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下、古道旁,一個少女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衣,從漫天晚霞中款款走來。四野荒蕪,天地晦暗,她卻生機勃勃,猶如懸崖頂端迎風怒放的野花。


    蚩尤心底春意盎然,神情卻依舊像腳下的大地一般冷漠荒蕪,視線從青衣女子臉上一掃而過,徑直從她身邊走過,準備趕回神農山。兩百年來,他從一隻野獸學著做人,最先懂得的就是猙獰原來常常隱藏在笑容下,最先學會的就是用笑容掩藏猙獰,他不想去探究她笑容下的猙獰。


    青衣女子卻快步追向他,未語先笑,“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麽走?”


    他停住了步子,遲遲不說話,沒有回身,卻也沒有離去,隻是定定地望著天際的紅霞,神情冷肅,眼中卻透出一點掙紮。


    少女困惑不解,輕拽住蚩尤的衣袖一角,“公子?你不舒服嗎?”卻不知道自己挽留也許是一場殺身大禍。


    也好,就看看她的真麵目吧!在轉頭的一瞬,蚩尤改變了心意,也改變了神情,笑嘻嘻地道:“我正好就是博父國人,姑娘……哦、小姐若不嫌棄,可以同行。”


    “太好了,我叫西陵珩,山野粗人,不必多禮,叫我阿珩就好了。”


    蚩尤盯著西陵珩,一瞬後,才慢慢說道:“我叫蚩尤。”


    阿珩和蚩尤一路同行,第二日到達博父城,尋了家客棧落腳。


    西陵珩叫了夥計過來,“我聽說博父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為什麽變成了這樣?”


    “幾十年前的博父國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博父山開始冒火,天氣越來越幹旱,水越來越少,人們為了爭奪水天天打架,在這裏水比人命貴!”夥計望了眼天際的火焰,歎著氣說:“老人們說博父山上的火焰是天神為了懲罰我們才點燃的,可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


    一個山羊胡、六十來歲的老頭背著三弦走進客棧,麵色紫紅,額頭全是汗珠,顫顫巍巍地對夥計說:“求小哥給口水喝。”


    夥計早已見慣這樣的場景,不為所動地板著臉。老頭佝僂著腰,對店裏零星的幾個客人哀求:“哪位客官賞口水?”


    眾人都扭過了頭。


    “您過這邊來坐吧!”


    老頭兒忙挨到了桌邊,西陵珩要給老頭斟水,蚩尤緊拽著水壺,不停地給西陵珩打眼色,暗示她已經沒錢。西陵珩拽過來,他拉回去,隻看水壺一會往左,一會往右,老頭的眼珠子也一會左、一會右。


    左右、左右……


    幾圈下來,老頭眼前金星亂冒,差點暈厥過去。


    西陵珩用力打了蚩尤一下,他才不情願地鬆了手,老頭兒也舒了口氣,軟軟地坐下。


    老頭一杯水下肚,臉色漸漸好轉,對西陵珩道謝,“多謝小姐活命之恩,小老兒身無長物,給小姐彈首三弦,講段異聞,聊盡謝意。”他調了調琴弦,清了清嗓子,“正好剛才聽到小姐詢問博父山的火,小老兒就冒死說出真話。其實,博父山火不是懲罰凡人的天火,而是火神祝融點燃的無名之火。因為博父山與地火相通,火靈充沛,祝融為了淬煉自己的火靈,引地火而上,將整座山峰變作他的練功爐,附近的村子本來和睦相處,如今為了搶奪水,頻頻打架,壯年男子要麽死於刀斧,要麽腿斷手殘,稍有些門路的人都逃去他鄉,剩下的都是些孤兒寡婦,還有那花草樹木,無手無腳,逃也逃不了……”


    西陵珩遙望著“火焰山”,默默沉思。火好滅,祝融卻難對付!祝融是神族中排名前十的高手,傳聞他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若滅了他的練功爐,隻怕真要用命償還。


    趁著蚩尤休息,西陵珩偷偷甩掉了他,趕往博父山。


    因為地熱,博父山四周都充滿了危險,土地的裂縫中時不時噴出滾燙的熱氣,有些土地看似堅固,底下也許早已經全部融化。


    西陵珩小心地繞開噴出的熱氣柱,艱難地走向博父山。右腳抬起,正要踩下,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急忙回頭,看到蚩尤被氣柱燙到,摔倒在地上,她趕忙回去,把他扶起來,“你怎麽來了?”


    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滾燙的熱氣席卷而來,西陵珩立即用身體護住蚩尤,抱著他滾開。


    剛才她要一腳踩下去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滾滾蒸汽像一條白色的巨龍衝天而上,連堅硬的岩石都被擊成了粉末。


    西陵珩驚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剛才一腳踏下去會怎麽樣。


    蚩尤摟著西陵珩,扭扭捏捏地說:“西陵姑娘,我還沒成婚,你若想做我媳婦,我得先回去問一下我娘。”


    “啊?”西陵珩心神不寧,沒明白蚩尤的意思,可看看自己壓在蚩尤身上,雙手又緊抱著他,她立即紅著臉站了起來,“我不是……我是為了救你。對了,你怎麽來了?”


