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我本就不配被人愛。”


    賭徒根本就不需要愛情,不管是愛人,還是被人愛,都注定是個悲劇。


    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


    【四】


    在看守所的日子,我一直在睡覺,從早上睡到晚上,從晚上又睡到早上。有的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可是如果死了的話,為什麽為什麽腦子裏還清晰地一直想起從前的我們?


    那時,我還會真心地笑,我會穿著長裙,在茂盛的銀杏樹下一圈一圈地轉著,直到暈得不行,再一頭紮進你懷裏,久久不願出來。


    那時,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


    那時,是多久之前呢?


    為什麽我想不起來?為什麽明明很近,卻變得這麽遙遠?


    為什麽,明明有你在我身邊,我還是不快樂?


    為什麽,我總是這麽難過?


    嚴可……


    我的心變得絕望、黑暗,充滿陰霾,變得連你也無法救贖。


    嚴可……


    快走吧,在我還有理智的時候,我放你走,不讓你陪我落下無盡的懸崖,那粉身碎骨的痛,我不想你陪我承受。


    快走吧,離開我。


    “涼靜,”看守所的女民警在鐵門外叫我的名字。我睜開空洞的雙眼望向她,她拿著鑰匙打開鐵門,“你可以走了。”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卻聽話地站起身來,跟著她走出看守所。


    出了門口,我毫不意外地看見了嚴可,他穿著黑色的大衣站在樹蔭下,安靜地等著我。


    我站在門口,不敢再往前走,甚至想轉身躲回看守所裏,可他如墨的眼睛,就那樣直直地盯著我,讓我一動也不能動地與他對視著。


    “涼靜,”他終於開口了,他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一點兒也沒有情人之間的親昵,卻帶著一絲讓人微顫的溫柔。


    “啊?”我有些傻地回應他。


    他直直地看著我,嘴巴張了張,卻又忍了下去,過了好半晌才說:“我們回去吧。”


    我睜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他轉過身,先走了幾步,在走到警察局門口的時候,又轉過頭看我,等著我上前。


    我站著不動,隔著遠遠的距離,在冬日的暖陽下,顫聲問:“為什麽?”


    “為什麽又原諒我?”我不敢相信地大叫著,“為什麽不責備我?為什麽不質問我?為什麽不打我?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我?”


    “你沒有脾氣沒有自尊嗎?”我緊緊地握著雙手,有些崩潰地指著自己說,“嚴可!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個賭鬼,我會輸光你的錢!我會為了錢去偷!去搶!去賣!”


    “這樣的我……值得你原諒嗎?!”我眼含淚水,直直地盯著他。


    “涼靜,我願意為你還債,即使一無所有。所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嚴可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還是那麽認真,那麽溫柔,那麽固執。


    我慚愧地低下頭,慢慢地蹲下身子,失聲痛哭。我感覺到他走過來,緊緊地抱著我:“別哭了,沒事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發誓,我發誓我真的再也不賭了。”我終於忍不住哭了,我內心深處真的好怕他離開我,真的很怕。我緊緊地抱住他,不停地對著他發誓,對著他解釋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他,其實我還是他一個人的女孩。


    “我相信你。”嚴可緊緊地抱著我,“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那天回來後,我們認真地打掃了已經好幾天沒人住的屋子,將木地板上厚厚的灰塵擦得幹幹淨淨,我好心情地從超市裏買了嚴可最愛吃的螃蟹,回來蒸給他吃。


    螃蟹很貴,我隻買了兩隻,剝開的時候,我把蟹黃端到嚴可嘴邊讓他吃,他抬手擋了一下:“你吃吧。”


    我搖搖頭,看著他說:“你吃,我想看著你吃。想把所有好的都給你,想對你很好很好。”


    嚴可輕笑:“怎麽,良心發現了?”


    “嗯!”我使勁點頭,“我以前真是太壞了,吃魚每次都吃肚子上的肉,吃蝦從來就是你給我剝殼,山核桃總要你敲好,早飯要你做,晚飯也要你做,還總是偷你的錢去賭,經常惹你生氣,給你臉色看,對你一點兒也不好。”


    嚴可打斷我:“你其實沒那麽壞啦。”


    “有的!真的有。”


    “嗯,仔細想想好像是有啊。”


    “所以,我決定,從今天開始,要比你對我對你更好!”


    “真的?”他懷疑地問。


    “真的!”我使勁地點頭。


    “那給我捶捶背,捏捏腿,今天跑了一天,累死了。”


    “好。”我跳起來,殷勤地為他服務著。嚴可現在一邊在一家防盜門公司當業務員,一邊在讀夜大,每天都過得很辛苦。我有些心疼他,力道適中地捏著他的肩膀,他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那表情性感得讓我忍不住低下頭去,暖暖地吻住了他。


    他閉著眼睛,嘴角帶笑,抬起雙手,抱住我的頭,用力地回吻我。


    吻了好一會兒,他仰著頭,睜開眼,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說:“你不必對我這麽好,我隻想你在我身邊。”


    我笑了,忽然覺得陰暗的心裏好像緩緩注入一道暖流。


    也許,也許我們的結局,會和爸爸媽媽不一樣呢。


    並不是所有賭徒,都會賭到至死方休的……


    小喬說,我就算是為了嚴可也該戒賭了,有個這麽愛自己的男人,怎麽好意思還繼續賭。


    其實她不懂,所有不賭博的人也不懂,賭博和吸毒是沒有區別的,它們都是惡魔的使者,黏上了就甩不掉,它會時時刻刻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蹦出腦海。


    那種強烈的、不可抵抗的念頭像魔鬼的召喚一般,讓你失去所有理智,忘記一切諾言。


    就像現在……


    就像現在……


    我看著嚴可遺忘在抽屜裏的銀行卡,拚命地掙紮著!


