭都不敢抬。


    蚩尤拍了拍阿獙,阿獙立即騰空而起,一人一獸消失在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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