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姑小姐,原帶了三套,一套樂俑一套生肖俑一套仕女俑,路上碎了,隻剩下這十個。夫人做主,指了四隻仕女俑給玥姐兒,麟哥兒不依,也要仕女俑,分了他兩隻。玥姐兒的俑是夫人專門留的,可不是挑剩的。”


    “那我還真錯怪姑小姐了,原來厚此薄彼的是娘。麟兒那孩子喜歡,竟都給了他罷,虧你還巴巴的送來。”


    魚嬤嬤笑容僵住,不會答話了,尷尬的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素馨接下俑人,“泥俑我代小小姐收下了,嬤嬤回去回夫人表小姐說我們小小姐很喜歡。”


    魚嬤嬤巴不得趕緊逃離此地,連“哎”了兩聲。


    李纖凝慢搖團扇,麵色沉靜。


    素馨壓著笑意:“小姐,您最近火氣好大,敢是天氣熱,奴婢吩咐廚房給您製作酥山解暑?”


    李纖凝剜她一眼,漫聲道:“小菲來了沒?”


    “來了,二門外候著呢,傳他進來?”


    “還用說,傳。”


    解小菲一進來就抱怨,“現在見小姐一麵真難,一句話傳好幾道門,沒半個時辰見不到真佛。”


    “外麵熱吧,吃甜瓜。”


    解小菲一抹額上汗水,拿起冰鎮過的甜瓜大口吃大口嚼,盤中甜瓜飛速減少。


    李纖凝施施然走到案前,撿起一枚青箋,提筆書字。書畢,交與解小菲,“吃完瓜把這個送去京兆府。”


    “什麽東西?”解小菲咕噥著打開看,甜瓜汁落下來,留下點點汙漬。


    “長興坊,春石巷……這不是小姐偷偷安置明成坤的地方麽,小姐打什麽主意?”


    “你別管了,送去京兆府就是,切記別叫人查到。”


    “小姐,我做事你放一百個心。”


    “本來很放心,你一跟我保證我又不放心了。”


    解小菲目光幽幽地。


    “放心放心,快吃吧。”李纖凝摸摸狗頭。


    把甜瓜一掃而空,解小菲抹抹嘴巴,拿上青箋去了。


    仇璋晚上終究沒能提早回來,甚至沒能回來,長隨來報,需夜審犯人,不回了。李纖凝一個人吃了他愛吃的菜。


    寢時,奶娘照例來抱阿玥去隔壁睡,李纖凝說:“不必抱了,今晚阿玥和我睡。”


    這是破天荒頭一遭的事,非但奶娘訝異,素馨亦是驚訝萬分,過來逗阿玥,“我們小小姐今天和娘親一起睡覺,開不開心?”


    阿玥抓素馨頭上的流蘇玩,對她來講,隻是換一個地方睡覺,有什麽開心不開心。


    素馨陪阿玥玩鬧片時,阿玥玩累了,入寢時極快睡熟。李纖凝支棱著腦袋躺在她身側,端詳她的五官,發覺她的鼻子很像仇璋,眼睛也像,嘴巴最像,全身竟沒有一處像她。


    未免惆悵。


    夜涼如水,夜烏如墨,已經是子夜了,李纖凝沒有一絲困意。她知道,身處光德坊的仇璋必然同她一樣,睡意全無。


    此時此刻的他在做什麽,此時此刻的他在想什麽。


    不管他想什麽做什麽,這必是難熬的一夜。


    過了這一夜,他會以怎樣的目光看她,李纖凝心裏沒底。


    醜時二刻左右,匹練似的銀光灌入室內,滿室生輝。


    月亮升起了,今晚的月相是殘月。月有陰晴圓缺,殘月預示著一個月即將走到盡頭。


    殘月升至高處,月光也從床腳爬到了床頭,爬到了阿玥軟嚲嚲的臉蛋上,把她臉上絨毛照得纖毫畢現。李纖凝親了親女兒的眼睛鼻子嘴巴,今夜之後,她會有多久看不到她?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抑或永訣,李纖凝不知。


    她希望可以很快很快,很快解決掉麻煩,很快一家團圓,為此她要拚上性命。一場從她十七歲就定下來的潑天豪賭,贏了,她可以維持現狀。輸了,她將賠上她的所有。


    沒等月痕印上中天,晨光已熹微。


    素馨進來服侍她洗漱,驚訝她眼瞼烏黑,一夜不曾睡的模樣。


    沒等開口詢問,李纖凝塞給她一封信,叫她拿著這封信去見羅婋,聽羅婋吩咐。


    素馨不勝疑惑,“表小姐要吩咐我什麽?”


    “去了就知道了。”


    “服侍小姐用過早飯就去。”


    “現在去,莫耽擱。”


    “何以這樣急?”


