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我卻仍然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既已遣了姐姐來說情,看來我必須要給我們一個結果了。白日和姐姐的對話一幕幕在腦裏回放……


    仍然是良妃娘娘的宮中,可姐妹之間卻無上次的溫馨舒適。我尷尬地頭都不敢抬,如坐針氈。姐姐倒是一如往常。


    “爺已經告訴我了!”姐姐拉著我的手柔聲說。


    我不是沒有設想過類似的情景,可真當姐姐語氣平和地說出這樣的話時,我還是覺得羞愧難當,無以自處。隻是全身僵硬,緊咬著牙,埋頭默默坐著。


    姐姐伸手想抬起我的頭,我輕輕一側避開了她的手,姐姐輕笑了幾聲說:“好妹妹!你這是在生我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呢?”我心裏一酸,伸手抱住姐姐,撲到了她懷裏。


    姐姐摟著我說:“你若是生自己的氣,大可不必。其實上次我在額娘這裏見你時,就有心勸你,跟了爺也是好的。他性子溫和,待妻妾都是很好的。再說我們姐妹還可以常常見麵,彼此做個伴。”我悶悶地問:“姐姐,你真的不介意嗎?”姐姐輕拍了兩下我的背嗔道:“介意什麽?哪個阿哥身邊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說我本就對這些不關心,就是關心,你可是我妹子,怎麽會介意?”


    我默了半晌,終於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問:“如果,如果……是那個人,你也不介意他娶別的女人嗎?”姐姐身子一僵,半天沒有吭聲,我忙抬起頭說:“我胡說八道的,姐姐,你別理我!”


    姐姐沒有看我,臉帶哀淒,自顧沉思著緩緩說:“我不知道!但隻要是他喜歡的,能讓他開心的,我會願意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有了別人,他依然會嗬護我,疼惜我,待我很好的。”


    姐姐默默出了一會子神,柔聲說:“你剛出生沒有多久,額娘就去世了,所以沒有印象!當年我雖小,可仍有記憶,阿瑪雖也有三房姬妾,可一直待額娘極好!我至今還記得你躺在額娘身邊睡覺,我在床上玩,阿瑪坐在床邊給臥病在床的額娘細細畫眉。”


    我和她一時都沉默下來,看來若曦的母親雖然去世的早,可不失為一個幸福的女人。可她的兩個女兒呢?


    姐姐沉默了好半晌,看著我問:“妹妹,你在想什麽?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隻要他疼寵你就好了,哪裏來的那麽多莫名其妙的介意?而且多妻多子才是福兆呀!”


    我強笑著搖搖頭,忽然想起八福晉,神色肅然地問:“八福晉可有欺負你?”姐姐一笑說:“我自念我的經,她怎麽欺負我?”我盯著她眼睛說:“你別哄我,我知道弘旺欺負你的。”姐姐笑說:“小孩子都是一陣陣的,隨他去鬧鬧也就過了。何須放在心上?”我看著姐姐心想,你不介意,是因為你根本就不關心,既不關心也就不會上心了。


    ……


    隨後姐姐勸我既然和八阿哥情意相投,不如早點去求了皇上,早早完婚才是正事,這些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心裏隻想著,難道我以後就和八福晉爭風吃醋著過日子嗎?


    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放棄尊嚴,什麽都不計較,隻是去專心做一個小老婆,坦然無愧地麵對姐姐,學會在幾個女人之間周旋,然後一轉身還能情意綿綿的和他風花雪月。


    他有自己的雄心,不能放棄皇位,他是一個父親,寵愛自己的兒子,他已經有四個女人在身邊,其中一個還是姐姐。這些我一樣都不能改變,我嫁給他,隻能注定我的不快樂,我若不快樂,我們之間又何來快樂呢?


