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還有其他人!


    他一個翻身,在床邊摸索起宿雪那裝著一些沒什麽用的符紙和普通法器的靈囊。


    回過頭的那一刹那,一個坐在床邊的修長人影映入他的眼簾。


    柴火已熄,月色透不過層雲,隻有薄薄一層銀光,什麽都看不清,隻能瞧見那人的輪廓。


    那人坐得挺直,朦朧之中,似乎在稍稍回頭看他——對方知道他醒了。


    分外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地飄進他的耳朵裏,悠然沉穩,卻裹著肅穆威嚴。


    “你在找什麽?”


    他渾身一僵,想後撤,可後方無路可退。


    他攥著剛找到的靈囊,手指稍稍緊了緊,又鬆了鬆。


    片刻。


    他平穩了氣息,學著白日裏聽到的那些普通修士的語調,低聲道:“仙尊。”


    第3章


    仙尊。


    稱呼出口,安無雪恍惚了一下。


    他成為宿雪之後,謝折風一直沒有回落月峰。


    白日山門一麵,他依舊將麵前之人當成是那個無心無情的師弟,因而在所有修士都行禮之時,他站在長階之上,隻想著不願再見到對方,什麽都沒喊。


    直至此刻。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謝折風的麵,喊對方“仙尊”。


    過往不論什麽時候,即便謝折風修為後來居上遠超於他之時,他也隻是喊對方一聲“師弟”。


    畢竟謝折風是整個修真界的出寒仙尊,卻隻是他的師弟。


    如今這一聲“仙尊”出口,像是不知何處倏地出現了一把無形的利劍,穿過他心中的茫茫厚霧,徹底劃清了他和謝折風之間的界限,將他重新醒來之後一直沒能理清的情緒斬除了個幹幹淨淨。


    他突然不亂了。


    即便現在謝折風就在他的麵前——又如何?


    左右“安無雪”已經死了。


    隻要他好好藏好這個殼子裏的靈魂的真實身份,找到機會悄然離開,前塵往事也隻會是前塵往事。


    謝折風做謝折風的出寒劍尊,他當他的宿雪。


    皆大歡喜。


    思緒轉瞬,乍然明晰。


    可即便下定決心,他聽著謝折風近在身側的呼吸聲,千年沉浮都揮之不去的記憶還是如狂風驟雨般襲來,他完好的胸膛一陣劇痛,忍不住將靈囊攥得更緊了些。


    謝折風一直沒開口。


    他不願這樣相對無言地對坐下去:“仙尊夜半來此,是有什麽事嗎?”


    “燈火不明,你怎知是我?”


    “……此地是葬霜海附近,仙尊洞府旁,無人敢作亂,會深夜進我房間的隻有仙尊。”


    謝折風無言。


    安無雪這才留意到,謝折風一動不動地端坐於床邊,手中拎著個微微聳動的毛茸茸的東西。


    ——是困困!


    相比起平常的頑劣,困困此刻被謝折風拎在手中,一聲不吭,一副做錯了事情被發現的鵪鶉樣子。


    “……仙尊是來找它的?”


    不是來找他的就好。


    “它見你多夢,夜半來此,助你安眠。”


    瘴獸擅神魂,他看到困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謝折風既然找著困困了,怎麽還不走?


    難不成還要他起身恭送?


    他躊躇不言,眼前的人倏地沉聲問:“何事擾你如此多夢?”


    這話經由謝折風的口問出來,安無雪心口一空。


    何事?


    還能是何事。


    他知道謝折風這是在疑心他為何能引來困困,壓下那些雜亂的心緒,不慌不忙道:“我並不知曉。我先前隻是個凡人,來了落月之後不太習慣,也許隻是思懷凡世了。”


    謝折風不再說話,他隻能坐在床與牆的夾角之間,手中拿著那沒什麽用的靈囊,等著謝折風離開。


    可謝折風還是沒有動。


    不僅沒有動,好像還在盯著他。


    困困自然也不敢動。


    屋內詭異地靜謐了一會。


    安無雪不得不再次開口道:“……仙尊?”


