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茹姐給我們唱首曲子,不過內容可要是講她和李師傅的。”


    “還茹姐呢?該改口叫李夫人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鬧方茹的洞房,我麵上帶著絲淺笑,思緒在聽與不聽之間遊走。紅姑有些遺憾地說:“為什麽要讓李師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舊可以住在園子中呀!”


    “讓他們兩人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請李樂師做曲詞,難道他會因為已經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絕?影響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經心地說。


    紅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問道:“小玉,你這段日子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和我們疏遠起來?”


    我搖了下頭:“李樂師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廟堂上來朝賀的人,宮裏隻怕也會有人來賀喜,你待會兒仔細叮囑下園子裏姐妹,不要鬧過了。”


    紅姑忙應承,我有些疲憊地站了起來:“我已經事先和方茹說過,就不送她出門了,一切有勞紅姑。”


    紅姑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幾個婆婦服飾著上妝,大紅滾金的嫁衣攤在榻上,逼人的喜氣。我在窗外聽著屋子中時不時一陣的笑聲:“方姑娘真是會揀日子,選在正月初一,讓普天同慶姑娘的大喜呢!”


    婆子雙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張一合,正用棉線給方茹鉸臉,方茹硬著身子一動不敢動,服侍她的丫頭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這嫁衣可做得真好!是李娘娘賞賜的嗎?皇家的東西畢竟氣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飾的婆子奉承道。


    方茹的臉剛鉸幹淨,正對著鏡子細看,聞言回頭笑道:“是小玉置辦的,娘娘本來是有賞賜的意思,可聽說了小玉置辦的嫁衣,說是也不能再好了。”


    婆子口中嘖嘖稱歎。


    我轉身出了院門,緩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天清雲淡,日光融和,園子中處處張燈結彩,彌漫在空氣中的喜氣濃得化不開。


    進了自己的院子,關好門,我翻出了藍色的樓蘭衣裙,捧在懷中好一會兒,方攤開放在了榻上。


    舀水淨臉後,打散了頭發,用篦子一下下把頭發刮得鬆軟,隻把兩側的頭發編了兩根辮子,在腦後又合成一束。膚色已經夠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筆沾了些許黛粉,輕掃幾下,沒有畫如今流行的長眉,勾了個遠山眉。拿出胭脂蠶絲片,滴了兩滴清水,水跡緩緩暈開,蠶絲片的紅色變得生動,仿佛附著在上的花魂複活,趁著顏色最重時,先抿唇,然後在兩頰拍勻。


    窗外的鼓樂聲忽然大響,看來迎親的人到了。側耳細聽,心神微蕩,鋪天蓋地的喜悅。這也許是女子最想聽到的音樂,一首隻為自己而奏的音樂。


    穿好裙子,戴好頭飾,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裏轉了幾個圈,裙裾鼓脹如風中怒放的花,心情變得輕快了許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懸著,上不得,落不下,漏壺細微的水滴聲一聲聲都敲在心上。凝視久了,覺得那水似乎怎麽都不肯往下滴,越來越慢。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了緊盯漏壺的視線。


    得給自己找點事情,把心神引開,滿屋子尋著打發時間的物品,最後手裏握著一根棉繩。我閉著眼睛胡亂地打著一個個死結,然後睜開眼睛開始全神貫注地解繩結。打結,解結,反複重複中屋內已是昏暗。


    我扔了繩子,走到院子中,凝視著院門。天光一點點消失,黑暗壓了下來。


    也許他不願意見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時來,過會兒他肯定會來的。從麵對門而站到背對門而站,從盼望到祈求。


    眾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園子裏出奇地寧靜。太安靜了,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隻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幾點冰涼落在臉上,不大會兒功夫,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素色飛旋而下。雪並不大,落得也不急,隨風輕舞,欲落還羞,竟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可那蒼茫茫的白卻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門被推開的聲音。心在刹那騰起,一瞬間我竟然心酸得無法回頭,原來幸福來得太艱辛,快樂也是帶著痛苦的。


