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喂,別提了,那叫一個好。娘子嬌美,郎君又肯溫存體恤,夫唱婦隨,用你們的斯文話兒講叫什麽琴……琴瑟和鳴!左鄰右舍的小娘子哪個不豔羨,縱是我這麽個糟老婆子,心裏也咕嘟咕嘟冒酸泡呢,心想怎麽這麽好呢,我緊挨他們住著,多少年了,沒見他們吵過一次嘴,夫婦倆人兒臉上永遠掛著笑,生的女兒又乖又漂亮,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誰又承想後麵是那樣一個結局。要不怎麽說日子得平平淡淡的過呢,福氣太集中,兩三年消耗沒了,剩下的隻有苦。”


    洪婆說著大抒感慨,李纖凝就著她的話說,“張豫吃了人命官司,秋言的日子必然難熬。”


    “何止難熬,天都塌了。黑也哭白也哭,到衙門前為丈夫喊冤,聽說還叫衙役誘哄去了身子。回來後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張豫也沒了。那時候阿嬌沒人照料,全指望我們幾個近鄰。好在孩子乖巧,給口飯吃就成,不用人操心。就是命短,可憐的阿嬌……”洪婆不勝唏噓。


    “叫衙役誘哄是什麽回事兒?”李纖凝提問。


    “也是道聽途說,真假作不準。張豫被衙門帶走,沒幾天傳出他殺人劫財,即將被問斬的消息,秋小娘子到縣衙喊冤,連門也進不去,有衙役瞧上她姿色,誘哄她說隻要她肯跟他做那事兒,就幫她丈夫申冤,秋小娘子病急亂投醫。白白叫人快活一場,傳得人盡皆知。”


    一陣風刮過去,巨大的樹影下,嫌涼了。一時隻聽得洪婆剝豆子的聲音,幹燥的豆萁嘩啦嘩啦,愈發襯得小院寧靜。


    “鳳娘那蹄子嘴巴最毒,說什麽她原本就是被張豫強暴了才跟的張豫,等張豫死了,何妨跟那個衙役。相好的時候兩人兒形同一個人兒,一朝交惡,逮著你臉上吐唾沫。”


    李纖凝仇璋又一度震驚。


    “張豫強暴秋言?”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也是傳言,真假未知。”洪婆身子傾過來,刻意壓低聲音,“聽說秋言還做黃花閨女時給張豫強占了身子,秋言迫於無奈嫁了她。”


    洪婆這時直起腰,聲音又大了,“我琢磨這話是從鳳娘嘴裏傳出來的,她那時候和秋小娘子走得近,秋小娘子沒有瞞她的。我尋思翠翠那丫頭指定也知道,但她嘴巴嚴,連我也不肯透露。還叫我別亂嚼舌根,我是那樣人麽!”


    “翠翠是誰?”


    “先頭說過,我的小女兒,蓋翠翠,她爹這姓姓得怪,當年還是請西市賣字畫的先生給起的名。還說的過去?”


    李纖凝誇好,趁熱打鐵問洪婆要了蓋翠翠住址,以備後用。


    日影長了,從洪婆家出來,兩人乘車回宅。車聲轔轔,李纖凝沉默了一路,過朱雀門時方才開口:


    “在魏宅,我提到張豫,魏縣丞神情不對,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你怎麽看?”


    “魏縣丞似乎有所隱瞞。”


    “洪婆提到秋言曾到縣衙喊冤,他作為縣丞,不可能全然無知。查閱戶籍那晚,他從我嘴裏聽到秋言這兩個字時應該即想到她是誰了,卻未透露隻言片語,後麵張豫的名字浮現,也沒表露出驚訝。若是一起無足輕重的案子,過去四年忘了也不稀奇,可是今日我一提,他即道是白骨案。他分明記得張豫,也沒有忘記舊案。我猜他想要隱下的並非秋言,而是白骨案。”


    “若他不想牽出白骨案,沒道理主動提出叫你查閱卷宗。”


    “他知道我會提,但由他提出來更好。”


    “不管怎樣,明日見分曉,若你能順利拿到卷宗,一切好說。若不能,這裏麵問題大了。”


    李纖凝靠住車壁,沉吟不語。


    第9章 上弦月篇(其九)韋縣令


    衙門休沐結束,大小官員複工,包括衙役在內,大家興致都不高昂,一臉晨起的疲態,恨不得再歇上三日。


    唯獨李纖凝神采奕奕,她天沒亮起床,穿上便於行動的胡服,從崇仁坊出發,一路跑至春明門,再由春明門跑回衙署。額上沁了一層薄汗,襯得臉龐油潤發亮,皎如滿月。班房裏轉一圈,勾指叫走解小菲。


    “差你辦的事如何了?”


