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薑娘子也不能確定。


    “我看就是,裹兒晚飯時還說,餅兒拿海棠瓣子給泥人做衣裳。招她笑了好半天。”


    東西在這裏,人卻不見了,薑娘子的心愈發石頭似的往下沉。


    武侯們就差掘地三尺,奈何始終不得薑餅兒蹤跡。


    薑娘子體力透支,仍苦苦撐著,宋娘子安撫,“也許餅兒已經回家了,嫂子何不家去看看。”


    武侯們也建議她回家等著,萬一薑餅兒回家見家裏沒人又跑出來亂走豈不麻煩。


    宋娘子陪薑娘子回家。餘下的人擴大搜索範圍,繼續找。


    薑餅兒當然不在家,薑娘子看著黑漆漆空蕩蕩的屋子,傷心落淚。多虧有宋娘子陪著,說說話分散注意力,否則她一個人還不知道有多難熬。


    雞鳴時分,門口傳來腳步響,薑娘子急惶惶奔出去,卻是薑父和宋家男人回來了。薑父迎上妻子渴盼的目光,無奈搖了搖頭。


    薑娘子失望垂眸。


    宋家夫妻安慰他們一番,回家歇息去了。


    他們一走,房屋立時空蕩。薑家夫妻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休息吧。”


    “嗯。”


    卻是誰也沒動。就這麽枯坐到天明。武侯們投入更多人力尋找。終於有了消息。


    “孩子找到了。”一個年輕武侯前來報訊,嗓子眼兒裏仿佛還有話,欲言又止。


    “在哪裏?”


    “在坊西的破廟裏。”


    薑家夫妻急忙奔往坊西破廟。


    小武侯有些無措,“誒……我還沒說完……”


    薑家夫妻趕到時,現場圍滿了人,不光有武侯還有縣衙的人。看到他們夫妻二人到場,在場諸人默默無聲看著他們,目光裏竟有一種不忍。


    人群中走出一人,自稱是萬年縣的李縣丞,他對薑家夫妻說:“報信的武侯都跟二位說了吧,二位千萬挺住,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令愛,叫你們過來是認……”他避開了“認屍”二字,“認認孩子。”


    聽到對方這樣說,薑家夫妻心已經沉到穀底,卻沒有裹足不前,仍舊一小步一小步顫顫悠悠的往前挪。


    及至穿過人牆,終於看清了裏麵的情況。


    寺廟破敗不堪,斷壁殘垣隨處可見。可在小小寺廟的後院,卻野生著許多桃花。


    正因為野生,比別處多了幾分草莽勁頭,開得轟轟烈烈,灼若春霞。


    落花層層疊疊,給大地鋪了一層花毯。花毯之上,躺著五六歲大的女孩子。她穿著白色繡花襦裙,裙上的海棠花是薑娘子親手繡的,朵與朵之間分布的恰到好處,有種從容飄蕩之美。


    然而那女孩的頭……那女孩的頭竟被厚厚的黃泥糊住,糊的結實,糊的厚重,圓圓大大一顆。經過一夜微風吹拂,八成幹了,裂開淺淺縫隙。縫隙之中,是深淵般的絕望。


    破敗荒涼的古廟,驟然響起一位母親撕心裂肺的哀號。


    第78章 虧月篇(其七)赤目


    “我隻是在和她玩,我隻是在和她玩!”


    事發後,官府立即鎖定了嫌疑人——傾銀鋪家的小兒子庾安。


    他是最後一個見到薑餅兒的人,也是最後一個已知的和薑餅兒有過接觸的人。那小孩當然不肯承認,一口咬定他和薑餅兒在紅鬆林分手,壓根不知道她怎麽死在破廟裏。


    李含章冷眼看他,“我方才說薑家女兒死了,未說她死於何處。”


    庾安頃刻慌了,撲到庾家娘子懷裏,“娘……”


    庾父搓著手問:“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們家安兒是個老實孩子,不可能幹出這種事。是不是有人殺害了薑家女兒,給他看到了,他回來又不敢說。”


