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纖凝塗藥的手微頓,“我有這樣喊嗎?”


    “嗯。”韓杞懵懂點頭,“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你重複了好多遍。”


    李纖凝怔然。


    “阿姐,你怎麽了?”


    “沒事,沒事。”繼續塗藥,戲謔調侃他,“我還當你一輩子不和我說話了,怎麽又說了,還特地跑進來關心我?”


    “你不摘風鈴。”


    “我不摘風鈴怎麽了?”湊近他問,“我不摘風鈴你就放不下我啦?”


    韓杞避開她。


    李纖凝揉他頭發,“你這麽容易被拿捏,將來成親了怎麽辦,遇到個溫順的小娘子還好,遇到個潑辣的,有的你受。”


    這話明著點他了。


    韓杞臉色難看至極。


    李纖凝拍他肩膀,“藥塗好了,回去歇息罷。”


    韓杞渾渾噩噩,起身朝門口走,走有六七步,遽然折回,捧住李纖凝的臉,狂吻狂親,奪盡她的呼吸。


    他來去如風,待李纖凝從這一吻中清醒,麵前空空如也,人已不在了,隻剩她獨坐良宵。他臨走時丟下的話餘音猶未散盡,依依回響在耳畔:


    “我願意。”


    第84章 圓月篇(其三)遺棺於市


    老王夫妻在東市開有一間朝食攤子。朝食不比別的吃食,需早早準備。天天寅時不到起來,卯時之前,鋪麵打開,等生意上門。


    五月十七日清早,夫妻倆一切準備就緒,老王前去開食鋪的門,拿下門閂,繞到前麵卸護窗板,三塊護窗板全部卸完,老王往屋裏頭走,順帶掃了一眼北街,不掃還好,一掃唬了一跳。


    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分明不是眼花。老王納悶,懷著疑惑上前,怎麽也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真實存在。


    “幹嘛呢,磨磨蹭蹭!”王家娘子見丈夫久久不回,追出來催促。


    “老婆子,你快來。”王家娘子其實不老,四十出頭而已,老王喜歡這樣叫,王家娘子不喜歡聽,皺著一雙眉頭。但還是走過去了。


    一見之下,咋咋呼呼,“哎喲我的娘誒,這不是棺材麽,大白天活見鬼了,誰把棺材擺這裏?”


    “說的就是啊……”老王腿都嚇軟了,“老婆子,你說這棺材裏有沒有、有沒有……”


    “有沒有死人?”


    老王點頭。


    王家娘子單手掐腰,“有沒有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還沒等老王阻止,王家娘子雙手並用,推開了棺材蓋。隻往棺中一睃,王家娘子那條清亮的嗓子霎時吵嚷了一條街。


    昨夜睡的晚,中途又給噩夢驚醒,後半夜失眠到醜時,今朝順理成章起晚了。看了玉漏,已值卯時,李纖凝穿好衣裳綰好發髻預備先到班房瞧一眼,接著去演武場晨練,晨練完畢閔婆飯也燒好了,用過飯,大秦寺那頭想必也有動靜了。


    李纖凝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誰知計劃不及變化。這頭方要出門,那頭院門咚咚咚響了起來。李纖凝順勢拉開門,解小菲立在外頭,不待相問,神色惶急道:“小姐,東市發現一具男屍,何仵作先帶人過去了。”


    李纖凝不帶片刻猶豫,“走。”


    路上解小菲的同李纖凝說了基本情況,李纖凝得知男屍盛在棺材裏,先在腦海裏生出了許多疑問。男屍是誰?長安城宵禁森嚴,棺材通過何種途徑運到東市?為什麽放在大街上,其目的是什麽?


    到了現場,解小菲呼喝開層層圍觀的人群,護著李纖凝來到棺槨前。


    那是一口黑漆柳木棺,棺口大敞,當中躺著個六尺來高的男子,四十上下歲,胖瘦適中,衣著光鮮。雙手交疊於胸前,手下麵壓著一枚金蓮十字,表情安詳。


    “驗過屍了嗎?”李纖凝問,“死者死了多少個時辰?死因是什麽?”