    “早辦妥了,小姐我和你說。這個韓杞的身份委實不一般,說出來保管叫你大吃一驚。”


    李纖凝將信將疑,“說說看。”


    解小菲驟然換上一副賴皮相,撫著肚皮說:“小姐,我早上沒吃飯,你請我吃飯吧。”


    李纖凝說:“一會兒我上長安縣辦差,你隨我去,飯在西市吃。”


    廨宇裏有人喚,解小菲來不及多說,匆匆去了。李纖凝回到內宅,見素馨還未到,自己洗漱了,簡單挽個小髻,綁條青布,隨便撈件衣服披上出門。


    廨宇裏仇璋已經擬好了公文,李纖凝接過來,找李含章加蓋縣令大印。李含章看了眼公文內容,頗感意外,“你最近在查什麽案子,怎麽還牽涉到了長安縣的舊案?”


    “安邑坊的人命案,文璨沒和你提嗎?”


    “哦,那個案子啊,不是很簡單,怎麽被你查得這樣複雜?”


    “無暇細道,爹爹先蓋印。”


    李含章蓋了印,不忘再囉嗦兩句,“韋從安氣量狹小,專愛刁難人,不是好相與之輩,你行事小心著點,別得罪他。”


    韋從安望族出身,家族勢力在朝廷中盤根錯節,雖同為縣令,李含章卻好似矮他一截,處處禮讓三分。


    李纖凝言不過心,隻用嘴巴敷衍。拿上公文,叫上解小菲,不用衙門車馬,外麵搭輛驢車,趕往長壽坊。


    路上,李纖凝撿起早上未完成的對話,“說說吧,都查到了什麽?”


    解小菲又把保管叫李纖凝大吃一驚那段話說了一遍,李纖凝嫌他囉嗦,踹了他一腳,他始才進入正題,“十六、十七這兩天,李縣令是不是沒在家?”


    李纖凝思及李含章這兩日確不曾在家用飯,問解小菲,“你知道他在哪?”


    解小菲詭秘一笑,道出真相,“我說了小姐可別傷心,李縣令他呀,在相好家裏。”


    “什麽?我爹在外麵有姘頭?”李纖凝不可置信。


    “非但有,還有了許多年。小姐道韓杞是誰?正是那相好的兒子!”


    “什麽?韓杞是我爹的私生子?!”李纖凝一驚非同小可。


    “不是不是。”解小菲連忙擺手,“韓杞是那姘頭和亡夫的兒子,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叫韓嫣,李縣令和她沒有孩子。”


    李纖凝手捂心口,“你嚇死我!”隨即冷笑,“竟然偷偷摸摸養起了姘頭,還把姘頭的兒子安排進衙門,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真有你的李含章。”


    解小菲悄悄問,“小姐你說,李夫人有可能知道這事嗎?”


    “開什麽玩笑,我娘若是知道還不把他撕爛了,家裏還能有寧日?”


    “那你會告訴李夫人嗎?”


    解小菲無意窺探這樁秘辛,思量許久要不要告知李纖凝,就怕通過李纖凝傳到李夫人耳朵裏,鬧個天翻地覆。李含章對他不薄,他不想給他找麻煩。解小菲緊張地注視著李纖凝,好在李纖凝考慮須臾給了否定回答。


    李夫人的雷霆之怒,她也不想承受。


    驢車駛過光德坊,站在十字大街上,車夫問南拐北拐。


    解小菲說北拐去西市,李纖凝說南拐去長壽坊。車夫聽出李纖凝是說話算那個,驅車南拐。


    解小菲委屈巴巴,“說好了請人家吃飯……”


    李纖凝:“先忙正事。”


    長安縣衙門前下了車,李纖凝徑去見魏斯年。魏斯年稱李纖凝來的正好,正值縣令升廳,便欲接過公文,前去呈遞。


    李纖凝把公文緊捏胸前,“我想麵呈韋縣令。”


    魏斯年麵色無異,道聲也好,引他二人入明堂。


    明堂之上,四十上下歲的男子安坐上首,短髭無須,麵皮白若酥酪,身軀龐大沉重,底子虛弱,鼻息沉重。右手指間佩戴著一枚黃金鑲綠寶石戒指,隨著他翻閱公文,綠光一閃一閃。


    魏斯年拿捏不準李纖凝是否有意坦明身份,口內隻稱是萬年縣的公差,有封公文立等縣令批示。


    韋縣令眼皮不抬,嘴巴裏慢悠悠擠出仨字:“呈上來。”


    衙役接過李纖凝手中的公文奉與案上。韋縣令並不急於瞧,指尖蘸唾液翻閱手裏的文書,廳上靜得鴉雀無聲,連魏斯年也感到了一絲難言的尷尬,再次進言:“縣令,堂下公差立等著要回複。”


    韋縣令抬起眼皮瞭了瞭李纖凝二人,忽道:“李縣令派你二人來我司何事?”


