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致,我也無數次想象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麵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麵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禦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侖美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鬆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歎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致繁麗的人隻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裏的銀子也隻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麽大,能養活那麽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製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隻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板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雇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鋪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壇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舉目無親。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裏,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麽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裏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調教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裏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注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指不準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嗬嗬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跟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仿佛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劃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發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兒,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裏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嚐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裏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兒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麵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麵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麽容易占的,那壺酒裏是摻了水的。”


    夜裏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隻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蒙蒙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裏。繼而一想,裏麵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隻要給頓飽飯就可以。”女子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女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熟人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麽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幹淨,我就給你幾個包子吃。你可願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她笑說:“叫我紅姑就好了。幹得好,指不準日後見麵的日子長著呢!”


    我幹完活後,紅姑笑誇我手腳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給了我杯熱茶,從早上到現在我一點東西沒有吃,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絲驚色:“怎麽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餓了時再吃。”


    她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茶,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茶,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軟。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作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門口處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紅姑倚著門框笑著說:“累了就在我這裏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麽爺爺等著,著什麽急呢?”


    兩個大漢走過來,我欲刺殺他們,卻眼前發黑,手中的匕首被他們奪了去,人軟軟地摔倒在地上,最後的意識是聽到紅姑說:“好個伶俐的丫頭!這丫頭隻怕是會家子,吃了立倒的迷藥,她卻這麽久才暈。你們再給她灌點兒,把人給我看牢了,否則小心你們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我清醒時,發覺並非隻有我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與我關在一起,容貌清秀,氣質嫻靜。她看我醒來,忙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靜靜盯著她,沒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紅:“這水裏沒有下藥,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這裏看守很嚴,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轉身將杯子放回桌子,又縮回對麵的榻上。


    我活動了下,正常行動沒有問題,可四肢卻仍然提不上力氣,看來他們還特地給我下了別的藥。


    安靜地坐了會兒,理清腦中思緒,我向對麵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個叫紅姑的人下了迷藥,你呢?”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後母賣到這裏的。”說著她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我顧不上安慰她的情緒,趕著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弄來?”


    方茹眼淚紛紛而落,哽咽著道:“這裏是落玉坊,是長安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美。”


    我聞言不知道該喜該憂,從身上長滿絨毛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費的心思終於得到外人的認可,而且是紅姑如此妖嬈的女子,原來我的美麗也有資格做紅顏禍水,可我還沒有用美麗去禍害別人,就先把自己禍害了。如果能像妺喜、妲己、褒姒那樣,吃吃喝喝、談情說愛,玩也玩了,樂也樂了,最後還讓整個國家為她們殉葬,禍害也就禍害了,我也認了,可我這算什麽?


    我問道:“他們是要我們出賣自己的身體嗎?”


    方茹道:“這裏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這裏的姑娘賣的隻是歌舞才藝。可說是這麽說,隻要有人出足夠的錢或者碰上有些權勢的人,你即使不願仍舊難逃厄運。除非有人為你贖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藝出眾、地位特殊,長安城中最出色的藝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宮。”


    我搖頭苦笑起來,正想再問方茹一些事情,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大漢走進來。方茹立即哭著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紅姑腰身輕擺,一步一生姿地進來,嬌媚無限地笑道:“這都尋死覓活了多少回?打也沒少挨,怎麽還不長記性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裝扮了去跟姐妹們學著點。”說完對兩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立即拖著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的手亂舞,盡可能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仿似這樣就可以改變她的命運,但沒有用。被褥,隨著她滑下了床,又被大漢從她手中抽出;門框,隻留下了五道淺淺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終力盡鬆脫。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一幕。紅姑上下打量著我,嘖嘖稱歎:“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倒是不驚不怕,不哭不鬧,你是認命了呢?還是別有心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怕有用嗎?哭有用嗎?驚恐和眼淚能讓你放我走嗎?隻怕換來的是一頓皮鞭或其它刑罰。既然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一條痛苦少一點的路。以後我願意聽你的吩咐。”


