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小舅舅沒有了過去的記憶,即便她聲淚俱下地和他講述過往,他也注定無法共情,隻會令他難受生氣而已。她並不執著於讓兩人真的合二為一,齊青長想做誰,那他就是誰。


    齊青長沒有再追問。兩人坐在桌邊就著他剩下的殘局對弈,臨近結束,南秀視線落在棋盤上,撚著棋子說:“多了我在這兒陪你,是不是比你自己下棋有意思多了?”


    說完遲遲不見他落子,含笑抬眼時卻發現他的指尖在輕輕顫抖,她立刻收起了所有笑意,急忙問:“你是不是在難受?”


    已經不需要他回答了,看他愈發蒼白的臉色和浮起薄汗的額頭,就知道他分明難受得厲害,還一直強撐著和她下棋說話。她站起身將他扶到榻邊坐下,哭笑不得道:“你逞什麽能啊!”


    剛要直起身去叫下人,齊青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輕喘出一口氣,緩慢問:“……他比我更像,是麽?”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也不知道他憋在心裏多久了。


    看來還是在意那個趙淇。不過他應該並不認識趙淇,為何會如此猜測?難道是直覺嗎?南秀心軟得厲害,一邊想著一邊抬手要去摸他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發熱了,同時解釋道:“我……”


    剛說出一個字,忽然被他用力拉向身前。他微抬起頭直接輕撞在她唇上,因為在此事上生疏,也隻會由輕到重地貼合著,嘴唇冰冷,按著她頸後的手心卻是滾燙的。


    南秀頓時石化,遲遲沒有任何反應。


    齊青長也並不懂要如何深入,貼著她的唇,半晌後理智漸漸回籠,慢慢放開了她。


    “抱歉。”握著她手臂的手卻沒有放開。


    他想到自己找來的辜時川的畫像,又想起前幾日在街上看到的趙淇,隻感到妒意翻湧。


    兩人靜默下來,呼吸相聞,氣氛卻與之前完全不同了。


    南秀咳了一聲,率先打破沉默,問:“你不在意了?”突如其來的和好令她還有些無措,雖然開心,還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試探。


    “在意。”齊青長回答後又停頓了一下,“也不在意。”


    見南秀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暗笑自己毫無原則,其實這樣矛盾的心思他自己都解釋不清。


    就這樣吧。他放棄和內心做抵抗。


    “生辰快樂。”他忽然說。


    南秀眼睛慢慢睜大,撞上他沉沉的目光後又覺得耳根發熱,錯開視線笑話他:“都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齊青長低聲說:“那天沒說,一直在後悔。”


    “那……向你討一個禮物,不過分吧?”南秀嘴角微翹。


    “你想要什麽?”


    南秀看向他說:“要你不許生氣了。”


    這樣明擺著的事情還要如何許諾?齊青長忍不住笑了,身體上異常不適,心中卻難得的輕鬆,有些虛弱道:“這個不算,重新說。”


    南秀認真想了想,“那……這件事真的過去了,以後也不許你因為類似的情況生氣。如果你有不悅,可以來問我,我會向你解釋的。”


    她也知道自己是仗著他心軟得寸進尺。已經哄得這麽容易了,還想要他給出承諾。


    這一次的摩擦其實全憑他讓步,因為她無法否認他此前的所有質疑,在自己心裏他就是辜時川。


    但他隻認為自己是齊青長,所以很難不因此氣憤。


    他深深看著她,默然片刻,鄭重道:“好。”


    第43章 強取豪奪的女配十四


    仲夏時節, 南秀帶齊青長在城郊騎馬淌水,兩人一起種桃樹, 又在苷蘆亭整夜聽雨喝酒。半年後齊青長的祖母因一場急病於睡夢中離世,即便母皇不滿,南秀也要等他守孝結束再舉行大婚。


    此前兩人曾經遇到過一次刺殺,南秀為救齊青長被劃傷了手臂,這點小傷對於數度征戰沙場的她來說不算什麽,但受傷的事兜兜轉轉還是傳進了女皇的耳朵裏。女皇將她召入宮中,先看向她的手臂, 又將視線抬起認真盯著她, 許久後問道:“為了救他?”