    我靜靜站了會兒,方笑著回身。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心中卻是絕望。我不能相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還是霍去病。


    “第一次見你,你就穿的這套衣裙,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頭銀色的狼身旁,長裙翩飛,青絲飄揚,輕盈得沒有半絲人間氣象,從沒有細看過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著你看,想看出你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著絲淺笑。


    我雙手捧頭,緩緩蹲在了地上。霍去病驚詫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無意識地自語,一遍又一遍,他緩緩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顧地上塵雪、身上錦衣,一言未發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這麽默默陪著我。


    雪花慢慢積在兩人身上,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替我拍落發上身上的雪,我一動不動,宛若冰雕。


    他驀地起身進屋,不一會兒拿著把竹傘出來,靜靜地坐到我身旁,撐開了傘。雪花細碎無聲地輕舞著,他淡淡地望著一天素白。


    小謙、小淘一前一後飛進院子,小謙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麵前,小淘卻直撲向我的頭,霍去病袖子一揮,打慢了小淘的撲勢,小淘看這次欺負不到我,忙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小謙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趕著躲開,小謙卻有些怒氣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開,順手在小謙腦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沒打算欺負它。”我忙抬頭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著一個絹條。


    我猶豫了半晌,打開絹條。“對不起”三個字歪歪扭扭、筆跡零亂地橫在絹帛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對不起。我心中苦不勝情,緊咬著嘴唇,一絲甜腥慢慢在口中漫開。欲把絹條扯碎,手卻隻是不停顫抖,絹條又小,不好著力,扯了幾次都未扯斷。


    我跳起衝進了屋子中,一手揪著絹條,一手見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靜立在門口,麵色沉靜地看著我發瘋般地在屋子中亂翻。


    剪刀,剪刀在哪裏?掃落了半屋子東西,仍沒有找到剪刀,眼光掃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裏。霍去病猛地叫了聲“玉兒”,人已經落在了我麵前,正要劈手去奪我手中的小刀,卻看見我隻是狠狠用刀在割絹條,他靜靜退後了幾步,看著我劃裂絹條。


    我隨手扔了刀,一把扯下頭上連著絲巾的珍珠發箍,雙手用力,珍珠刹那散開,叮咚作響地敲落在地麵,絲巾碎成一隻隻藍色蝴蝶,翩翩飄舞在風中。


    我盯著地上的片片藍色,心中那一股支撐著自己站得筆直的怨氣忽消,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前麵,其實卻一無所見。


    霍去病一撩長袍坐在了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頭,垂目盯著地麵。安靜得宛若受了傷的狼,靜靜臥於一角,獨自舔舐傷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聽著隱隱有人語笑聲傳來,鬧洞房的人已經歸來。我驀然驚醒,跳起身,一麵笑著,一麵語氣歡快地說:“我就早上吃了點東西,現在餓了,我要吃壽麵。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應該開開心心。我要換一身衣服,你……”


    他轉身背對著我,我脫下樓蘭衣裙,特意揀了件火紅的裙衫穿上。我不傷心,我偏不傷心,我不為不喜歡我的人傷心!輕握著藍色衣裙,嘴裏喃喃自語,可本以為痛到極處的心居然又是一陣刀絞劍刺。


    月牙泉旁初相見,一幕幕猶在眼前,人卻已經好像隔了幾世,我笑著,笑著,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下用力,“嗤”的一聲,裙子裂為兩半,霍去病聞聲回頭看我,輕聲一歎:“何苦……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徑直走出門。霍去病撐起傘,默默地走在我身側。心比雪更冷,又怎麽會畏懼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兩步:“我想在雪裏走走。”他一言不發地隨手扔了傘,也陪著我冒雪而行。


    我不願意碰見人,刻意地揀幽暗處行走,他忽地問:“你會做麵嗎?”