    “此地不方便驗屍,死因尚不明確。”何仵作回答,“根據屍體的屍斑和瞳孔透光情況來看,死亡時間在十二至十八個時辰之間。”


    李纖凝環顧周遭,棺槨停在街心,看熱鬧的人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有些好奇心重的甚至爬到樹上、屋頂上,交通阻塞,吵雜擾攘,確實不適合驗屍。命令衙役將棺材抬回縣衙。囑咐解小菲給周圍商鋪店主錄口供,自己同何仵作先一步回衙。


    至衙,屍首抬出,停於木板上。何仵作解開死者衣衫。胸膛裸露出來的一刹那,所有人驚呆了。死者的胸腹部位竟然整齊排列著九道傷口。分上中下三排,每排三道利器穿刺傷。


    屍體經過清洗,死者身上幹幹淨淨,一絲多餘的血跡也無,隻有這九道紅痕,寸許寬,因為整齊的排列方式,透露出一種森然詭異感,瞧來觸目驚心。


    何仵作經過查驗,發現九道傷口深淺不一,深的可達三寸,淺的隻有一寸,其中致命傷有四道,左起數起分別是第一、二、五、八道傷口。


    “傷口深淺不一,是否說明凶手不止一人?”


    “暫時不好下這個結論。”何仵作說,“傷口寬窄一致,創口相似,乃是同一把凶器造成。”


    李纖凝默然片時,忽然想起什麽,“死者身上的金蓮十字何在?”


    立即有人捧著托盤送上。


    李纖凝拈起那枚十字,純金打造,中間一朵金蓮,上下左右各延伸出一截形似花瓣的條狀物,構成一枚十字圖案,和朱滕的銀蓮十字如出一轍。


    短短兩日,前後有兩個景教信徒死於非命,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兩件案件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李纖凝苦苦思索的之際,有衙役來報大秦寺的僧人來了。


    胡僧咄喝昨日同義寧坊的坊正前去長安縣衙為蒯剛討情,本以為憑借他們主教吉和在此地的威名以及京兆府溫少卿名頭,魏斯年必定乖乖放人,哪承想叫他打發回來了。今日拿著刑部裴侍郎的手書再往,得知由於死者是萬年縣人氏,案子已移交到了萬年縣。


    趕來萬年縣,求見萬年縣令,萬年縣令下鄉視察去了,縣裏的仇縣丞出麵接待他們。


    咄喝捺著性子說明身份來意,說罷將刑部裴侍郎手書雙手呈上,義寧坊的陳坊正附和,說希望仇璋賣他們個麵子,大秦寺和裴侍郎都會記著他的好。將來少不了互相幫襯。


    仇璋瞟了眼手書,沒去接,“大秦寺的胡僧,叫咄喝是吧,很好,你隨本官來,本官有話問你。”


    咄喝見仇璋一副不識抬舉的樣,臉上隱隱不快。他家主教大人平素皆同高官巨賈往來,那些高官巨賈甭說對待主教,就是對待他從來也是客客氣氣,未敢存輕蔑之意,如今一個九品縣丞,芝麻大的官兒,竟敢將他不放在眼裏。


    咄喝氣的鼻子噴火。


    陳坊正素來知曉身邊這位脾氣爆,一點即著。覷了眼左右森嚴的護衛,心想可不能讓他在這裏著,到時候蒯剛沒撈出來再把他搭進去,他沒辦法向主教交待。


    安撫咄喝說:“稍安勿躁,咱們進去,且聽聽他說什麽。”


    進了大廳,仇璋一撩衣袍坐主位上,比了個“請”的手勢,教他二人坐。


    咄喝二人才坐定,仇璋立即道:“據武侯蒯剛的交待,朱滕進入大秦氏實為行竊,不知他竊了何物?”


    咄喝說:“他竊了寺裏的聖水。”


    “聖水?”仇璋說,“那就是水咯。”


    咄喝聽到仇璋把他們大秦氏的聖水和普通水相提並論,忿然作色。陳坊正趕緊接過話頭,“仇縣丞有所不知,聖水不同於普通水,聖水是經過主教加持過的水。我這麽說您也許聽不懂,我舉個例子,開光您聽說過吧,主教將普通水加持成聖水,相當於高僧給器物開光。普通水經過主教加持,擁有了淨化和祝福之力,是為聖水。”


    仇璋下句話沒把咄喝鼻子氣歪了,“說來說去不還是水麽。”


    陳坊正笑嗬嗬道:“咱們先不論這個,仇縣丞隻需知道聖水珍貴,且不易得。朱滕盜聖水,比盜金盜銀還嚴重。”


