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葛麻短襦,卷著褲腳的老者在地裏勞作,聽到鹿蹄聲,他直起身子,扶著鋤頭,笑看向蚩尤和阿珩。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麵目平凡,穿著普通,再看卻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這就是三帝之首的炎帝了。


    炎帝說:“沒想到蚩尤還帶了客人。”


    蚩尤開門見山地說:“解藥,兩份!”話還沒說完,他就成了強弩之末,軟坐到田埂上,唇角全是黑血。


    炎帝把一顆解藥遞給蚩尤,“這毒藥隻有一份,解藥也隻準備了一份。”又對阿珩說:“小姑娘,讓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遞給他,炎帝把了一下她的脈,含笑問:“為什麽要把毒引入自己體內?”


    阿珩瞪了蚩尤一眼,對炎帝說:“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債主。”


    蚩尤把手裏的藥丸一分兩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遞給阿珩,炎帝說:“即使你天賦異稟,能撐到現在也到了極致,還是先給自己解毒吧。”


    蚩尤沒理他,隻看著阿珩。


    炎帝眼中有了詫異,仔細看著阿珩,“小姑娘的毒暫時沒有事,我會立即再給她配置解藥。”


    蚩尤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顆藥丸丟進嘴裏。


    “你什麽時候為阿珩配置解藥?”蚩尤站在了他們麵前,雙目精光內蘊,顯然傷口已經開始愈合。


    炎帝轉身向竹屋行去,“解藥明天才能配好,你們要在這住一天了。”


    蚩尤突然說:“我懷疑過祝融,共工,後土,連榆罔和雲桑都懷疑過,卻一直堅信你什麽都不知道。到了神農山才突然發覺,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隻有嚐遍百草、精通藥性的神農氏才能配出這麽厲害的毒。為什麽?師傅!”


    炎帝默默地凝視著蚩尤,一室令人窒息的寧靜。


    水驀地翻滾起來,打破了寧靜,阿珩手忙腳亂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麽。”想要回避。


    蚩尤把她摁坐到身邊,“你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麽中毒。”眼睛卻是挑釁地盯著炎帝,“師傅,你既然想殺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炎帝笑對阿珩說:“你可知道蚩尤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搖搖頭。


    炎帝捧著茶盅,視線投向了窗外,“有一塊不受教化的蠻荒之地,被大荒人稱為九夷。九夷族被列為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幾百年前,有一次朝會,管理西南事務的官員說賤民九夷造反了,竟然殺害了數百名人族和一個神族官員,我當時因為瑤姬的病,心思煩亂,就命榆罔負責此事。一百多年後,祝融上書彈劾榆罔,原來九夷的禍亂起自一隻不知來曆的妖獸,因為自悟了天道,能號令百獸,九夷族敬稱他為獸王,卻比虎豹更凶狠殘忍。榆罔心憐九夷賤民,不忍對野獸下殺手。可野獸冥頑不靈,已經重傷了十幾個大將。為了這事,祝融和榆罔兩邊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我問清楚野獸所犯的殺孽,斥責了榆罔,同意祝融去誅殺九夷的獸王。”


    阿珩已經猜到那隻野獸就是蚩尤,雖然事過境遷,仍心驚肉跳,蚩尤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殺了上百年,難怪他一旦藏匿起來,連神力高強的大哥都找不到。


    炎帝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繼續講述:“我以為此事結束了,可沒想到一個深夜,榆罔突然來求見,說九夷族投降了,甘願世世代代做賤民,唯一的條件就是饒恕他們的獸王。聽說,野獸是用自己做餌把急躁自負的祝融誘進了屍毒密布的沼澤,裏麵的毒蟲千奇百怪,幾個神將都中了毒,祝融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獸燒死,可他若引火,就會引爆沼澤裏積累了幾萬年的沼氣,祝融火靈護體,頂多受點輕傷,其他神將卻會死。當時我心裏非常震驚,野獸生於山野,懂得利用蟲蛇毒瘴沒什麽,可他選擇同歸於盡的地點大有學問,沼澤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雜,都克製火靈,卻又充滿沼氣,一點火星就能爆炸,祝融在這裏完全無法自如控製一切。這隻話都不會說的野獸比許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勢地力。”


