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睡著了。”


    李纖凝背起花露,走出竹屋。


    其時大雨初歇,烏雲散盡,明月斜掛西天,朗朗月光普照,萬物寂靜而分明。野花、小徑、竹林全部映在李纖凝眼底。


    她背著花露沿小徑進入竹林,埋頭麵北而行。


    草木凝聚水汽,走不多時,李纖凝的鞋襪衣擺皆被蘸潮,濕重地裹在腿上,腳下艱澀難行,冷不丁被什麽絆住,人向前撲倒,花露跟著摔出去。


    李纖凝默默無言,拍衣而起,背起花露,繼續上路。


    她僅僅比花露大三歲,高一個頭,背著她萬分吃力。愈走步態愈緩,愈走背愈彎。花露迷迷糊糊,聽到李纖凝的喘氣聲,流淚道:“阿凝,你放下我吧……”


    “沒關係。”


    “他會追上來,你放下我,一個人跑得快。”


    “他不會追來了。”


    “阿凝,我覺得我快死了。”


    “不許胡說,等出了這片林子就好了,我們回家,我給你找大夫。”


    花露身上火炭似的燙,沒多一會兒,意識重歸昏沉。


    銀月斜過西天,往地下墜了。不多時,東方浮現曙光,大地被被一抹亮色包圍。草葉上的水珠兒經日光照耀,光光燁燁,星彩亂灼。


    李纖凝終於走出了竹林。


    岔路上駛來一輛驢車,車上堆著高高的柴草,李纖凝招呼也不打,先把花露扔上車尾,隨後也跳上車。進了城轉搭別的車,一路來到平康坊。


    李纖凝記得花露和她說過,她住在平康坊紫石街。公孫這個姓氏應該不難找,李纖凝打聽了幾戶人家。經人指點,來到一戶門前雕刻著蟠桃的人家。


    對開的烏木門,左上角挑著一杆梔子燈,為行戶人家標致。


    李纖凝扣響門扉,應門的小娘子顏色嬌人,身上裹著薄薄春衫,衣領子下拉,露出水紅抹胸,大片肌膚雪光燦燦。吊梢眼斜斜一掃,沒好氣道:“要飯往別處要去,老娘還沒的吃呢!”


    “啪!”


    門在李纖凝眼前重重闔上。


    李纖凝不急不躁,再次扣響門扉。小娘子風風火火拉開門,沒等嚷出來,李纖凝說:“我找公孫娘子。”


    小娘子愕然,目光掃到李纖凝背上的女孩,越看那張小臉越熟悉,掩唇驚呼,“露露,這不是露露麽?!”


    回頭衝屋子裏喊,“娘子,你快來瞧瞧,是露露,露露回來了!”


    “露露?”身披絳紗的婦人聞聲搶出,臉上帶著三分焦灼,迫不及待奔到近前確認,“露露,真的是露露!”


    婦人喜上眉梢,打李纖凝背上抱起花露,驚訝她身體之熱燙,又見她眼簾閉闔,出氣渾濁,不禁秀眉微蹙。


    “她燒了幾日了,請大夫醫治要緊。”


    婦人得了這一句提醒,忙忙將人抱入屋內,吩咐丫鬟去請大夫。一時驚動了滿院娘子,大家都說,丟了有些日子了,還道回不來了,誰承想天降奇跡,居然回來了。


    屋裏還有客人沒走,娘子們好說歹說將人勸走,人一走,立刻摘了梔子燈。今日謝客。


    絳衣婦人忙中不亂,吩咐手下娘子照料李纖凝。


    那娘子見李纖凝蓬頭垢麵,欲帶她下去盥洗,李纖凝搖搖頭,“我不洗,有飯麽,給我一碗。”


    “我們這從不生火造飯,一向買飯吃。”


    “那去買吧,我趁這個功夫睡一覺,買回來叫我。”