    傷早已經好了,南秀自然不會承認, 含糊說:“是我不小心。”


    女皇失望道:“你是儲君,竟然不顧性命為一男子擋刀。既然要做未來的天下之主,就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 你小舅舅曾教導你的那些話已經全拋在腦後了麽?”


    女皇也在齊青長的身上看到了辜時川的影子, 長湯行宮初見時便覺得像, 後來親自到東宮撞見兩人的相處,更震驚世上居然會有氣質神情 如此相似的兩個人。但與女兒南秀不同的是,她反而因此對齊青長並無好感,覺得他心懷不軌才會刻意模仿辜時川。


    其實南秀也考慮過向母皇坦白一切,可母皇已經堅信齊青長有意模仿小舅舅, 過去也並不清楚她愛慕小舅舅的事。按照兩人曾經的身份, 若真在一起於世人眼中與亂/倫無異, 或許母皇還會懷疑她是因為無法接受小舅舅的離世所以陷入了幻想中, 怕是很難相信複生這樣離奇的說法,她不敢賭坦白後會不會給齊青長帶來無盡的麻煩和危險。


    南秀沉默了半晌, 問:“隻因為愛一個人,就不能做好這天下之主嗎?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女皇歎道:“我聽說自他守孝之後,東宮內再無宴飲,更聽不見絲竹聲。他能牽動你的喜憂,又能讓你舍命保護,這與禍水何異?”


    “禍水”這種形容令南秀不禁莞爾,無奈地說:“我本來也不喜歡那些宴席上的熱鬧。”


    女皇仍繼續說著:“如果有一天他覺得長安無聊了,想要你陪他離開長安……”


    南秀打斷說:“他不會的。”


    “但他有這個能力。”女皇眸色轉厲,“這就是他的罪過。”


    南秀沒有再繼續出言頂撞,隻是輕輕叫了一聲“母親”,然後伏在她膝頭,不動也不說話。


    女皇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歎息著問:“你到底喜歡他什麽?認識也才不過一年半載,從前喜歡的都不見你如此上心。一個男人罷了,長得再好看也就是一張皮相,會衰老會看厭,有什麽值得你做到這個份上!”


    女兒為了那個齊青長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光憑這一點就足夠使女皇心生警惕。


    ……


    齊青長又獨自來到了苷蘆亭。


    幾個月以前,他還和南秀在此地喝酒談心。


    進入亭中後外麵漸漸下起雨來,他從亭下伸出手,雨水很快淋濕了他的指尖。他想:這些總歸是獨屬於他和南秀的記憶,而不是屬於辜時川的。


    常八斤看著主子望著雨幕孤寂的背影,替他感到委屈,因為女皇似乎要將他趕回霸州去,這當真是無妄之災。


    太女喜歡主子,主子也喜歡太女,他不懂女皇為何會突然對主子有如此大的偏見,實在霸道又毫無道理。如今太女和女皇還在角力,他真怕女皇盛怒之下直接下旨處死主子,那還不如為保命先回霸州去。


    常八斤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喪氣道:“大少爺,咱們回霸州吧。”


    他們總不能和女皇硬碰硬,若真的這樣做了,到時候恐怕真不能活著走出長安城了。


    “為什麽要回霸州?”齊青長收回手又轉過身,神態居然堪稱悠閑。


    當然是為了活命啊!常八斤再狡猾聰明,也隻能使些陰謀詭計罷了,麵對皇權威壓不過是一隻能被隨意踩死的螻蟻。


    “您沒錯,太女殿下也沒錯,但如今女皇陛下不同意你們在一起,又何苦螳臂當車?暫且先回霸州,等到有朝一日太女登基……”他聲音越來越低,飛快地看了齊青長一眼,小聲繼續說著,“太女自然會再將您接回來。”


    齊青長短促地輕笑了一聲。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當初在長湯行宮,齊家下人要他在南秀麵前多多表現,爭取得她青眼,好能成為未來的皇夫人選。


    當時他覺得可笑,認為那是“以色侍人”。


    “您還有心情笑……”常八斤已經愁得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了。


    齊青長道:“我是在笑自己,好像成了誤國的妖妃。”


    “呸呸呸!哪有這樣形容您自己的?”常八斤漲紅著臉,“您是男子,什麽妖妃不妖妃的。”


    他滿腹怨氣接著道:“如今太平盛世,您也從未做過什麽錯事壞事,女皇陛下這樣實在有失公允!”