    阿珩想到剛才的哀音陣,讚同地點點頭。炎帝說:“我看出這隻野獸壓根不是野獸,隻是一個無父無母,被百獸養大的人。我先下令祝融閉嘴,開始和野獸慢慢溝通,他對我充滿敵意,一邊看似在聽我說話,一邊卻狡詐地用各種毒蟲毒獸偷襲我,試探著我的弱點,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藥性,一般的毒根本傷不到我。我越是觀察他,越是驚歎他的天賦,可也越是心驚,這樣卓絕的天賦卻這樣暴戾嗜殺,我一時欣喜於發現了一個天賦異稟者,一時又覺得應該立即殺了他。”


    蚩尤顯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炎帝一念之間,回頭盯著炎帝,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一朵落花,這隻凶蠻狡詐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汙穢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髒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頭上。我看著他滿頭亂毛,頂著一朵野花,模樣十分滑稽,兩隻眼睛卻狠狠地瞪著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殺意頓消。下令祝融他們都離開,我和野猴子在沼澤裏單獨呆了十天十夜,終於贏得了一點他的信任,讓他出了沼澤。我用治好他的傷、補好他的腳筋做條件,請他跟我回神農山,被他拒絕了。我漸漸發現他雖然暴虐,可也單純,和他相處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誠相待,我直接告訴他我覺得他很聰慧,不應該和百獸為伍,想把他變得和我一樣,他竟然就同意來神農山了。”


    蚩尤凝視著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澗的爛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亂,逃開蚩尤的目光,“那隻小野獸後來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個名字叫‘蚩尤’。”


    炎帝苦笑,“到神農山後,我說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沒少花心思,先和他反複解釋師傅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後竟然頻頻搖頭,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我承諾取消九夷的賤籍,賜名九黎。又用一個北冥鯤的卵做交換,告訴他隻要把卵孵化了,將來就可以在天上飛,他才勉強答應。”


    阿珩很能理解炎帝的苦笑,隻怕整個天下的少年都夢想成為炎帝的徒弟,他收蚩尤卻還要又哄又誘。


    炎帝看著蚩尤,眼中感情複雜,“你的天賦驚人,一日千裏的進步,我一麵欣喜,一麵害怕。自從決定收你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雲桑、榆罔、沐槿一樣,是我至親的人,我高興於你的每一點進步;可我還是一國之主,作為炎帝,我無法不恐懼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為祝融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發,把你所學會的一切都用來對付神農百姓,所以我給你下了毒。”祝融再暴躁貪婪,後土再隱忍深沉,也有弱點和牽絆,蚩尤卻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性子又狂妄不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蚩尤不耐煩地說:“算了,我懶得聽你囉嗦,也懶得和你算下毒的賬了!你給阿珩配好解藥,我就會永遠離開。”


    炎帝笑看著蚩尤,眉目間有淡淡的溫柔,“一百八十前,你狂怒下離開神農山,我以為你絕不會回心轉意,榆罔卻星夜把你追了回來。那時,我就知道我看錯了你,可一瞬的猶豫,終究是沒有為你解毒。我本來決定等你從蟠桃宴歸來,親口告訴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沒想到你會受重傷,導致隱藏的毒爆發。我下令祝融他們把守神農山,嚴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撓你,而是因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內容太詭異,幾乎讓人覺得聽錯了,可炎帝又明明白白地說了一遍,“蚩尤,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蚩尤去抓炎帝的手腕,炎帝沒有任何防備,任由他扣住命門,“軒轅族有青陽,高辛族有少昊,神農族卻沒有一個可堪重任的繼承者,榆罔心地仁善,可能力平平,祝融過於貪婪殘忍,野心大過能力,共工又太古板方正,不懂變通,後土倒是可造之才,但他看似柔和謙遜,卻機心深藏,過於隱忍小心,這樣一群不爭氣的小混蛋還一個不服一個,隻怕我一死,他們就要忙著鬥個不停,榆罔根本鎮不住他們。”


    炎帝憂心忡忡,“軒轅黃帝已經厲兵秣馬、隱忍千年,我的死訊,就是為他吹響了大軍東進的號角。高辛和神農已經鬥了幾萬年,當年俊帝繼位的關鍵時期,我父王派十萬大軍壓境,若沒有少昊力挽狂瀾,隻怕俊帝早已成了枯骨,這樣的仇豈能不報?大荒幾萬年的和平安寧就要徹底終結,天下蒼生又要陷入連綿不斷的戰亂中。”


    蚩尤默默拿開了手,炎帝凝視著蚩尤,“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嗎?”