    仇璋輕蔑一笑。


    陳坊正接著說:“蒯武侯也是景教的信徒,脾氣急,聽說朱滕盜了聖水,沒按捺住火氣,失手殺了人。我們主教不忍他身陷囹圄,特命我等替他化解。說起來這件事可大可小,仇縣丞何不結個善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交個朋友。”


    沒等仇璋答複,李纖凝走了進來。餘光一掃,認出了胡僧耳朵上鑲珍珠金耳環,知道是昨個兒長安縣見到的那位。


    李纖凝附到仇璋耳邊耳語數句。


    陳坊正和咄喝兀自納悶,不知兩人嘀咕啥,仇璋忽然站起來:“請吧兩位。”


    “仇縣丞這是……”


    “本縣今晨於東市發現一具男屍,身上攜帶十字,係景教教徒,身份尚不明確。兩位既是景教人士,何妨隨我去看看,指不定是相識。”


    咄喝和陳坊正相顧愕然。


    李纖凝著意觀察他們兩個,發現那個叫咄喝的胡僧愕然中帶有幾許驚慌。大步當先,甚至走在了仇璋前頭,似乎很想見一探究竟。


    到了停屍房,見到停屍床上的屍體,更加愣住,久久說不出話。


    陳坊正僅是驚訝而已,“哎呀呀,這人……這個人怎麽被捅了這麽多刀,真是淒慘。不知係何人所為,真該拉出去淩遲了。”


    仇璋道:“二位認得嗎?”


    陳坊正搖頭,“不認得,但是聽仇縣丞方才說他是教友,不知哪個級別,若到了金蓮一級,寺裏有登記造冊……”


    “陳坊正!”


    陳坊正話說一半,咄喝猛地一吼。


    陳坊民一哆嗦,“怎麽……怎麽……”


    李纖凝看出咄喝存意阻止陳坊正說話,和仇璋交換了眼色,仇璋道:“太好了,死者正是金蓮教徒,既然寺裏有登記造冊,查起來方便多了。”


    當即欲和他二人回去取名冊,陳坊正趁機道:“那蒯剛的事……”


    “一碼歸一碼,先取名冊要緊。”


    陳坊正頗有偷雞不成蝕把米之感,指望咄喝說點什麽,關鍵時刻他卻蔫了。哪知咄喝現在心事重重,全然顧及不到蒯剛了。


    仇璋和他們離開後,解小菲回來報,他仔細盤問了附近坊民。街兩側是食肆酒店,晚上往往鋪門一關即家去,隻有少數店鋪及朝食鋪子的主人家會宿在店裏。


    據那少數的幾戶人家反應,大約在醜時左右,他們聽到外麵有奇怪響動,犬還吠了幾聲,後來又安靜了。


    棺材那麽大的物件,不可能憑空出現。對方當晚必潛伏於東市。解小菲遂又問他們這兩天可曾看到哪家商鋪有運入棺材,眾人皆說沒看見。解小菲轉而去查棺材鋪,經查,隔壁的吳記棺材鋪於昨晚失竊一口棺材,黑漆,柳木製。解小菲帶著吳老板認棺材,吳老板一眼認出盛殮死者的棺材是他棺材鋪裏失竊那口。


    就地盜棺,印證了李纖凝先前的猜測,屍體和拋屍之人就藏在東市。當即吩咐解小菲挨家挨戶,一絲不苟地查。


    解小菲領命去了。


    這頭衙役又來回稟,朱滕的雙親和妻子來了,問能不能把屍體領走。五月天氣熱,屍體不易存放,李纖凝允了。朱滕的父母妻子又好一頓跟她哭訴,哀求她嚴懲殺人凶手,不能叫他們的兒子丈夫白白死了。李纖凝無法承諾什麽,安撫幾句,將人打發走了。


    卻有一嬌小娘子,淚盈盈的不敢上前。


    李纖凝問她,“你是誰,來衙門有事?”


    小娘子說她來找自己的丈夫。


    “丈夫?誰是你丈夫?”


    小娘子回她的丈夫叫丁酉春,和朱滕是鄰居也是朋友,十四日晌午兩人一道出去,如今朱滕死了,而她的丈夫卻下落不明。


    “你那丈夫沒和你說去哪?”


    小娘子抹淚,“他隻說次日回。”


    “他可是景教信徒?”


    “是啊,他和朱兄弟都是。”


    李纖凝猛然想起口供裏朱滕的遺言,“救我……兄弟……”他不是在向大理寺差役求救,而是說“救我兄弟”,他要他們救丁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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