    庾安得父親這一提醒,立刻改口,自稱他看到有人殺了薑餅兒,他逃回了家,心中害怕不敢說。但是當李含章問他殺人之人是何形貌、薑餅兒原本和他在一起玩,為何突然到了壞人手裏,是他們認識的人嗎?他一句編不出來。


    庾家娘子摟緊了孩子。


    李含章看出有他們在庾安絕難開口,命令衙役將庾家父母帶離開,剩下庾安和李含章獨處,畢竟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哪有什麽主意,抗不過李含章三言兩句,哭著招了,“我隻是在和她玩,我隻是在和她玩……”


    “和她玩會綁住她的手腳,用泥巴糊她的臉,糊的嚴嚴實實,一點兒氣也不透?”李含章嚴聲怒斥。


    屍體找到時,女孩兒的雙手被縛桃樹上,雙腳也綁著。綁人的布條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李含章相信他現在倘若下令搜索,一定可以在庾家的箱籠裏找到這件衣裳。


    庾安嚇得哇哇大哭,反複說那一句:“我隻是在和她玩,我隻是在她玩……”


    後來在李含章的誘導下,庾安交待了作案過程。有什麽用呢,朝廷沒有適用稚子犯罪的條例,庾安得不到任何懲罰。庾家假惺惺地賠了薑家一筆銀子,後來搬離了通濟坊,落戶在了永寧坊。全沒受到當年事件的影響,生意越做越大,傾銀鋪子開了一間又一間。


    諸多細節喚醒了李纖凝的記憶,她記得她曾經聽李含章說起過這件案子。


    那時她還小,滿宅院瘋跑,看到李含章坐在屋後的陰影裏發愁,跑去拉扯他,“爹爹,爹爹,陪我玩。”


    李含章哄他,“凝兒乖,自己玩罷。”


    李纖凝玩了一圈,跑回來,李含章依舊原地坐著,愁聚眉峰。李纖凝坐到他身旁,問他:“爹爹,你怎麽了?”


    “爹沒事,爹好的很。”


    “騙人,你分明不開心。娘又欺負你了嗎?”


    “沒有,和你娘沒關係。”


    “那是為什麽,你告訴女兒。”


    石階涼,李含章把李纖凝抱到懷裏,聲音落在幽涼的春日午後,悲傷又無奈,“有個女孩子,和你一般大年紀,給人害死了,爹爹沒有辦法為她主持公道。”


    “為什麽?”李纖凝仰起頭問。


    “因為凶手也是個孩子。”


    李含章徐徐道來原委,說到砸開黃泥,女孩兒重見天日,麵孔紅紫,扭曲可怖時,一度停頓。


    她是被活活悶死的,他無法想象當那麽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臉上被糊滿黃泥,無法呼吸時她是有多麽的恐懼和絕望。


    在場的男孩本可以救她,及時懸崖勒馬,偏偏沒有那麽做,反而捆住了她的手腳,叫她無助地等待著死亡。


    一切僅僅因為,好玩……


    他不敢去看薑家父妻的臉,他們的表情令他心碎。他想,若是自己的女兒,他放在掌心上寵的阿凝被這樣對待,他怕是早已肝腸寸斷。


    誰知阿凝聽完他的話竟然說:“爹爹,你不要悲傷了,我去幫你殺了姓庾那小子。我也糊他一臉黃泥好不好?”


    李含章悲傷又無奈的笑了,“傻孩子,瞎說什麽。”


    “沒有瞎說,既然法不責稚子,我當然可以殺了他而不必受任何懲罰,爹爹也不用在此傷感了,薑家女孩之仇得報,豈不一舉兩得,大快人心。”


    李含章揉揉她的頭,“越說越離譜了。走吧,該回房了,涼風吹多了不好。”


    李含章隻當她童言稚語,玩笑解頤。李纖凝卻知,假如那時李含章叫她去做,她真做得出來。


    “我知道了!”解小菲突然大喊,把李纖凝從回憶裏驚醒。不免問他:


    “你知道什麽了?”