    我做不到象姐姐一樣一笑置之,八阿哥根本很少去姐姐那裏,這樣都無法避免矛盾,我若真進了門,緊接而來的大小衝突可想而知。若再有象上次的事情發生,我肯定還是忍不了那口氣的,可當時我還有個乾清宮的身份憑持,八福晉不能奈何我,可若進了府門,我是小,她是大,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磕頭敬茶,從此後隻有她坐著說話,我站著聽的份。


    一次矛盾,八阿哥能站在我這邊,可若矛盾漸多,他不會不耐煩嗎?不明白為什麽別人能過的開開心心,我就為什麽老是拗著。他為了朝堂上的事情焦頭爛額,而回到家裏還要麵對另一場戰爭。我的委屈,他的不解,天長地久能有快樂嗎?兩人本就有限的感情也許就消耗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中了。如果我不顧生死嫁給他,求得隻是兩人之間不長的快樂,可是我卻看不到嫁給他之後的快樂。我看到的隻是在現實生活中逐漸消失蒼白退色的感情!


    如果他明日就斷頭,我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的,刹那燃燒就是永恒。可是幾千個日子在前麵,怕隻怕最後兩人心中火星俱滅,全是灰燼!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倫斯基之間何嚐沒有熊熊燃燒著的愛情,可是一遇到現實,當男人的愛情被磨盡時,渥倫斯基一轉身可以重回上流社會,安娜卻隻能選擇臥軌自殺!


    天哪!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居然可以這樣去分析自己的感情?我以為你已經是若曦了,原來你還是張小文!


    禁不住大聲苦笑起來,笑聲未斷,卻漸漸變成了低低嗚咽之聲。


    ――――――――――――――――――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連著下了兩日,清晨才放晴。不知為何,我覺得今年份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可還是覺得不暖和。麵對著八阿哥,想著待會要說的話,更是覺得寒意直從心裏凍到指尖。


    我緊裹著鬥篷,瑟瑟發抖,幾次三番想張口,卻又靜默了下來。他一直目注著側麵因落滿了積雪而被壓得低垂的鬆枝,神色平靜。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擱,既然已經決定,就不要再耽誤他人。


    “最後一次,你肯答應我的要求嗎?”我看著他的側臉,哀聲問道。


    他轉頭,靜靜凝視著我,眼中絲絲哀傷心痛,似乎還夾著隱隱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頭,閉著眼睛說:“告訴我答案,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若曦,為什麽?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逼我在根本可以並存的事情中選擇呢?”


    “我隻要問你,答應或不答應?”


    ……


    “不答應了?”


    ……


    我苦笑了一下,我盡力想挽住你,可你卻有自己的選擇和堅持。


    我想了想,抬頭凝視著他哀傷夾雜著恨意的眼睛說:“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四阿哥。”


    他眼中恨意消散,困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想了想,又說:“還有鄔思道、隆科多、年庚堯、田鏡文,李衛,你都要多提防著點。”我所知道的雍正的親信就這麽多了,也不知道對不對,隻希望那些電視劇不是亂編的。


    說完低頭深吸了口氣,一字字地說:“從此後,你我再無瓜葛!”


    說完,轉身就跑,他在身後哀聲叫道:“若曦!”


    我身形微頓,看著前方說:“我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挽留。”語畢,狂奔而去。


    從此後,你我就是陌路!為什麽你不能答應我呢?為什麽非要爭皇位呢?如果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嫁給你又有何意義?前路看不到快樂幸福,我的委屈又有何意義?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卻還是欺騙著自己又問了一遍。為什麽,你不能答應呢?