    蚩尤冷著臉說,“你還沒死呢!”語氣雖然仍然不善,卻再沒提要離開。


    炎帝笑道:“我打算在死前封你為督國大將軍,不僅神農國的全部軍隊都歸你統領,你還有權駁回炎帝的決策。不過,神農國的軍隊分為六支,一支是炎帝的親隨,隻炎帝能調動,另外五支則……”炎帝歎口氣,“實際上你能不能調動所有軍隊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他站了起來,“我去給阿珩配置解藥。”


    炎帝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蚩尤的胳膊,結結巴巴地問:“炎帝,他、他、他說的都是真、真、真的嗎?他是醫術冠絕天下的神農氏,怎麽可能治不好自己?”


    蚩尤淡淡說:“他這一生為了治病救人,研習藥性,嚐試了太多毒物,各種藥性在他體內混雜,一直在磨損他的身體,他這兩年應該又嚐試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經解了,可毒草引發了幾千年來鬱積在體內的毒素,現在是萬毒齊發,無藥可解。”


    “那也有辦法的,對不對?”


    蚩尤低頭看著阿珩,輕撫了下阿珩的頭發,沉默地搖搖頭。


    阿珩猛地放開蚩尤,跑出屋子,抬頭望著藍天,大口大口地吸氣,可仍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麽多年三國鼎立,太平無事,就是因為炎帝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偉略如黃帝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炎帝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炎帝找來榆罔、雲桑,通知大家說:“我想封蚩尤為督國大將軍,你覺得呢?”


    榆罔立即說:“聽憑父親安排。”


    炎帝指指蚩尤,對榆罔吩咐:“你去給他磕三個頭,向他許諾你會終身相信他,永不猜忌他,求他對你許諾會終身輔佐你。”


    榆罔跪行到蚩尤麵前,一手指天,一手向地,說道:“我的父親坐在這裏,我的母親安葬在這裏,我,神農榆罔,在父親和母親的見證下,對天地起誓,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猜忌,不懷疑蚩尤,必將終身信他,若違此諾,父母不容,天地共棄。”說完,砰砰地磕了三個頭。


    蚩尤淡淡說道:“我答應你,我會盡力幫你。”


    蚩尤的誓言簡單得不像誓言,炎帝卻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真正笑了,他一手拉著榆罔,一手拉著蚩尤,把他倆的手交放在一起,“神農族就托付給你們了。”


    蚩尤走到阿珩身邊,低聲問:“你有什麽打算?離開神農山後打算去哪裏?”


    “母親不許我回軒轅山,趁著天下還太平,我想再四處走走,和以前一樣。”阿珩微笑著。


    想到往事,蚩尤也唇角含著笑意,“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


    “每年讓我見你一麵。”


    “怎麽見?隨著炎帝的病情加重,神農國的戒嚴會越來越嚴密,隻怕連出入都困難。”


    “每年四月,當桃花開滿山坡時,是九黎族的跳花節,大家會在桃花樹下唱情歌、挑情郎。從明年開始,每年的四月,我都會在九黎的桃花樹下等你,我們不見不散。”


    想起九黎,那個美麗自由的世外桃源,阿珩心中不禁盈滿了溫馨,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米朵和金丹月下私會,濃烈醇厚的酒嘎,奔放火辣的情歌……炎帝的話也一直回響在耳邊,她是願意像山野間的燕子一樣雙雙對對共白頭,還是要像母親一樣在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守著自己的影子日日年年?


    阿珩思緒悠悠,半晌都沒出聲。


    “西陵珩,你不願意嗎?”蚩尤緊緊抓著她,神色冰冷,眼中卻有熾熱的焦灼、蠻橫的威脅,阿珩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張口要說,話到嘴邊,已經燒得臉頰滾燙。


    她手指微微勾著蚩尤的手,臉卻扭向了別處,不好意思看蚩尤,細聲細氣地說:“你若年年都穿著我做的衣袍,我就年年都來看你。”


    蚩尤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盯著連耳朵都紅透的阿珩,欣喜欲狂,“我穿一輩子,你就來一輩子嗎?”


    阿珩臉紅得好似要滴下血來,聲音小得幾不可聞,“你若穿,我就來。”


    蚩尤哈哈大笑,猛地抱住了阿珩,阿珩低著頭,嬌羞默默,隻聽到咚咚地心跳聲,慌亂、甜蜜,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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