    紅姑愣了一瞬,微眯雙眼盯著我:“你見過不小心掉到水裏的人嗎?他們因為不會水而驚慌,掙紮著希望能浮出水麵,可實際是越掙紮,沉沒得越快,最後他們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掙紮時,水進了鼻子,嗆死的。其實他們不知道如果肯放鬆自己身體,即使不會遊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麵。而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人根本離岸邊就很近,往往憋著一口氣就能走回岸邊。”


    我與紅姑對視半晌,兩人唇邊都帶出了一絲笑意,隻是各自含義不同。她纖纖玉指理了下鬢角:“你叫什麽名字?”


    我道:“金玉。”紅姑點了下頭:“回頭我派丫頭帶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麽可以和她說。現在我還有事忙。”說著一個嫵媚的轉身,欲離去卻身形停了下,側回頭道:“其實我應該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麽最後餓死街頭,要麽乞討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讓你逃不了噩運,那才是真的汙穢肮髒。”說完也不理會我的反應,徑自腰身一扭一扭地離去。


    我學跳舞、學唱曲、學吹笛,甚至學刺繡。歌舞於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熱烈奔放,喜愛歌舞,我自小圍著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過匈奴王宮中最優秀的舞伎指點,雖然和漢朝的舞蹈姿態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繡,讓我很是費力。


    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如何看這些,我自己卻是慢慢學出了味道,常常獨自一人時也嗚嗚咽咽地練著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歡對著月亮吹笛子,可無奈我如今連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說是音樂,不如說是鬼哭。可我自己很自得其樂,總是想著不知道狼兄可會喜歡,將來我會在滿月時吹給他聽。


    坊裏的姑娘向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罵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她們早就紅透長安城。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豔動人,性格精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透著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她。


    日子不留痕跡地滑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吟》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新年是屬於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於沒有的女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仿佛早看透了世情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裏裏外外幾間屋子布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麵,大聲吩咐護院鎖緊門窗,守好院門,然後又命婆子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裏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肴,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拚命,連一向鬱鬱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幹,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得又是後勁極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軟頭暈,糊裏糊塗地爬到榻裏胡亂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隻覺氣悶得難受,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眼四顧,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壓著我腿,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裏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詳,我輕輕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她,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剛有些迷糊,忽聽得外麵嚷嚷聲,不一會兒已經有人來拍門,眾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聲,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顧睡去,紅姑卻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睡,自己抹了抹頭發,披上襖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邊向外看去。紅姑正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行禮,年紀大的男子神情倨傲,隻是微點了下頭。年少的問著紅姑什麽話,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麽“……女子……長相……三個月前……舫主……”看不清紅姑神情,但感覺她好像有些驚恐,說著那兩個男子舉步向裏行來,紅姑欲攔,卻又畏懼地縮了手。一麵快跑著過來,一麵叫道:“都起來!快些起來!”


    炕上的姑娘懶懶地翻著身,幾個醉酒醉得輕的,軟著身子爬了起來,一臉迷惘地四處看著,幾個醉得沉的依舊躺著。我看形勢不太對,忙去推她們:“趕緊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呢!”眾人這才紛紛清醒過來。


    紅姑挑起簾子,那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地進來,眼光在屋子內姑娘的臉上一個個仔細打量著。坊內歌唱得最好的雙雙姐,顯然認得來人,向來帶著幾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著向兩人行禮:“大年初一就有貴客來臨,看來今年我們園子應該凡事順利,雙兒這裏給吳爺拜年了,祝爺身體康健。”


    吳爺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一下,又立即繃起來,向雙雙姐微點了下頭,眼光依舊逐個打量著。


    我一直躲在牆角,當吳爺打量到我時,我微笑著向他襝衽一禮,他卻神色立變,緊盯著我不放。他一麵細看著我,一麵問紅姑:“她從哪裏來的?什麽時候進的園子?”