    謝折風似是乍然回神,手袖稍動,靈力帶起一陣輕風。


    小屋兩側落下兩盞盛著夜明珠的蓮花燈,暖光立刻在屋內鋪開,昏暗消弭無蹤。


    那人果然在直勾勾地看著他,神色竟是比他還要怔愣。一雙黑眸毫無白日裏在眾人麵前的淩厲凜冽,眼神像是黯然,又有些霧蒙蒙的。


    這樣的神情竟不似白日山門前那個劍光凜然的出寒劍尊,而像是安無雪記憶中那個跟著他練劍的師弟。


    安無雪立時移開目光,順著對方手上的困困往上看。


    謝折風一頭烏發由印刻了符文的深藍發帶輔以一支白玉雪簪高高束起,一身雲紋白袍,淡藍腰帶懸著靈囊,銀邊長靴踩在光暈照不到的陰影中。


    他眸光一頓,神色怔愣。


    他看岔眼了嗎?


    謝折風怎麽穿這身衣服?


    這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嗎?


    他與謝折風的師尊於仙禍之戰中隕落後,風雨飄搖,仙尊之位空懸,謝折風倉促之下暫接仙尊之位,但彼時的謝折風甚至修行不到百年,修為高絕卻名聲不顯,出寒劍並不像如今一般,出鞘便可使眾生俯首。


    安無雪年紀稍長,覺得自己身為師兄,該為師弟做點什麽。


    他出入極北秘境,摘下蒼古樹梢上終年不化的冰雪煉製成雪簪;又去了星河古道,取一團星雲為布;還請了好友相幫,最終才做了這麽一套法衣。


    修真界的人都說他手段狠辣果決、不拘小節,卻沒人知道,他連那一身衣服的紋樣都要細細斟酌。


    他在謝折風繼任之前,將法衣送給謝折風,有些忐忑地說:“師弟修為高絕,但年紀尚輕,威嚴不足,在列位掌門麵前穿得莊肅一些,想必能起到些震懾效果。師弟喜歡嗎?”


    謝折風盯著那折疊整齊的法袍和上頭疊放的玉簪,不知想了什麽,半晌才說:“多謝師兄。”


    他袖袍一揮,將那身法袍收進了靈囊裏。


    也僅僅隻是收下了而已。


    謝折風從未穿過。


    一晃經年,謝折風居然穿著這身雲紋雪袍坐在他的床邊。


    也許是忘了它的來曆,隨手拿起吧。


    這人穿著他上一世送的衣裳,衣冠楚楚地坐在他的床邊,他呢?


    他現在發絲淩亂、衣衫不整地側坐在逼仄的角落,薄薄的絲被隻遮蓋住了他的雙腿。


    落月峰弟子給他準備的寢衣有些大,鬆鬆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白皙的手腕一半露在外側,一手抓著靈囊,一手支撐著安無雪微微斜靠的上身。


    這樣的姿勢讓他格外累,他稍稍動了動,不合身的寢衣在肩處微滑,他的肩骨立刻感受到了冰涼。


    他趕忙拉了拉絲被。


    端坐在床邊的男人見他這般避嫌,道:“雲劍門將你送來當日,我有事出山,不曾交代你什麽。但雲劍門應當和你說過你為何在此。”


    安無雪動作一頓。


    他眼角一抽,險些沒穩住自己麵上的神情。


    他當然知道。


    仙者與天地同壽,道心通透,輕易不生心魔,哪怕是無情入道,登仙之後其實也不受桎梏。謝折風現在確實可以與他人雙修。


    宿雪的身份,也根本沒有拒絕雙修的道理。


    但是……


    隱瞞身份是一回事,若是讓他當真虛與委蛇,和謝折風雙修,絕無可能。


    他沒由來一陣心悸,攥著靈囊的手已用力到發白。


    謝折風仍然在看著他。


    這人不再抓著困困,困困抓住機會,一個翻身,直接滾落在了安無雪麵前。


    他趕忙趁此機會低頭掩下神色,熟練地避開困困不喜被他人觸摸的肚皮之處,拖著困困的四肢將它撈進了懷裏。


    謝折風驀地說:“你知道它不喜歡被碰哪裏。”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嗚嗚……”


    他順著困困的毛發,雙眸輕動,緩緩道:“白日來此地的時候,我恰好碰到困困,同它玩了片刻。後來是玄峰主找來,我才知它是仙尊靈寵。”


    此話半真半假,哪怕是找來玄方詢問,也道不出問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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