    不行!我不能去!不能再賭了!我答應他的!


    可,就去賭一把吧,又不一定會輸。


    你想想,你那天晚上如果贏到四十萬的時候收手,你就不會變成這樣;你想想,你要是能再贏到四十萬,嚴可也不必這麽辛苦地去賣防盜門;你想想,四十萬啊,隻是一晚上你就能得到它了,可你在超市當收銀員卻要當一輩子!


    你甘心嗎?你有技術,有運氣,為什麽不再去試試?


    贏到十萬就好,贏到十萬就收手……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賭桌上大戰了三十回合,麵前的籌碼已經被輸得一幹二淨。


    我失魂落魄地回過身,看見嚴可就站在我的身後,一臉悲涼。


    他什麽話也沒說。


    可我知道,他要離開我了……


    這次,他真的要離開我了。


    淚水,就這樣從眼眶滑落,我直直地望著他哭,悔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那些話我已經說過太多遍,我想他應該都會背了吧。


    他扭過頭,不再看我,轉身向外走去。


    我哭著追了上去,賭場外,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停在門口,車門打開,美麗的貴婦人從車上走下來,望著嚴可微微皺著的精致眉頭,眼神一如從前看垃圾一般地看著我。


    嚴可沒有停留,走到車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剛想鑽進去,我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嚴可……”


    他的身形頓住,背影筆直得依然像是回憶裏那棵挺俊的小白楊。


    我張開嘴,想說對不起,想說謝謝你,想說不要走,想說好多好多話,求他留下來……


    可是,我卻聽見,我顫抖的聲音,說出的卻是:“再見了,嚴可……”


    嚴可背對著我,一聲不響地鑽進車裏,車門像是慢動作般地關上,將我最愛的少年關在車裏,然後……


    永遠帶走。


    我望著漸行漸遠的轎車,失聲痛哭起來,終於還是失去了……


    我終於一無所有了……


    嚴可,嚴可……


    我仰頭,望著漆黑的夜空,用力地大哭。


    天空,又飄下雪花,就像我遇見你那時那般冰涼。


    【五】


    小喬告訴我,嚴可和他媽媽定了協議,協議的內容就是,隻要他媽媽把我從看守所裏放出來,並且把中年男人的事情擺平,他就跟他媽媽回家。


    嚴可媽媽卻說:“我並不稀罕你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家,我再給你一次看清那個女孩的機會。我要讓你知道,媽媽說的永遠是對的,那個女孩,她不值得。”


    我沒有出乎她的意料,在她指示嚴可故意將銀行卡遺落在家裏之後,我拿著錢,死性不改地去了賭場……


    小喬說:“涼靜,你真沒救了。”


    我說:“嗯,我知道。”


    我比誰都知道我沒救了,我比誰都知道,賭徒的下場。


    我比誰都了解,就算我再怎麽愛一個人,也不會為了他戒賭,這種惡習已經深入靈魂。


    我永遠記得很清楚,母親跳樓的時候,是那麽的絕望,她一次次地相信父親,會為了愛而去戒賭。可最後,她的愛還是戰勝不了賭癮。


    母親說,父親應該戒的是賭,而她該戒的是愛。


    嚴可也一樣……


    他也該戒掉愛。


    我獨自一個人,躺在我們曾經的床上,忽然覺得,平日覺得有些擠的床變得這麽大,怎麽翻身都翻不到邊,怎麽焐都焐不熱。


    嚴可離開的日子裏,我每天像往常一樣生活,上班、下班,有了錢就去賭博,沒有人管我的日子,我越發墮落。


    我每天都在煙霧彌漫的賭場裏想,他走了也好,至少,我們不會變得像我的父母一樣。


    至少,我不會榨幹他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分錢。


    至少,我可以放他自由。


    後來,我的煙癮越來越大,即使不在賭場,我也將我們曾經的房子抽得煙霧繚繞的,我覺得,我的心好像已經完全壞死了。


    其實,從父親死的那天起,我就發現了,我的心已經生病了,正慢慢接近死亡。


    嚴可走了,它正加速著死亡的速度,呼嘯地吞噬著我。


    小喬找到我的時候,我差點將自己嗆死在滿是煙味的房間裏,她粗暴地打開窗戶和門,生氣地說:“我看過人喝酒喝死的!還沒見過人抽煙嗆死的!涼靜!你就當第一個吧!”


    我無所謂地笑笑,繼續抽著煙,舌頭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感覺。


    小喬上來掐滅我的煙:“嚴可今天下午的飛機去美國,你要還想和他在一起,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睜開迷茫的雙眼,輕聲說:“小喬,已經沒有機會了。”


    “涼靜,是你自己不給自己機會。”小喬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我拜托你,看在嚴可對你這麽好的分上,就是讓他走,也走得開心點。你想讓他在美國,每天都擔心你因為沒有賭資去賣身嗎?”


    小喬拍了拍我的頭發,溫柔地說:“去跟他好好道個別。”


    我失神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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