    紅姑臉色慘白,猶豫著沒有說話,吳爺喝道:“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是真不想要命了嗎?”紅姑哆嗦了下,低頭回道:“她從外地來的,三個月前進的園子。”


    吳爺看向我問:“紅丫頭說的可是真話?”我想紅姑除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以外,其餘的倒都是真話,遂回道:“是真話。”


    吳爺又仔細看了我幾眼,喃喃自語道:“應該錯不了,模樣、時間、身份都貼合。”側頭對紅姑吩咐:“舫主找了半個月的人估摸著就是她了。究竟所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邊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看著辦,我在外麵等你們。”少年人忙掀起簾子,吳爺快步出了屋子。紅姑對著吳爺的背影深深行禮:“吳爺的大恩大德,紅兒謹記。”


    紅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雙雙姐瞟了我一眼,領著大家快速離去。紅姑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臉上神色複雜,忽地跪了下來。


    我忙蹲下扶她:“紅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吳爺是什麽來頭,也不知道他所謂的舫主是什麽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對你沒有怨,我隻知道你這幾個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學了不少新鮮玩藝兒。”我初到長安,多一個朋友將來多一份方便,何況紅姑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麽實際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


    紅姑眼眶內忽地充滿了淚水,她聲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難得你心如此大。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是紅姑欠你的,紅姑先記下。”說完從懷裏掏出貼身收好的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給我。我接過放進嘴裏,紅姑忙給我遞了水,看我服下後道:“一盞茶後,你的力氣就開始慢慢恢複。不過因為給你用藥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複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紅姑感激地點點頭,擰了帕子讓我擦臉,替我理好頭發,又幫我整理了下衣裙,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吳爺看我們出來,眼光掃過我和紅姑互握著的手,神色緩和了許多,帶著笑意說:“那就走吧!”


    我和紅姑乘同一輛馬車,跟在吳爺的馬車後。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在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在長安城內很有地位,因為連他一個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讓長安城內頗負盛名的雙雙姐客氣有禮,讓精明厲害的紅姑懼怕。


    “紅姑,吳爺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誰?”


    紅姑道:“你真不認識石舫的舫主?”我搖搖頭:“我初到長安,又無親無故,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貴人?我要認識我還會這麽好奇嗎?”


    紅姑詫異地道:“還真是怪事,好幾年舫主沒有過問長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經營的園子也是石舫的產業,我每年根據生意好壞向石舫交一定數量的錢,以前石舫還會幹涉我們底下人如何經營,但這幾年隻要我們守規矩,別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麽規矩?”我問。


    紅姑臉紅了起來:“規矩不少,比如說,不許拐騙女子入行。”


    我想笑卻又趕忙忍住,難怪她如此怕,原來犯了忌諱,我握著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會向任何人說。但以後……”


    紅姑忙道:“一次已足夠,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心太急,總想做到長安城最紅的歌舞坊,雙雙歌藝雖然出眾,但其餘就稍遜,我一直想著物色一個拔尖的人才,卻總難有如意的:容貌好的,體態不見得好;兩樣都好的,機變又差了。當日看到你,一下動了貪心,鬼迷心竅犯了大錯,事後才擔心起萬一被石舫知道的後果,可錯已鑄成。”


    我看紅姑語氣真誠,忙笑著轉開了話題:“紅姑這是變著法子誇我呢!我過一會兒要去見石舫主人,可對石舫卻一無所知,紅姑能給我講講石舫嗎?”


    紅姑聽後,凝神想了下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很少,因為石舫一直行事低調,我自小就在長安城,也算人麵寬泛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舫主。聽老人們講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經是文帝爺在位時的事情,後來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爺登基,竇太後主持朝政期間,長安城中幾乎所有大的寶石玉器行、絲綢香料鋪、酒樓賭館、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獨自開,就是石舫與其它商家合作。可後來石舫突然停止了擴張生意,就是原來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發低調隱秘,這三四年基本沒有聽聞石舫任何動靜,若不是每年要去給吳爺報賬交錢,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個兒的園子是石舫的了。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表麵上看著石舫在長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沒有商家敢輕易得罪石舫。”