    “你怎麽來了?”蚩尤反問。


    “我想滅……”西陵珩氣結,“我在問你!”


    “我也在問你啊!你先說,我再說!”


    西陵珩早已經領略過了蚩尤的無賴,轉身就走,“你也看到了,這裏很危險,趕緊回去吧。”


    小心翼翼地行了一段路,看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地,試探一下沒什麽危險,西陵珩正要跨入,又聽到身後傳來慘叫。


    蚩尤抱著被熔漿燙到的腳,一邊痛苦地跳著,一邊齜牙咧嘴地向她揮手。


    “你怎麽還跟著?不怕死嗎?”


    “見者有份,我也不多要,隻要四成就夠了!”


    “見到什麽,要分你什麽?”


    “寶貝啊!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難道不是去挖寶?”


    “我不是去挖寶!”


    蚩尤搖頭晃腦地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你可別想騙我,我精明著呢!”


    到了這裏,再回頭也很困難,西陵珩無奈,隻能走過去,“跟著我,別亂跑。”


    蚩尤連連點頭,緊緊抓著西陵珩的袖子,一臉緊張。


    因為蚩尤的畏縮磨蹭,費了一會工夫,西陵珩才回到剛才的泥地。看到一個黃色氣泡接一個黃色氣泡從泥土中冒出,蚩尤興高采烈地要衝過去,“真好看!”


    西陵珩一把抓住他,“這是地底的毒氣,劇毒!”她暗暗慶幸,若不是被這個潑皮耽誤,她已經走了進去。


    西陵珩帶著蚩尤繞道而行。走了整整一天,終於有驚無險地到了博父山山腳。


    熱浪滾滾襲來,炙烤得身體已經快熟了,蚩尤不停地慘呼,阿珩隻能緊抓住他的手,盡量用靈力罩住他的身體,她自己越發不好受,幸虧身上的衣服是母親夾雜了冰蠶絲紡織,能克製地火。


    又走了一截,蚩尤臉色發紅,喘氣困難,“我、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別管我,自己上山挖寶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給你說了不是挖寶!”把蚩尤留在這裏,隻怕不要盞茶工夫,他就會被火靈侵蝕到煙消雲散。西陵珩想了一想,把外衫脫下。


    蚩尤還不願意披女子衣裳,西陵珩強披到他身上,蚩尤頓覺身子一涼,“這是什麽?”


    “你好好披著吧!”西陵珩勉強地笑了笑,她的靈力本就不高,如今沒了衣衫,還要照顧蚩尤,十分費力。


    蚩尤一邊走,一邊看西陵珩。她臉色發紅,顯然把衣服給了他後,很不好受。


    蚩尤走著走著,忽而嘴邊掠起一絲詭笑,笑意剛起,竟然一腳踏空,摔到地上,西陵珩想扶他起來,他卻一用勁就慘呼。


    西陵珩摸著他的腿骨,問他哪裏疼,蚩尤哼哼唧唧,麵色發白,顯然是走不了路。


    “我背你吧!”西陵珩蹲下身子。


    蚩尤完全不客氣,嬉皮笑臉地趴到西陵珩身上,“有勞,有勞!”


    西陵珩吭哧吭哧地爬著山,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靈力消耗過大,隻覺得背上的蚩尤越來越重,到後來,感覺她背的壓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小山,壓得她要垮掉。


    “你怎麽這麽重?”


    蚩尤的整個背脊都已石化,引得周圍山石的重量聚攏,壓在西陵珩身上,嘴裏卻不高興地說:“你什麽意思?你要是不願意背,就放我下來!我舍命陪你上山挖寶,你居然因為我受傷了就想拋棄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覺得你好重……”


    “你覺得我很重?是不是我壓根不該讓你背我?我受傷了,可我是為了你才受傷!你覺得我是個拖累,你巴不得我趕緊死了!那你就扔下我吧,讓我死在這裏好了!可憐我八十歲的老母親還在等我回家……”蚩尤聲音顫抖地悲聲泣說。


    “算了,算我的錯!”


    “什麽叫算你的錯?”蚩尤不依不饒,掙紮著要下地。


    西陵珩為了息事寧人,隻能忍氣吞聲地說:“就是我的錯。”


    西陵珩仰頭看著衝天的巨焰,感歎祝融不愧是火神,隻是一個練功爐就威力這麽大。她若滅了火,隻怕很難逃過祝融的追殺,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西陵珩拿出一個“玉匣”,看著像是白玉,實際是萬年玄冰,兩隻白得近乎透明的冰蠶王從玄冰中鑽出,身體上還有薄如冰綃的透明翅膀。


    周圍的空氣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蚩尤抱著胳膊直打哆嗦。西陵珩把“玉匣”交給蚩尤,“站到我身後。”