    “回大人,皆書在公文裏請大人過目。”


    “我問你又沒問公文。李縣令教你這樣回話?”


    “回大人,我縣近期發生一起凶案,凶手涉及到貴縣多年前一樁舊案,請求調閱卷宗。”


    魏斯年幫腔,“縣令快些與他們批示了吧,也好叫他們回去交差。”


    韋縣令目光掃來,“魏縣丞還有事?”


    魏斯年這把年紀,什麽沒經曆過,愣是不改色,不卑不亢回了一句“下官告退”,退下明堂。李纖凝看在眼裏,心道魏斯年長年受此人壓製,日煎月熬,心中怕是早已苦不堪言。


    魏斯年去後,韋縣令拿起公文,初讀神色平常,讀到後來漸起異樣,鼻尖向上拱了拱,皺出兩道鼻紋。忽的發難,“白骨案的案犯已於四年前正法,與你縣內的案子並無牽涉,何故調閱此案的卷宗,莫不是李縣令老糊塗了?”


    解小菲聽他貶損自家縣令大為不快,撇了撇嘴。


    李纖凝簡述安邑坊案情,交待兩案牽涉,韋縣令聽了並不以為然,直接將公文擲回,“經本官審閱,兩案無涉,萬年縣無權調閱我司卷宗,所請駁回。”


    李纖凝神色平平,不辯一詞,撿起文書,帶著解小菲退下。解小菲一臉忿忿,“韋縣令也太不把我們萬年縣放在眼裏了,當堂擲回公文,不是打我們縣令的臉嗎?”


    魏斯年放心不下,一直在外頭候著,聽到解小菲的話,也知道了結果,安撫二人道:“韋縣令就是這個脾氣,習慣了隨手擲物,並非針對李縣令,二位千萬別往心裏去。”


    解小菲哼了哼。


    李纖凝目光落在魏斯年身上,此人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絕非等閑。


    “閱不得卷宗,李小姐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也許韋縣令說得對,兩案無涉,是我多慮了。接下來我需要走一趟布政坊,魏斯年方便與我寫個便箋給那裏的坊正嗎?”


    魏斯年回廨宇寫來,加蓋縣丞印,交給李纖凝,欲送李纖凝出來,李纖凝忙道留步,自和解小菲去了。


    去布政坊途徑西市,李纖凝左右不急,對解小菲說:“不是餓麽,隨便揀食鋪吃,不拘時辰,咱們今天不回衙了。”


    解小菲獅子大開口,說要吃鴛鴦炙,李纖凝也由他。解小菲得了首肯,不找酒樓先討銀子,李纖凝心道吃個鴛鴦炙而已,還怕我反悔嗎?把荷包摘了給他。


    誰知解小菲得了錢直接拉她在路邊食鋪坐下,問老板要了兩碗湯餅。李纖凝大懵:“不是說吃鴛鴦炙嗎?”


    解小菲說:“鴛鴦炙那麽貴誰要吃它,還是吃湯餅最實在。”


    李纖凝無語:“餘下的錢呢?”


    “是我的了。小姐若打算要回,咱們就去吃鴛鴦炙。”


    “幾時成了守財奴,”李纖凝嗤笑,“要錢作甚?”


    “攢著。”


    “攢著作甚?”


    解小菲赧顏道:“討老婆……”


    李纖凝氣笑了,轉念一想,他確實到了成家的年紀,想起他的身世,心底一軟,沒再多言。


    解小菲埋頭吃湯餅,李纖凝對這玩意兒不大感興趣,簡單吃了兩口,嗅到對街點心香甜,摸摸身上並無餘錢,問解小菲能否請她吃一枚抱螺酥。


    解小菲二話不說去買了抱螺酥,回來端過她不要的湯餅折自己碗裏,連湯帶麵扒進嘴。


    布政坊同居德坊一樣是大坊,找起人來如大海撈針,好在有魏斯年的便箋。坊正得了便箋為他們指引了梁鳳娘曾經的居所。


    梁鳳娘兩度遷居,首次遷來的便是布政坊,與她曾經居住的居德坊僅隔了一個醴泉坊。李纖凝打聽周圍近鄰,大家對這個僅相處不到兩年的鄰居印象頗深,均言她愛說愛笑,潑辣大膽,搬來不久即和附近的大小娘子混熟稔。


    李纖凝詢問梁鳳娘搬來這兩年身邊可曾發生奇怪之事。據娘子們回憶稱,梁鳳娘搬來一年左右,她屋前經常出沒一個麵相憂鬱的小娘子,她什麽也不做,隻是盯著梁鳳娘家裏看,一連盯了幾個月,陰森森的,像個孤魂野鬼。娘子們打聽女子身份,梁鳳娘隻說是個瘋子。李纖凝形容秋言長相,娘子們異口同聲說就是她。


    “再後來鳳娘搬走了,那女子也跟著不見了。”某個小娘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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