    紅姑一麵講,我一麵凝神思索著事情的前後,那個舫主命人找我,又能說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見過我的。長安的商人,又這麽神秘,我腦中忽然掠過我和小霍共騎一馬的情景,莫非是他?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紅姑臉色立即一整,變得端莊肅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動著的嬌媚蕩然無存。


    吳爺看我們下車後,方上前敲門。從外麵絲毫看不出這宅第與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麽不同,門匾上簡單地刻著“石府”兩字。


    吳爺輕拍了兩下門環,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著,紅姑趕緊站到吳爺身後,垂手立好。這麽大的規矩?我撇了撇嘴,也依著樣子站在紅姑下首。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胡子老長的老頭探頭看向我們,吳爺立即躬身行了個禮:“老爺子,小吳給您請安了。”紅姑也跟著行禮。


    老頭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你找到的人?”吳爺笑回道:“是,找來找去,沒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況倒約莫對了,老爺子看著可對?”


    老頭道:“對不對,我可不知道,先頭送來的兩個都是剛進門又被送回去了。”一麵說著,一麵轉身在前麵引路。


    吳爺忙低頭跟上,紅姑和我也跟在身後進了大門。老頭領著我們到了一個小廳:“都坐吧!”說完就轉身出了門,一個年紀十歲左右的小廝托著茶盤給我們奉茶,吳爺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紅姑和我雖然心中驚訝,但也依樣畫葫蘆照著做了。


    小廝上好茶,淺笑著退下。他剛出門,那個老頭子又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意。吳爺立即站起問道:“可是對了?”


    老頭子道:“對了!你們先回去,回頭是賞是罰,舫主自有計較。”說完不再理會吳爺和紅姑,對著我道:“丫頭,跟我來吧!”


    我看向紅姑,紅姑向我點了下頭,示意我趕緊跟去,我因為也很好奇這個派頭又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遲疑,立即跟隨老頭而去。


    轉過前麵的屋子,從一個小小圓門中穿出,在兩個夾壁中走了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長廊曲折,橫跨在湖麵上,不知通向何處,因是嚴冬,隻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麵和岸邊沒有綠葉裝點的柳樹、桃樹,但視野開闊,讓人精神一振。


    這屋子竟然別有洞天,前麵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布局,後麵卻是如此氣象不凡,過了湖,身旁的顏色變得生動,雖是寒冬臘月,竹林卻仍然生機勃勃,青翠的綠色帶得人的心情也鮮亮起來。


    老頭子回頭看見我的神色,笑說:“你若喜歡,回頭再來玩。我也愛這片竹林,夏日清涼,冬日又滿是生氣。這裏是竹館,沿湖還有梅園、蘭居和菊屋。”我笑著點了下頭,跑了幾步,趕到他身邊。


    竹林盡處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門半開著。老頭子對我低聲道:“去吧!”我看老頭子沒有進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禮,他揮揮手讓我去。


    院子一角處,幾塊大青石無規則地累疊著,間中種著一大叢竹子,幾隻白色的鴿子停在上麵,綠竹白鴿相襯,越發顯得竹綠鴿白。


    一個青衣男子正迎著太陽而坐,一隻白鴿臥在他膝上,腳邊放著一個炭爐,上麵的水不知道已經滾了多久,水氣一大團一大團地溢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結成煙霧,讓他靜坐不動的身影變得有些飄忽。不管是在大漠,還是在長安城,但凡他在,再平凡的景致,也會因他就自成一道風景,讓人一見難忘。


    眼前的一幕讓我不敢出聲打擾,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看向天空中的太陽,雖是冬日的陽光,卻也有些晃眼,我眯著眼睛又扭頭看向他,他卻正在看我,雙瞳如黑寶石般,奕奕生輝。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著問:“長安好玩嗎?”


    他一句簡單卻熟稔的問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來,滿肚子的疑問都突然懶得問,因為這些問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這裏再次相逢。


    我輕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來就忙著喂飽肚子,後來又整天待在紅姑的園子裏,哪裏都沒有玩呢!”