    小娘子心想你髒兮兮的,哪有屋子給你睡,無奈絳衣婦人有令在先,隻得安頓她休息。一麵叫人買飯。


    李纖凝睡中驚悸,不得安穩,聽到響動,猛然坐起。卻是絳衣婦人來給她送飯。


    婦人生著一張方臉,眉眼開闊,落落大方。手中捏著一柄葵瓣形的宮扇,徐徐扇動,一麵和李纖凝說:“大夫來瞧過了,暫無性命之憂,開了幾服湯藥,料想吃過該沒事了。人暫時還沒醒。”


    李纖凝埋在碗裏的臉這時抬起來,“你是公孫娘子?”


    “正是妾。”公孫娘子見李纖凝氣度不凡,用了謙稱。


    “你如何知道我,花露同你講的嗎?”


    “嗯。”李纖凝惜字如金。


    “你們打何處認識?”


    “人販子那裏。”


    “你們吃了不少苦吧,發生了什麽?”


    李纖凝聽出來公孫娘子意欲打探她們這些日子以來的遭遇,隻說被人販子毆打虐待,乘隙逃出來,再無別的了。連公孫娘子問她人販子的落腳點,她也謊稱出逃時慌忙,不記得了。


    公孫娘子又打聽李纖凝家住何處,用不用通知她家人接她回家?


    李纖凝回:“花露醒來我就走。”


    公孫娘子不好再問了,叫她安心用飯。


    花露在第三天傍晚醒來,她高燒幾日,腦子竟燒糊塗了,這些天經曆的事一概不記得。連李纖凝也不大認得了。


    公孫娘子原以為李纖凝會傷心,暗中窺她,誰知她竟然鬆了一口氣。


    得知花露已無性命之憂,李纖凝向公孫娘子辭行,公孫娘子問她家住何處,要不要遣人送她。李纖凝搖搖頭,獨自離開了紫石街。


    她的家就在隔壁崇仁坊,何需人送呢。


    第53章 蛾眉月篇(十六)塵埃未定


    自打李纖凝被擄走後,李含章食不知味,寢不安席。


    家裏不消說,鬧翻了天。李夫人責怪他沒看顧好女兒,對他沒有好言語,他自己也自責,愧對妻子,一連幾日不曾回家,每日隻宿衙門。


    明察暗訪了好幾日,獲悉延興門外有一夥人販子,帶著人去按住了。主犯是個姓梅的婆子和她的兩個兒子,經過嚴刑拷打,三人招了,確實在宣陽坊拐了一個女孩子,容貌衣著皆和李纖凝對得上。然據他們供認,女孩已經給賣了。


    李含章問清買主相貌,畫影圖形,下發到各衙役手中,叫他們按圖索驥。不等有結果,青龍寺外的竹林裏又出現了一具幼年女屍。


    女屍臉上掛著豔麗的妝容,下體遭受過暴力侵犯,身上淤紫淤青無數,和上一具女屍的情形吻合,基本上可以斷定是連環奸殺案。


    又是奸殺又是女童又是連環凶案,嚴重性可想而知,甚至於驚動聖聽,京兆府尹親自到縣衙敦促,要求克日破案。


    女兒失蹤已叫李含章心力交瘁,這麽重大的案子落頭上,直壓的他喘不過氣。雖說上頭還有縣令頂著,但那縣令就是個草包,真正親力親為還得他。


    事分輕重緩急,李含章隻得暫時把女兒的事放在一邊,優先處理連環奸殺案。依據凶手的作案規律,是在朔望日。他必須在望日到來前破案,否則又將有一個無辜女孩遇害。


    李含章派出大批公差前往青龍寺附近查訪,哪知薛豹和另一個叫趙寬的衙役竟然離奇失蹤。這二人的失蹤叫縣衙內人心惶惶,有人說他們必然是發現凶手的蛛絲馬跡叫凶手滅口了,也有人說青龍寺竹林裏常有灰狼出沒,沒準他二人叫灰狼叼走了。


    不論哪種情況,衙役們的熱情大大削減。沒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李含章終日愁眉不展。


    解小菲一直記掛著李纖凝,三不五時來跟李含章打聽李纖凝的消息,得知沒有消息,眼裏總是浸滿失望。


    李含章瞧不得那眼神,每每黯然神傷。


    他的女兒還有那個滅絕人性的凶手,他們究竟藏在哪裏?