    我怔了下,回道:“不會。”他道:“我府中的廚房晚上灶火也籠著,也有人守夜,正經大菜拿不出來,做碗麵的功夫倒還有。”


    紅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嚴,用過晚飯後,園子中的廚房都要滅掉火,就是有火,今兒晚上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找廚子。我點了下頭,隨在他身後,兩人摸出了園子。


    低頭凝視著碗中的麵,剛吃了一口,人還倔強地笑著和霍去病說話,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落在湯上,一個接一個小小的漣漪蕩開。我慌忙端起碗,半遮著臉,拚命大口地吃麵。


    霍去病假裝沒有看見,自顧說著不相幹的話。我強抑著鼻音問:“有酒嗎?”他起身拎了兩壺酒過來,隨著酒壺一塊遞過來的是一塊麵巾。他一眼都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著酒壺一口口喝著酒。


    半醒時,隻覺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清淡溫和的香,待清醒時,才發覺香氣來自帳頂上吊著的兩個鎏金雙蜂團花紋鏤空銀薰球。流雲蝙蝠紫霞帳,藍田青碧暖玉枕,富貴氣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後明白過來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著頭頂的銀熏球,突然極其想念狼兄,覺得此時唯有摟著他的脖子才能些許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萬丈疲憊。


    丫頭在外細聲試探道:“姑娘醒了嗎?”我大睜著雙眼沒有理會。


    又過了半日,聽到霍去病在外麵問:“還沒有起來嗎?”


    “奴婢輕叫了幾聲,裏麵都沒有動靜。”


    霍去病吩咐道:“練武之人哪裏來的那麽多覺?準備洗漱用具吧!”說完自己推門而進:“別賴在榻上,這都過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著未動,他坐在榻旁問:“頭疼嗎?”我摸了摸頭,有些納悶地說:“不疼,往日喝了酒,頭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裏喝的什麽酒?”


    “哪裏是酒特別?是你頭頂的熏球裏添了藥草,昨天晚上特意讓大夫配的方子。”


    丫頭們捧著盆帕妝盒魚貫而入,雁字排開,屏息靜氣,靜靜等候。看來不起是不行了,日子總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仍舊繼續,想躲避都無處躲避。我歎了口氣:“我要起來了,你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懶貓,手腳麻利些,我肚子已經餓了,晚了就隻能給你留一桌剩飯。”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著乳母懷中的劉髆,小孩子柔軟的小手剛剛能握著我的手指,他一麵動著,一麵嗬嗬笑著,梨子般大小的臉,粉嫩嫩的。我看得心頭一樂,湊近他笑問:“笑什麽呢?告訴阿姨。”看到乳母臉上詫異的神色,才驚覺自己一時大意居然說錯了話。小孩子雖然連話都還不會說,可身份卻容不得我自稱“阿姨”。有些訕訕地把手抽回來,坐正了身子。李妍看了我一眼,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要能真有你這樣一個阿姨,兒可真是好命,讓兒認你做阿姨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實在不敢。”李妍淺淺一笑,未再多說。


    李妍端詳了我半晌後問:“你這是怎麽了?眉宇間這麽重的愁思?”


    我輕搖了下頭道:“你身子養得可好?”


    “那麽多人伺候著,恢複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試探地問。


    我岔開了她的話題,對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從何來?”


    “李廣將軍的弟弟、李敢的叔叔樂安侯李蔡升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李妍麵色一無變化,隨意地道:“歸根結底還要多謝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進宮來拜見小王子,人已見過,我該出宮了。”我向李妍行禮請退。


    李妍卻沒有準我告退,沉默地注視了會兒我,一字字道:“金玉,幫我。”


    我搖了搖頭:“從送你進宮的那日起,我已說過,我對你進宮後的事情無能為力。”


    “你說的是假話,你所做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圖,隻是我直到現在仍舊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本來就有些圖錯了,現在更是徹底沒有所圖。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輕歎口氣:“金玉,你性格表麵看著圓通,實際固執無比,我強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她帶著幾分苦笑,“人人都說衛青有個好姐姐,可我覺得真正幸運的是衛皇後,老天賜了她一個如衛將軍這般沉穩如山的弟弟後,居然又給了她一個蒼鷹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隻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親姊妹,但凡有你這樣一個姊妹,我也不會走得這麽辛苦。”


    我凝視著她,鄭重地說:“你放心,我以後和你的事情一無瓜葛,絕不會阻你的路。”


    李妍點了下頭,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你去吧!”


