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槐在京兆府庖屋做了四年事,深諳獄卒們的習性。交接之時正當飯時,上值的空腹來,下值的飽腹走,必吃這頓飯。


    名義上獄卒和囚犯吃的同樣飯食,實則獄卒的飯食總要好上一些,庖屋的人會單獨留出他們那份。陸槐在那份飯裏下了藥。


    全部藥倒後,大牢還不是無人之境。


    陸槐接出咄喝與明伯,叫他們換上獄卒的衣服,拿上下值獄卒的腰牌,一會兒好通關。


    破綻在於咄喝生的過於高大,衣服也不合身,容易被人識破。當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隻得冒險。


    三人列成一隊往外走,經過李纖凝牢房,咄喝說什麽也要擰斷她的脖子,出一口惡氣。


    陸槐攔下他,“別生事。”


    目光掃過李纖凝,對方笑容恬淡,風采如舊。


    牢房再度恢複平靜,李纖凝盤膝坐於木床上,閉目養神。


    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長安的月色釅了。


    第118章 殘月篇(十一)酉雞


    此後幾日,陸槐動靜全無。與此同時,李纖凝弄權案爆發,理當下獄,人已在獄中,沒法再下,案子順勢又落到福王頭上,令福王由衷感歎一句:禍不單行。


    感歎完,對仇少尹說:“走,隨本王去看看你侄媳婦。”


    牢房裏,仇少尹的侄媳婦正在興師動眾的濯發。她一人濯發,勞動三四個人,有捧水盆的、捧葛布的、遞香膏的。


    “小馬,再打盆清水。”


    小馬答應一聲,端起水盆沒等出去,王獄丞端著一盆清水進來了,“水來了,夫人請用。”


    “怎敢勞動王獄丞。”


    “夫人哪裏的話,能為夫人效勞,是小人的榮幸。”


    李纖凝在清水裏涮完,撈起頭發,擰去多餘水份,接過獄卒遞來的葛布擦拭。


    看到這一幕的福王問:“你關照的?”


    “沒有啊。”仇少尹心裏也納悶,“死丫頭,怎麽做到的。”


    牢裏不是沒關過大人物,比李纖凝貴重的人物多了,沒見獄卒們這樣殷勤。


    王獄丞回頭見到福王與仇少尹,扯過獄卒,行禮問好。


    仇少尹吼道:“她是你們祖宗,這麽伺候她,牢門大敞大開著,還嫌犯人跑的不夠?今天不治你們一個玩忽職守罪,算本少尹無能,都去找刑獄公人領板子!”


    唬的幾人慌忙下跪求饒。


    “八叔好歹是這裏的長官,也不知關照我,頭發都起虱子了,實在癢的厲害,沒辦法才求幾位差爺行個方便。”李纖凝一邊擦頭發一邊說,“行了,沒你們事了,都下去吧。”


    幾個獄卒待要起身走,猛地醒悟上司還未發話,隻得跪回去。


    福王瞧在眼裏,似乎有點明白了她為何能“差遣公人如驅使自家仆役”,她身上有種氣質,叫人無條件服從她的命令,尤其下位者。


    仇少尹鼻子沒氣歪了,在他的地盤,她還敢撒野,對他的人發號施令。不耐煩地啟唇,打算叫獄卒去領罰,福王忽然開腔,“下去吧。”


    這是……開恩的意思?


    幾個獄卒謝過,忙不迭退下。


    李纖凝坐到床上擦頭發。


    仇少尹眼睛夾她,他和福王還站著呢,她倒坐下了。以埋怨的語氣說:“文璨受你連累,又遭免職了。”


    李纖凝詫然挑眉,“事情尚未明了,怎會牽連到文璨?”


    “禦史台參了李縣令一本,參他縱容親女,插手刑獄,幹涉縣務,查證屬實,仇縣丞疑似縱容的更厲害,遭到免職,目前和李縣令兩個賦閑在家,等候發落。”福王道。


    李纖凝擲開葛布,“哼,我久已不去衙門,整日在家相夫教子。如今事發絕非偶然,必有小人從中作祟,實在可惡。”


    仇少尹覺得,“相夫教子”四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怎麽就那麽諷刺。冷笑道:“縱有小人作祟,你不做那些事如何給人家抓到把柄?怪隻怪你平時張揚跋扈,樹敵太多。”


    李纖凝沒接他的話,看著福王說:“殿下緝拿天仙子遇阻?”


    “誰跟你說他是天仙子?”


    “獄卒們都這樣講,難道不是?”


    仇少尹恨她無視他的話,明明不希望她是天仙子,偏要拿言語觸怒,“你身上的嫌疑還沒洗清,管別人是不是天仙子,沒準你才是天仙子。”


    李纖凝再次忽視掉他的話。


    “王爺,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你想和本王做什麽交易?”福王撚動手中念珠。


    “幹涉縣務,插手刑獄,這罪狀說大也大,說不值一提,也不值一提,就看往哪個方向渲染。我幫王爺抓到天仙子,王爺在聖人麵前幫我美言開脫,王爺意下如何?”