    “姓庾的不想官府過深介入,隻想草草了事,敢情是為掩蓋這樁舊案。這幾日我四處奔走調查他,這小子名聲好著呢,經常資助慈幼院、養孤堂的鰥寡孤獨。活脫脫一個大善人,誰能想到身上背著人命案子。一旦為世人知曉,他那身好名必得變成臭名,他說什麽也不希望發生。”


    李纖凝點點頭,站起身踱步,無意踩到菩提子,腳給咯疼了,重新坐回去,“這樣一看,冬兒的死的確很蹊蹺。”


    突然問解小菲,“有沒有查薑家的情況?”


    解小菲搖頭表示沒有,“查到庾安身上有案子,立刻回來見小姐了,還沒顧上查薑家。”


    “小姐懷疑薑家人下的手?”


    “不排除這種可能。”


    “我又知道了!”解小菲一驚一乍,“庾安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才暗中調查家裏下人的來曆背景。本來嘛,真是妾室下毒也牽扯不出他的事,薑家人報仇就另當別論了。”


    “你說他暗中調查下人們的來曆背景?”


    “嗯,昨天查到的。想攢一攢一起和小姐說。”


    李纖凝思索須臾,“走,咱們去趟庾家。”


    腳下剛動,不幸又踩到菩提子,氣得李纖凝一腳踹飛。不料地上的菩提子受到攪動,亂滾亂跑,完全沒法子行走。少不得耐著性子一顆一顆重新拾回。


    庾宅的人告訴李纖凝,庾安沒在家裏,在鋪上。前去請需花些功夫,請李纖凝二人廳中稍候。


    解小菲不願枯坐,階下蹲著賞玩鈴鐺花,越看越愛,揪住路過的老俞頭問:“這花叫什麽名字?”


    “這不是玉竹?”


    “玉竹花是淺淺的綠色,這花雪白雪白,玉鈴鐺似的,比玉竹好看。”


    “不是玉竹,也是玉竹的近親。我們娘子就叫它玉竹,尤其鍾愛,前陣子丟了幾枝,娘子大動幹戈,吩咐人挨個房間搜,要看看是誰手欠,掐了她的花。當時這花開得正漂亮,夫人心疼壞了,搜了一圈沒搜出來,後麵小郎君突然病倒,娘子也就顧不上了。”


    解小菲一心打花的主意,觀察半天,研究出來這花不像能結籽的樣子,需得挖下麵的根球栽培。等老俞走開了,徒手刨根。


    李纖凝問他幹嘛,他回挖根球。李纖凝沉默片時,“我的意思是你要這東西幹嘛?”


    “這花長得多可愛,多特別呀。”解小菲說,“我挖回去好好栽培,待開滿一盆了,送給嫣兒,她一定喜歡。”


    沒看到李纖凝在他身後黑了臉。


    “你們在幹嘛?”


    解小菲聞這聲問,虎軀一震,忙把挖出來的小根球塞到袖子裏,然後若無其事的轉身。


    庾娘子逼過來,“我不是已經說了不用你們再來了麽,冬兒是病夭,不需要你們調查了,你們還來作甚?”


    解小菲見她直奔李纖凝去了,沒留意他,用腳把挖的亂糟糟的土踩實,恍若無事地走到李纖凝身後。


    “看來庾娘子已經知道薑家女兒的事了。”


    “什麽?”庾娘子臉色白了白。


    “前後態度轉變如此巨大,除了你的丈夫向你坦誠了幼時的劣跡,我想不出來還有令你突然改口的理由。”李纖凝徐徐道,“他是怎麽同你講的?不是故意的,在同薑家女孩兒玩,無意造成死亡?”


    四月陽光煦暖,甚至有些熱了。庾娘子的身體卻一陣陣的發寒,直打冷顫。


    “你們……你們怎麽會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解小菲從李纖凝身後探出腦袋,賤兮兮地說。


    庾娘子身子本就虛,連番遭遇打擊,支撐不住,踉蹌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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