    齊青長以眼神示意他看向亭外,兀自陷在氣憤中的常八斤還以為是有人追殺到此地來了,急忙回頭去看,但亭外什麽都沒有。


    “雨停了,咱們該走了。”齊青長淡淡說。


    令包括女皇在內的許多人覺得意外的是,齊青長並沒有因為怕死而聽話地回到霸州,也沒有仗著太女庇護留下來,而是選擇投軍,又從兵卒做起遠赴邊城,看起來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流放。


    但對於南秀和齊青長來說卻不是。因為終有一天他會回到長安,回到南秀身邊。


    ……


    三年後的深冬,女皇染病,臥床養了數日才有所好轉。


    屢立戰功的齊將軍奉詔回了長安,隨即又入宮覲見。


    女皇屏退左右,正回想著幾個月以前齊青長送來的那封信上所寫的內容,抬頭時便看到他已經走入了殿中。記憶裏那個已經模糊了許多的影子和此刻這道頎長的身影逐漸重疊在一起,隨著他越走越近,麵容也變得清晰起來。


    女皇也是直到今日才突然察覺,她已經記不清辜時川的模樣了,原本以為那個自己看著越長越高,叫自己“長姐”的少年郎早就化作了一抔黃土,沒想到竟會以另一幅樣貌再次歸來,但她並不覺得畏懼。


    她深深看他一眼,又朝他招手:“時川,到長姐這兒來。”


    齊青長慢慢走到女皇身前。


    女皇端詳著這張陌生的臉,展顏道:“倒是我枉做惡人了。”因為一念之差將人逼去邊城受了三年的苦,女兒嘴上不說,心裏肯定也時時記掛著。


    又問他:“你敢向我坦白,就不怕我攔著你們在一起?”


    雖無血緣,可他是她的弟弟,而阿秀是她的女兒。


    齊青長垂眼道:“還請陛下成全。”


    女皇笑了一聲,聽到這個稱呼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不會做回辜時川,隻想做齊青長。所以沒有“長姐”,隻有“陛下”。


    想得倒是美。她故意板起臉道:“自欺欺人。”


    “阿秀必然也早就知道了吧。但她卻信不過我這個做母親的,不敢同我坦白,寧願你去邊城吹風受罪。”


    齊青長說:“是我當時還沒有恢複記憶。”


    女皇見他手上捧起一根竹條,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南秀還沒有踏進宮殿便從宮人口中得知母皇要罰齊青長,急忙快步走進來,迎麵撞上母皇促狹的視線。


    “來得倒是快。”


    南秀心口砰砰直跳,環顧四周找人,又問:“您為何要罰他?”


    女皇久病後難看的臉色都變得紅潤了一些,喝茶一樣喝著藥,說:“這原本就是他欠下的。”


    當年她就覺得這臭小子看阿秀的眼神不對勁,問了他,他隻說沒那份心思。當時她就告訴過他,若有朝一日他越了界,勢必要狠狠揍他一頓。


    女皇倒沒有故意讓女兒心急,很快領著她到後院來見齊青長。


    當初南秀也挨過幾下竹條,不過那時候掌刑太監放了水,打得像是撓癢癢一樣,這一次打在齊青長背上的卻明顯用足了力道,滿院子都是刺耳的回聲。


    竹條打在他寬闊的肩背上,很快一道道血痕就浸透了單薄的衣裳。他挺直背脊跪在庭院中,聽到腳步聲後抬眼望向她。


    平和的目光中瞬間浮現出點點笑意。


    三年未見,南秀眼底泛起紅。


    女皇還在旁邊看熱鬧:“吃不了這份小小的苦,還想娶走我的女兒嗎?”


    聞言,南秀邁向齊青長的腳步頓了一下,震驚地轉頭問:“您同意了?”


    女皇意有所指道:“有人親自帶著竹條來領罰,等受完了這通打,再談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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