    她運起靈力,驅策兩隻冰蠶王飛起,繞著火焰開始密密地吐絲織網,隨著網越結越密,西陵珩的臉色越來越紅,額頭的汗珠一顆顆滾落。


    終於,巨大的冰蠶網結成,西陵珩催動靈力,把網向下壓,火焰開始一點點消退,已經收進山口中時,地火一炙,又猛地暴漲,想要衝破冰蠶網,西陵珩被震得連退三步,差點掉下懸崖,幸虧蚩尤一把抓住了她。


    西陵珩顧不上說話,點點頭表示謝意,強提著一口氣,逼著冰蠶網繼續收攏,火焰依舊沒有被壓下去,反而越長越高,西陵珩的臉色由紅轉白,越來越白,身子搖搖晃晃。


    她喉頭一股腥甜,鮮血噴出,濺到冰蠶絲上,轟然一聲巨響,冰蠶絲爆出刺眼的白光,紅光卻也暴漲,吞沒了白光。火焰衝破冰蠶網,撲向西陵珩,西陵珩被熱浪一襲,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此時,街道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遠處的博父山。


    本來燦若朝霞的漫天紅光被白網狀的光芒壓迫著一點點縮小,整個天際都變得黯淡起來,眼看著火光就要完全熄滅,可忽然間又開始暴漲,白網消失,火焰映紅了半個天空。


    就在火焰肆虐瘋舞時,忽地騰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扭轉頭、閉起了眼睛。


    等眾人睜開眼睛時,發現白光和紅光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變得難以適應的黑暗。


    天空是暗沉沉的墨藍,如世間最純淨的墨水晶,無數星星閃耀其間,襲麵的微風帶著夜晚的清爽涼意。


    這是天地間最普通的夜晚,可在博父國已經幾十年未曾出現過。


    所有人都傻傻地站著,仰頭盯著天空,好似整個博父國都被施了定身咒。


    過了很久,地上幹裂的縫隙中湧出了水柱,有的高,有的低,形成了美麗的水花,一朵又一朵盛開在夜色中。不耀眼,卻是久經幹旱的人們眼中最美麗的花朵。


    看到水,突然之間,街道上的人開始尖叫狂奔,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互相擁抱,老人們淚流滿麵,用手去掬水放入口裏,孩子們歡笑著奔跑,在水柱間跳來跳去。巨人族的孩子拿起石槽,凡人的孩子拿起木桶,把水向彼此身上潑去,邊潑邊笑。


    西陵珩從昏迷中醒來時,看到了滿天繁星,一閃一閃,寧靜美麗。


    她愣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在哪裏,“火滅了,火滅了!”她激動地搖著昏迷的蚩尤,蚩尤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驚異地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沒、沒火了!你滅了山火?”


    西陵珩狐疑地盯著蚩尤,“我不知道是誰滅的火,也許是你。”昏迷前的一刻,明明看到衝天火舌席卷向她,她以為不死也要重傷。


    蚩尤立即跳起來,豪氣幹雲地拍拍胸口,“就是我!我看到兩隻胖蠶要被火吞掉,就灌注全身靈力,把手裏的盒子扔出去,山火被我的強大靈力滅了!”蚩尤似乎想到待會下山,會受到萬民叩謝,一臉陶醉得意。


    他搶功般的承認反倒讓西陵珩疑心盡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來是誤打誤撞,這人連冰蠶王都不認得,把地火叫山火,也不知道從哪裏偷學了一點亂七八糟的江湖法術,就以為自己靈力高強。


    蚩尤不滿地說:“你笑什麽?”


    西陵珩笑吟吟地說:“你忘記這山火是誰的了嗎?這可是祝融點的火,火神祝融的脾氣可是比他的火更火爆,他隻需輕輕彈一下指頭……”西陵珩盯著蚩尤,“就可以把你燒成粉末!”


    蚩尤打了個寒戰,神色驚懼不安,哼哼唧唧地想推卸責任,“其實我當時已經嚇糊塗了,看到火突然躥得老高,扔了盒子就跑,摔了一跤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西陵珩看到這個無賴也終於有了吃癟的時候,大笑著推著他往山下衝,邊衝邊大叫,“滅火英雄來了!”


    蚩尤緊緊抓住西陵珩的手,臉色發白,“別,別亂叫,我可沒滅火。”西陵珩笑得前仰後合,依舊不停地吼,“滅火英雄在這裏!”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跪倒在他們麵前。


    西陵珩用力把蚩尤推進人群,走到眾人麵前,氣壯山河地說:“是我滅的火。”她朝蚩尤眨了眨眼睛,逗你玩的,膽小鬼!


    所有人都朝西陵珩潑水,她一邊躲,一邊快樂地笑起來,“你們記住了,我叫西陵珩,如果有人來問你們是誰滅掉的火,你們就說是西陵珩。”


    沉浸在狂喜中的人們邊潑水邊笑著叫:“西陵,西陵,是西陵救了我們。”


    擠在人群中的蚩尤沉默地看著邊躲邊笑的西陵珩,眼眸異樣黑沉,唇邊的懶散笑意帶出了一點點若有若無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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