    一路踉踉蹌蹌,腳一軟,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這次身旁再無人伸手來扶住我了。我臉埋在雪裏,身冷,心更冷。想爬起來,腳猛地一疼,又趴回了雪地裏,顧不上去看哪裏受傷,隻覺心中苦痛,整個人就這麽趴在雪地裏,臉貼著冰雪,一動不動。腦中隻是想著他身披黑鬥篷,戴墨竹笠的樣子,漫天雪花中,他在身側陪我緩步而行。一幕幕彷若昨日,但今日已是咫尺天涯。


    “這是誰呀?怎麽趴在雪裏不動?”聽聲音是十三的,我心下淒然,身子未動。


    十三伸手攙扶起了我,滿臉驚駭,一麵替我撲去臉上、頭上的雪,一麵問“若曦?!怎麽了?摔傷了嗎?”說完攙我起來,低頭仔細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邊立著的四阿哥也是臉帶驚異。我顧不上他們的驚異,隻是對著十三低聲說:“送我回去!”十三忙問我:“走得了嗎?”我搖搖頭,現在腳站著都疼,肯定是走不動了。他微微一思量,看了四阿哥一眼,俯下身子說:“我背你回去!”我點點頭,扶著他的背就想趴在他背上。


    四阿哥卻大跨一步,扶住我,對著十三說:“你去叫人拿藤屜子春凳來抬她回去。哪有阿哥背宮女的道理,讓人看見,隻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十三一聽,忙直起身子道:“一時情急,還真是顧慮不周!”一麵說著,一麵匆匆跑走。


    我扶借著他手上的力量單腳站著。腦子木木,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麽都沒有想過。原來還是心痛難忍,再理智的分析也不能緩解心的疼痛。四阿哥一直靜靜地陪我站著。


    正自哀傷酸痛,“你若真想作踐自己,最好關著屋子幹。沒得在眾人眼前如此,既有可能被人打擾阻撓,落了口實,還不能夠盡興!”我腦子好象有些凍僵了,半天後才慢慢品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剛才還心如死灰,這會子卻又一下子火冒三丈。


    猛地想甩開他的手,他胳膊紋絲不動,手仍然扶在我胳膊上,我瞪著他。他不為所動地看著我,淡聲問:“你是想坐到雪地裏去嗎?”說完,一下子鬆了手,我一個腿不能用力,一個腿又有些僵,沒有依靠,身子搖晃了一下,摔坐在了雪地裏。


    我不敢相信地怒看著他,從沒有人如此對我!他神色平靜地俯視著我。我一時氣急,從地上胡亂抓了一把雪,揚手向他扔了過去。他頭微微一側避開了,我又趕快抓了個雪球,朝他扔過去,他身子一閃又避開了。


    他嘲弄地看著坐在地上氣急敗壞的我。淡淡地說:“自己能躺在雪地不動,現在不過隻是讓你坐一會,你有什麽受不了的?”我隻覺心中氣急,恨恨地瞪著他,他嘴邊含著一絲冷笑說:“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別人憐香惜玉嗎?”手裏握著雪,卻知道再扔過去也是白搭。心中恨極,卻拿他無可奈何。


    “怎麽在雪裏坐著?”十三一麵快步過來扶我起身,一麵疑惑地看向四阿哥。四阿哥神色平靜地讓兩個抬春凳的太監起身。


    太監扶我在春凳上坐好,十三囑咐他們送我回去後,趕緊去請太醫,又讓我好好養傷。我低頭偷眼打量著四阿哥表情淡淡地看著十三和太監們忙碌,幷未留意我。


    十三叮囑完,太監們抬著春凳從十三和四阿哥身旁經過,我趁著四阿哥沒有防備,一錯而過時又離得近,把手裏一直捏著的雪團狠狠打在了他袍子擺上。其實更想扔到他臉上,可實在沒有熊心豹子膽。不過即使這樣,心中的氣也是消了不少。


    身後的十三‘呀’了一聲,複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微微側頭,偷眼看去,十三正看著四阿哥袍擺上的雪大笑,四阿哥眼中帶著絲笑意,正對上了我躲躲藏藏的視線,我心中迷惑,忙扭正了頭。


    怒氣漸消,腳上的疼痛這才覺察出來,可是更為疼痛的卻是心。‘從此後再無瓜葛!’……我在草原上時就一再想過這句話,可總是殘存著些希望,沒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我以為自己放棄固執,忍受姐妹共侍一夫的尷尬,變著花樣討好他,也許能挽住他的心,可是終不過如此!他幷不會為我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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