    青龍寺附近有人上報,有一篾匠的女兒走失。


    這個時候有女孩兒走失,還是青龍寺附近,不能不叫李含章不重視。當即帶人趕赴青龍寺,一麵組織人員尋找,一麵詢問女孩雙親有沒有懷疑對象。尤其是居住在這附近的獨身男子,愛親近女孩子的。


    女孩兒母親說:“竹郎不是獨個住?”


    女孩兒父親斥她,“亂嚼什麽蛆,是誰也不能是竹郎,你忘了那年我掉陷阱裏,折了一條腿,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是誰背我回來的?再者說,那竹郎原也不是獨身……”


    李含章細問究竟,女孩兒父親說那竹郎和他的娘子竹娘也住這附近,編竹為生。兩年前竹娘不慎摔下山崖,摔壞了身子,臥床不起,竹郎任勞任怨伺候了她三個月,人還是沒活下來。說著,指著走來的青年,“喏,這就是竹郎了。”


    李含章冷眼打量,來人三十上下歲,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長手長腳,骨架寬大,皮膚黝黑,皮下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是幹慣了體力活的人。


    竹郎上前,自稱聽說了茵茵失蹤的事,過來幫忙尋找。


    茵茵父母稱謝不已。


    李含章暗裏觀察,不覺有什麽問題。謹慎起見,和茵茵父母打探了竹郎家的住址。帶著自己手下一個姓劉的屬官前去查看。


    竹屋的門竟沒鎖。


    李含章推門而入,室內一塵不染,少見的幹淨,倒似有個小娘子天天拎著抹布打掃。


    “有人嗎?”李含章喊了幾聲,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屬官將各屋查看過,未見異常。


    “看來這個竹郎沒問題,真有問題,也不會連門也不鎖。”


    李含章不置可否,正欲退出,耳邊忽然鑽進一聲“爹爹”。李含章猛然回頭。


    “怎麽了,縣丞?”屬官問。


    “我好像聽到阿凝在喚我。”


    “縣丞思女心切,小姐怎麽可能在這裏。”


    李含章立住靜聽,渴望再聽到那聲音,一次就好,確定不是他的幻覺。


    劉姓屬官突然假咳,“縣丞……”


    李含章抬眼望去,原來是屋主人回來了。


    李含章不慌不忙,“口中饑渴,進來討口水喝,怎麽,是閣下的寶宅?”


    “李縣丞說笑了,陋室一間,哪裏敢稱寶宅。李縣丞喝水這邊請,現汲的水才夠清甜。”


    李含章二人飲畢水,竹郎邀他們進屋歇歇。李含章婉拒道:“不必了,找人要緊。”


    竹郎連忙稱是。


    李含章接著問竹郎,“這門平時也不鎖嗎?”


    竹郎說:“鎖的,早上走的匆忙給忘了,這會兒專程回來鎖。不怕別的,隻怕路過的獵戶順手牽羊。”


    李含章點點頭。


    待竹郎鎖好門,三人一齊去了。


    大肆搜索一天,毫無結果。午後,天空烏雲密布,預示一場大雨將至。酉時左右,天空如期落起雨,雨成瓢潑之勢,搜索被迫中斷。


    李含章等人轉移到新昌坊內武侯鋪歇息避雨。


    今夜是望日,沒這一場雨,李含章原打算徹夜巡邏布控。縱算抓不到凶手,也能起到威懾作用,令其不敢下手。哪知這場雨來的不巧,連天老爺都在助那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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