    他微抿著嘴角笑道:“我看你過得不錯。紅姑調教得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幾分長安城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想起月牙泉邊第一次見他時的狼狽,一絲羞一絲惱:“我一直都不錯,隻不過人要衣馬要鞍而已。”


    一個小廝低頭托著一個小方桌從屋內出來,將方桌放到我們麵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茶時,隨意從他臉上一掃,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著臉很嚴肅地對我道:“以後叫我石風,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漢落難時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著笑,連聲應道:“是,石風,石大少爺,你怎麽在這裏?”他氣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爺帶我回來的。”說完低著頭又退了下去。


    九爺道:“小風因為他爺爺病重,無奈下就把你落在他們那裏的衣服當了,恰好當鋪的主事人當日隨我去過西域,見過那套衣服,把此事報了上來。我看小風心地純孝,人又機敏,是個難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邊。”


    我點點頭,原來是從小風身上得知我“落難”長安,轉頭問小風:“爺爺的病可好了?”


    九爺把手靠近爐子暖著:“人年紀大了,居無定所,又饑一頓,飽一頓的,不算大病,如今細心養著就行。聽小風說他一直在擔心你,回頭你去看看他。”


    我道:“你不說我也要去的。”


    他問:“紅姑可有為難你?”


    我忙道:“沒有。”


    “你緊張什麽?”他笑問。


    “誰知道你們是什麽規矩?萬一和西域一樣,動不動就砍一隻手下來,紅姑那樣一個大美人,可就可惜了。”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會兒:“此事不是簡單的你與紅姑之間的恩怨,如果此次放開不管,以後隻怕還有人會犯,倒黴的是那些弱女子。”


    我側頭看著他:“紅姑已經承諾了我,絕對不會再犯。可有兩全的法子?”


    他忽地眉毛一揚:“這事交給老吳頭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著在這裏替他費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溫和的,這幾句話卻帶著一絲戲謔一絲幸災樂禍,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冬日的太陽落得早,現在已經冷起來,我掃了眼他的腿,笑說:“我覺得有些冷。”


    他捧起白鴿,一揚手,白鴿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推著輪椅向屋門口行去,我欲伸手幫他,忽想起初見他時下馬車的場麵,忙縮回了手。


    快到門口時,門突然緩緩打開,裏麵卻無一人,我驚疑地四處探看,他微笑著解釋道:“門前的地下安了機關,輪椅過時,觸動機關,門就會自動打開。”


    我仔細看了一眼腳下的地麵,卻看不出任何異樣,心裏讚歎著隨他進了屋子。


    整個屋子都是經過特別設計,沒有門檻,所有東西都擱在人坐著剛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漢朝流行的低矮幾案,而是高度讓人坐在輪椅上剛好使用的胡桌。不知道他是否是長安城內第一個用胡桌、胡椅的人。


    他請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饊子,才想起我從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呢!咽了口口水,正打量著饊子,肚子卻已經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幾聲。


    他正在煮茶,聽到聲音轉頭向我看來,我不好意思地道:“沒聽過餓肚子的聲音嗎?我想吃那碟饊子。”


    他含著絲笑:“那是為了過年擺著應景的,吃著玩還可以,當飯吃太油膩了。吩咐廚房給你備飯吧!你想吃什麽?”


    我還未高興多久,又皺起了眉頭,吃什麽?我不會點菜。想了會兒,鬱鬱道:“隨便吧!最緊要是要有肉,大塊大塊的肉。不要像紅姑那裏,好好的肉都切成什麽絲什麽丁的,吃一兩次還新鮮,吃久了真是憋悶。”


    他一笑拉了下牆角的一根繩,小風跑得飛快地進來,他吩咐道:“讓廚房做一道燒全肘,再備兩個素菜送過來。”看了我一眼,又補道,“快一點。”


    他把茶盤放在雙腿上,轉動著輪椅過來。我看了他一眼,對好像快要飛濺出的茶水視而不見,自顧揀了個饊子吃起來。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麵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著饊子小飲了一口。


    他似乎頗為高興,端著茶杯也輕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這是第一次給人煮茶,你將就著喝吧!”