    仇少尹不料李纖凝會提出這種要求,看向福王。


    福王緩將檀珠撚了一圈,忽道:“來人,上鎖。”


    獄卒不敢怠慢,鎖了牢門。


    李纖凝也不氣餒,央求仇少尹:“八叔,我不愛吃牢裏的飯,送些吃食進來,也算你疼愛侄媳婦了。”


    恨的仇少尹牙癢癢。


    福王忽然說:“全沒動靜。”


    仇少尹不解。


    “仇家、李家、羅家。”


    仇少尹一想還真是,接接連連出了這麽多事,隻有仇璋過來拜托他平時照看照看李纖凝,其他再沒什麽。仇侍中照樣上朝,沒開口向皇帝求一句情。若說仇侍中性格如此,李家、羅家何以也這般淡定。親閨女、親侄女陷在大牢,有可能攤上殺頭大罪,竟然一點兒不急,集體靜默,這是為何?


    仇少尹沒有多餘的功夫思考,陸槐有動靜了。


    一瓶酒被擺到李纖凝麵前。醬色窄口細陶瓶,五六寸高,瓶身上刻著一隻大公雞。


    李纖凝盯著麵前的大公雞疑然問:“殿下請我喝酒?”


    福王對麵正襟危坐。


    “你上次的提議本王考慮過了。答應你未為不可。”


    “有條件?”


    “需試你一試。”


    “如何試?”


    福王目光落在酒瓶上,“這是陸槐送來的酒,其中必隱藏著某種訊息,我需要你破解出來。”


    “是嗎?”李纖凝拿起酒喝了一口。


    福王震驚,“夫人太輕率了,焉知酒中沒毒?”


    “既然需要我破解,當然得嚐一嚐。話說回來,酒裏有毒嗎?”李纖凝抹去嘴邊酒漬。


    福王一頓無語,“拿飛禽試過了,無毒。”饒是無毒,也無人敢嚐,隻有李纖凝這般大膽。


    李纖凝說:“從獄卒處聽來的消息殘缺不全,不乏訛誤,有勞福王給我講講陸槐的情況,越詳細越好。”


    福王哪裏耐煩做這種事,招來孔通判細述前因後果,連陸槐的身世背景,當年所犯之案也一並說與李纖凝聽了。


    李纖凝聽畢,轉了轉酒瓶說:“我對酒一竅不通,能找個懂酒的人來品品嗎?”


    福王還未說話,孔通判先問了,“有這個必要嗎?”


    “孔通判另有見解?”李纖凝問。


    “同僚們一致認為關竅在瓶身上,抑或‘酒’字上。”


    “說來聽聽。”李纖凝撐起下巴。


    “拿瓶身來講,上麵刻有一隻雞。盧主薄認為此雞暗喻雞窗,雞窗對雁塔,長安還有哪個雁塔,必是大慈恩寺的雁塔,陳都尉已經領了一隊人過去了。”


    “等等,怎麽就雁塔了,我知道雞窗是書齋,怎麽就和雁塔對上了?”


    “不聞雁塔題名之典?”


    李纖凝仍是一臉困惑。急的孔通判直跳腳,“雞窗對雁塔,秋榜對春闈!”


    李纖凝思索須臾,做出恍然之狀。


    福王冷眼旁觀,才疏學淺成這樣,他真的能指望上她嗎?


    李纖凝看到王獄丞的身影,招手喚他,“王獄丞,來來來。”


    王獄丞進來,躬身向福王、孔通判見禮。


    “王獄丞,你懂酒,嚐嚐這是什麽酒。”


    “喲,夫人,這可折煞小人的,小人喝的是市井上浮著綠蟻的劣酒,好酒是半滴沒嚐過,怎麽能說懂酒。”


    “這也不是好酒,你嚐嚐看。”李纖凝把酒瓶子遞過去。


    王獄丞見福王沒說什麽,小抿了一口。


    若事先知道是凶手送來的酒,估摸王獄丞打死也不會喝。


    “嚐的出來什麽酒嗎?”


    “嚐的出來,市麵上常見的阿婆清。”王獄丞放下酒瓶。


    李纖凝直起身子,平視福王,“殿下,交易的話作數?”


    “取決於你的推斷。”


    “那好,您即刻派人去蝦蟆陵,也不用挨家挨戶,撿空置房舍搜起。一間也別放過。”


    “為什麽是蝦蟆陵?”


    “阿婆清產自蝦蟆陵。”


    “這麽簡單?”


    李纖凝道:“陸槐貨郎出身,他不會設置高深晦澀的謎題,就這麽簡單。不過您動作得快點了,還剩不到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以後是酉時,酉雞,謎底果然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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