    “路上逢人不要說去見表小姐,說替我辦事。”李纖凝把信塞給素馨,“去吧。”


    素馨懷著莫大的疑惑去了,到羅府見了羅婋,信遞上去,羅婋拆信默讀。


    素馨問:“表小姐有什麽吩咐我的,沒有吩咐我先回了,今天小姐氣色不對,我總也不放心。”


    羅婋放下信,麵色凝重道:“你回不去了。”


    與此同時,大批京兆府府兵包圍了仇宅。


    陳都尉親自領兵,手執利器,公然闖入中堂。


    仇家人愕然失色,須知這是二品大員的府邸,說闖就闖,肆無忌憚,儼然有驚天之變故,無須顧忌。


    仇家人非但下人們栗栗危懼,主子們同樣惴惴不安。


    均想是不是之前鬧的天翻地覆的大秦寺案牽扯到了自家,沒道理呀,仇璋親自帶兵捉了大秦寺一幹人等誰人不知,怎會引火燒身?


    人心驚疑浮動之際,仇侍中站了出來。氣度鎮定,絲毫不亂。


    “陳都尉帶兵闖我府邸,所謂何事?”


    陳都尉執下官禮,雙手奉書,“仇侍中,這是福王殿下禦批的逮捕文書,請您過目。”


    仇侍中過目之後大驚失色,“你們要抓我兒媳,我兒媳所犯何罪?”


    身後人等聞聽此言,盡皆駭異,同時帶著一絲惶惑,兒媳?哪個兒媳?


    “事情尚未明朗,不宜公布罪狀,恐有損府上聲譽。下官限時拿人,請仇侍中行個方便,交出令媳。”


    “我兒何在?我八弟何在?”


    “仇少尹與仇縣丞皆被扣留在京兆府。”


    陳都尉用的字眼是“扣留”,顯見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一定地步,沒說扣押已留了麵子。仇家人人慌亂。


    仇侍中沉吟不語。


    這時候,一道清朗朗的聲音蕩開所有遲疑驚懼,落在眾人耳畔。伴隨著這道聲音,李纖凝出現在眾人眼前。


    “爹不必再問了,我隨他們去。”


    她打扮過了,上身穿窄袖衫外搭青綠半臂,腰係石榴裙,是她最愛的朱碧配色。


    頭綰螺髻,簡單利落不失威儀。


    陳都尉喝命左右上前拿人。


    “放肆!”李纖凝嚴聲厲喝,“我是縣丞之妻,縣令之女,將軍之妹,豈是給你們拉扯的。開讓,我自己會走。”


    陳都尉為她氣勢所懾,默許府兵讓開一條道。


    李纖凝款款下拜,執大禮,朝著仇侍中夫妻所在方位磕了三個響頭。禮畢方同陳都尉離開。


    一隊府兵在前,一隊府兵在後,李纖凝居中。分明押著她走,然李纖凝腰背挺拔,雙手交疊身前,目視前方,風儀萬千,竟然走出了被護送的架勢。


    直到府兵全部從仇宅撤出,仇家人猶久久的回不過神。


    第114章 殘月篇(其七)真與假


    李纖凝被帶入一間刑室,周圍擺滿刑具,其中的大部分她用過,用在別人身上。想象著這些東西施加於已身,想象著抽筋斷骨之痛,對於犯人受刑時的恐懼有了幾分體會。


    腳踝上一涼,有人給她扣上鐐銬,鐐銬另一端釘死在地上,限製了她的行動。


    手上同樣上手銬,頗具重量,沉沉的壓著腕子。


    房門從外麵打開,福王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護衛隨從文吏等人員。


    文吏坐到西窗下,攤開紙,研好墨,做好錄口供的準備。福王走到李纖凝麵前,緩緩撩衣下坐。他身上有種金貴閑雅的氣度,舉手投足舒展從容,長者的麵龐,保養得宜,掩蓋了真實年齡。令人覺得親切、可依,雖然僅僅是表象。


    兩名帶刀護衛麵無表情立於福王身後,嚴陣以待。


    福王手上握著一串老山檀念珠,徐徐撚動,珠子與大拇指上的蜜蠟扳指碰撞出沉澀的聲調。


    李纖凝微微而笑,“能得福王親自審問,纖凝三生有幸。”


    “仇少尹受你牽連,需回避此案,這麽大案子,本王不放心別人,隻好親自審訊。”


    “八叔和文璨,他們好嗎?”


    “他們在內宅歇息。”被軟禁的含蓄說法。


    “我可以見見我的夫君嗎?”李纖凝問,旋即又否定,“算了,還是不要見了,見了說什麽呢。”


    “你知道本王用這麽大陣仗請你來是為什麽?”


    “我知道。”


    “這麽說你承認了。”福王撚珠子的手微頓,“你就是天仙子。”


    “我不是。”李纖凝淡如秋水,不起波皺。


    念珠如常撚動。有差役呈上籍冊一本,封皮上赫然寫著“懺悔錄”三字,是大秦寺專門用來記錄信徒懺悔內容的籍冊。


    福王把懺悔錄推過去,翻給她看,“這裏麵一字一句,是你四年前當著吉和的麵親口吐露,由明成坤記錄成冊,是也不是?”


    李纖凝如實道:“是。”


    “那麽你還敢說你不是天仙子?”


    “我不是天仙子。”李纖凝直視福王雙目,未有一瞬遲疑,幹脆利落地回答。


    福王身子靠向椅背,微微抬起下巴打量李纖凝。李纖凝順勢前傾,雙手拿到桌麵上,鎖鏈嘩啦啦響動,兩個護衛腰刀半出鞘示威,警告之意甚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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