    我嘴裏吃著東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你家裏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麵還有十爺嗎?”


    他淡淡道:“家中隻有我了。父親盼著人丁興旺,從小就命眾人叫我九少爺,取個吉利。如今叫慣了,雖然沒有如父親所願,但也懶得讓他們改口。”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家裏除了我還有一群狼,那天你見到的那隻是我弟弟。”


    他臉上帶出了笑意:“我聽下頭人說你叫金玉?”


    我點了下頭:“你叫什麽?”


    “孟西漠。”


    我驚訝道:“你不姓石?你不是石舫的主人嗎?”


    “誰告訴你石舫主人姓石?”


    我吐了吐舌頭:“我看到門口寫著石府,就想當然了。西漠,西邊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氣象。”


    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沒見你金玉富貴。”


    我微微笑著說:“現在不是,以後會的。”


    小風提著一個食盒子進來,剛開了蓋子,我已經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幾步衝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還未發話呢!忙側頭看向他,他溫和地說:“趕緊趁熱吃吧!我現在不餓,就不陪著你吃了。”


    我坐下據案大嚼,一旁的黍飯和素菜根本沒有動,就守著一個肘子吃。他轉動著輪椅到我對麵,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麵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沒有理會,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會水靈。”


    我愣了一下,有這種說法嗎?看他神色嚴肅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氣味誘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麗與美食之間掙紮半晌,最終夾起了青菜,他笑著扭頭看向窗外。


    吃飽飯的人總是幸福的,我捧著自己豐足的胃,聞著麵前的茶香,覺得人生之樂不過如此。


    我一麵喝茶,一麵心裏打著小算盤,最後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話就說。


    “嗯!嗯!這個你看,我本來在紅姑那裏也算住得好吃得好,還可以學不少東西,可如今被你這麽一鬧騰,紅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沒什麽錢。俗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看你氣派不凡,肯定是會為我負責的吧?”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含笑盯著我,半晌都沒有說話,我臉卻開始越變越燙。我移開了視線,看著地麵道:“我認識字,會算術,也有力氣,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麵的商鋪裏可要請人幫忙?”


    “你想留在長安?”


    “我才剛來,現在還不想走,什麽時候走說不準。”


    “你先住在這裏吧!我看看有什麽適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個兒喜歡幹什麽,想幹什麽。”


    我一顆提著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多謝你!我不會白住的,小風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笑著搖搖頭:“你和小風不一樣,小風是石舫的學徒,我如今在磨他的性子。”


    我道:“那我呢?”


    他微微遲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點說不清楚的失望,他卻又補了句:“一個重逢的故友。”我低頭抿著嘴沒有說話。


    幾天的功夫我已經把石府裏外摸了個遍,還見到了上次在月牙泉邊見過的紫衣漢子和黑衣漢子,一個叫石謹言,一個叫石慎行。聽到他們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個名補不足,一個名副其實。


    兩人見到我住在竹館,謹言哇哇大叫著:“這怎麽可能?九爺喜歡清靜,小風他們晚上都不能住這裏。你說要住在竹館,九爺就讓你住?”慎行卻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垂眼盯著地麵,一動不動,他改名為“不行”,也絕對不為過。


    他們兩人再加上掌管石舫賬務的石天照,負責著石舫幾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會陸續來竹館向九爺細述生意往來,時間長短不一。小風和另外三個年紀相仿的小廝,經常會在屋內旁聽,四人名字恰好是風、雨、雷、電。他們談生意時,我都自覺地遠遠離開竹館,有多遠避多遠。今日因為惦記著紅姑她們,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兩日一直飄著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們。


    “玉丫頭,怎麽穿得這麽單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讓丫頭給你找件衣服。”當日領著我們進府門的石伯一麵命人給我駕車,一麵嘮叨著。