    我起身後,靜靜站了會兒,這一別恐怕再不會相見了。“李妍,照顧好自己,有時間看看醫家典籍,學一些調理護養方法,聽說道家的呼吸吐納對延年益壽很有好處,皇上好像精於此道,你不妨也跟著學一些,越是孤單,自己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眼中融融暖意:“我記住了,我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肯定會愛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李妍笑點了下頭。


    剛出李妍所居的宮殿未久,就看見霍去病迎麵而來。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他看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你來見李夫人?”我點了下頭,看著他來時的路徑問:“你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霍去病頷了下首。


    我落後霍去病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霍去病道:“你在宮裏連走路都這麽謹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這宮裏被人看到並肩而行,不會有好話的。”我看他神色頗為不屑,忙補道:“你當然是不怕,如今也沒幾個人敢挫你鋒頭。得意時無論怎麽樣都過得去,失意時卻事事都能挑出錯,如今小心一些,為自己留著點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這束手束腳的樣子,煩得慌!你以後能少進宮就少進。”


    我笑問:“你最近很忙嗎?自新年別後,兩個多月沒有見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飛揚地說:“這次要玩大的,當然要操練好。對了,你究竟回不回西域?”


    我猶豫了會兒:“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你……你……”霍去病霎時頓住腳步,滿麵怒色,氣指著我。


    我神色黯然地靜靜看著他,他忽地一搖頭,大步快走,仿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後:“我看你是個賤骨頭,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個賤骨頭,更欠打!”


    花匠在土裏翻弄了會兒,搖搖頭對我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芽,看來是死透了,我給您重新種幾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這花圃沒個花草的,光禿著也難看,要不我挑幾株好牡丹種上?”


    “不用費那個心思,光禿著就光禿著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發呆,花匠何時離去的也沒有留意。


    日影西斜時,紅姑在院子門口叫道:“小玉,有貴客來拜訪你。”我側頭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陳叔。


    他快走了幾步,笑著向我行禮,我閃身避開:“陳叔,我可受不起您這一禮。”他笑道:“怎麽會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這裏給你行禮?”


    “有什麽事嗎?竟要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陳叔看向還立在院門口的紅姑,紅姑忙向陳叔行了個禮立後匆匆離去。


    “少爺從開春後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時間都少,實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給你帶句話,明日黎明時分他離開長安趕赴隴西。”


    我向陳叔行禮作謝:“麻煩您了。”陳叔笑看著我,滿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他終於告辭離去。


    用晚飯時,紅姑忍了半晌沒有忍住,說道:“霍府的這個管家也不是一般人,聽說是個揮刀能戰,提筆能文的人,他雖沒有一官半職,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員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我看霍大少脾氣雖然有些難伺候,可對你倒不錯……”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回到自己屋子。默默坐著發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


    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屋裏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的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裏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隻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得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皇上為了克製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皇上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於抑製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隻要我們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複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麽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麽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赤裸裸,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我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裏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隻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先將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隻是發呆。好一會兒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兒,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幹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兒,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複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幾聲隱隱的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屋內燈亮,門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拐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觸目驚心地煞白。


    “……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蕩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心意和曲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


    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製,聲音依舊微微顫著。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人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我搖搖頭,死心地飛躍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麽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還有隻有你我知道偷著開的當鋪都交托給你。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調教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館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女娼館的娼妓,什麽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當鋪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回來,但更也許我再不回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上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小玉”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再得勝回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麽都不做隻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像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麵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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