    我跳了跳,揮舞著雙手笑道:“隻要肚子不餓,我可不怕冷,這天對我不算什麽。”石伯笑著囑咐我早些回來。


    雪雖停了,天卻未放晴,仍然積著鉛色的雲,重重疊疊地壓著,灰白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墜下來。地上的積雪甚厚,風過處,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馬車,個個盡力蜷著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爾飛馳而過的馬車濺起地上的雪,閃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濺得滿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揚聲吩咐車夫吆喝著點,讓行人早有個準備,經過行人身旁時慢些行。車夫響亮地應了聲好。


    園子門緊閉,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點著的兩盞大紅燈籠也不見了。我拍拍門,半晌裏麵才有人叫道:“這幾日都不開門……”正說著,開門的婆子見是我,忙收了聲,表情怪異地扭過頭,揚聲叫紅姑。


    紅姑匆匆跑出來,牽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還惦記著來看我。”我問道:“怎麽了?為什麽不做生意呢?”


    紅姑牽著我在炭爐旁坐下,歎道:“還不是我闖的禍!吳爺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麽辦,他揣摩著上頭的意思,似乎辦重了辦輕了都不好交待,這幾日聽說連覺都睡不好,可也沒個妥當法子。但總不能讓我依舊風風光光地打開門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門關了。”


    我嗬嗬笑起來:“那是吳爺偏袒你,不想讓你吃苦,所以左右為難地想法子。”紅姑伸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那也要多謝你,否則就是吳爺想護我也不成。對了,你見到舫主了嗎?他為何找你?長什麽樣子?多大年紀?”


    我道:“園子裏那麽多姐妹還指著你吃飯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卻在這裏打聽這些事情。”


    紅姑笑著說:“得了!你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好歹告訴我舫主為何找你,你不是說自己在長安無親無故,家中也早沒親人了嗎?”


    我抿著嘴笑了下:“我們曾見過的,也算舊識,隻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長安。”紅姑攤著雙手,歎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鬥。”


    兩人正圍著爐子笑語,一個小丫頭挑了簾子直衝進來,禮也不行就趕著說:“雙雙小姐出門去了,奴婢攔不住,還被數落了一通。”


    紅姑板著臉問:“她說什麽了?”


    丫頭低頭道:“她說她沒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後吃什麽?還說……還說天香坊出了大價錢,她本還念著舊情,如今……如今覺得還是去的好,說女子芳華有限,她一生都指著這短短幾年,浪費不起。”


    紅姑本來臉色難看,聽到後來反倒神色緩和,輕歎一聲命丫頭下去。我問:“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嗎?”


    紅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這兩年它場麵做得越來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隻理各家事,我看過不了多久,長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獨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麽意思。”


    紅姑沉默地盯了會兒炭火,笑著起身道:“不講這些煩心事了,再說也輪不到我操那個閑心,這段日子都悶在屋子裏,難得下了兩日雪,正是賞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們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應好。


    我與紅姑同坐一輛車,紅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還套著繡花手套,看到我隻在身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嘖嘖稱羨。不過她羨慕的可不是我身體好,而是羨慕我數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個包子一樣時,我卻仍舊可以“身段窈窕”。


    馬車快要出城門時,突然喧嘩聲起,一隊隊衛兵舉槍將行人隔開,路人紛紛停了腳步,躲向路邊,我們的車也趕緊靠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時間人嚷馬嘶,場麵很是混亂。


    我好奇地挑起簾子,探頭向外看,紅姑見慣不亂地笑道:“傻丫頭!往後長安城裏這樣的場麵少見不了,你沒有見過皇上過禦道,那場麵和陣勢才驚人呢!”


    她說著話,遠遠的幾個人已經縱馬小跑著從城門外跑來。我探著腦袋凝目仔細瞧著,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個個錦衣華裘,駿馬英姿,意氣風發。年少富貴,前程錦繡,他們的確占盡人間風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麵容冷峻、劍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時雖然衣著神態都與大漠中相去甚遠,但我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其他幾個少年都是一麵策馬一麵笑談,他卻雙唇緊閉,眼光看著遠處,顯然人雖在此,心卻不在此。


    紅姑大概是看到我麵色驚疑,忙問:“怎麽了?”我指著小霍問:“他是誰?”


    紅姑掩著嘴輕笑起來:“玉兒的眼光真是不俗呢!這幾人雖然都出身王侯貴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一門。”


    我橫了紅姑一眼:“紅姑倒是個頂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錯行了。”紅姑笑指著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貴為皇後,他的舅舅官封大將軍,聲名遠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戶。他叫霍去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著沉默寡言,沒什麽喜怒,但據說脾氣極其驕橫,都敢當著眾人麵頂撞他的舅父,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護他幾分,惹得長安城中越發沒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著他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難述。長安城中,我最彷徨時,希冀能找到他,可是沒有。我進入石府時,以為穿過長廊,在竹林盡頭看到的會是他,卻仍不是。但在我最沒有想到的瞬間,他出現了。我雖早想到他的身份隻怕不一般,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漢朝皇帝和衛青大將軍的外甥。


    他在馬上似有所覺,側頭向我們的方向看來,視線在人群中掠過,我猛然放下了簾子。


    紅姑路上幾次逗我說話,我卻都隻是含著絲淺笑淡淡聽著。紅姑覺得沒什麽意思,也停了說笑,細細打量著我的神色。


    好一會兒後,她壓著聲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年輕時隻顧著心中喜好,由著自己性子來,沒有細細盤算過,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卻已經老了。你現在年齡正小,人又生得這般模樣,隻要你有心,在長安城裏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就是當今衛皇後,昔年身份也比我們高貴不了多少。她母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與人私通生下她,她連父親都沒有,隻能冒姓衛。成年後,也隻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後來卻憑借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得到皇上寵愛,母儀天下。再說衛大將軍,也是個私生子,年幼時替人牧馬,不僅吃不飽,還要時時遭受主人鞭笞,後來卻征討匈奴立下大功,位極人臣。”


    我側身笑摟著紅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隻是在心裏琢磨一件過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後,馬奴當將軍,你的道理我明白。我們雖是女人,可既然生在這個門第並不算森嚴,女人又頻頻幹預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紅姑神情怔怔,嘴裏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深感於其中滋味,“你這話是從哪裏聽來的?如果我像你這般大時就能明白這樣的話,如今也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麵。”


    紅姑自負美貌,聰慧靈巧也遠勝眾人,可惜容顏漸老,卻仍舊在風塵中掙紮,心有不甘,也隻能徒呼奈何。


    白雪紅梅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卻沒有賞,隻是咧著嘴一直笑著。紅姑心中也擔了不少心事,對著開得正豔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層落寞。


    賞花歸來時,天色已黑,紅姑和別的姑娘合坐馬車回園子,我自行乘車回了石府。竹館內九爺獨自一人正在燈下看書,暈黃的燭光映得他的身上帶著一層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麵瘋鬧得晚了時,阿爹也會坐在燈下一麵看書一麵等我。一盞燈,一個人,卻就是溫暖。


    我靜靜站在門口,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他若有所覺,笑著抬頭看向我:“怎麽在門口傻站著?”


    我一麵進屋子,一麵道:“我去看紅姑了,後來還和她一塊兒出城看了梅花。”他溫和地問:“吃飯了嗎?”我道:“晚飯雖沒正經吃,可紅姑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一麵玩一麵吃,也吃飽了。”


    他微頷了下首沒有再說話,我猶豫了會兒,問道:“你為什麽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為政,不但不能聯手抗敵,還彼此牽絆?外麵人都懷疑是石舫內部出了亂子,舫主無能為力呢!”


    他擱下手中竹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說道:“他們沒有猜錯,我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搖搖頭,沉默了會兒道:“你不是說讓我想自己想做什麽嗎?我想好了,別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點,何況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讓我到歌舞坊先學著吧!不管是做個記賬的,還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爺依舊笑著說:“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說一聲,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禮:“多謝你!”


    九爺轉動著輪椅,拿了一個小包裹遞給我:“物歸原主。”


    包裹裏是那套藍色樓蘭衣裙,手輕輕從上麵撫過,我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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