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魂樹精可明辨死者怨氣,照人生前死後,也可照出殘魂最無法消散的、最濃烈的記憶。


    殘魂是亡者散不去的執念。


    執念通常隻有曆經大事或偏執者才有。


    雲舟控製雲堯展現的性情,和雲舟本人大相庭徑,隻可能是雲堯本身的性情。


    這般沉默寡言、溫和無爭的人,會有什麽死後都消不散的執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養魂樹精。


    雲舟登時明白了他想幹什麽,身周靈力暴起,手握長劍刺向謝折風。


    他想過來。


    可謝折風不過一個抬手,雙指之間靈氣輕蕩,輕而易舉地彈開了他的攻勢。


    與此同時。


    安無雪捧著養魂樹精湊近雲堯的那一刻,樹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場景突變。


    漫天濁氣驀地消失不見,周圍枯敗的群山盡皆變了個樣子,晴空萬裏,林間鳥獸相逐。


    這是雲堯生前記憶中的雲劍門。


    謝折風仍然站在他的身側。


    方才養魂樹精光芒大盛之時,這人正好以靈力隔絕四周,養魂樹精隻將他們兩人拉入了這刹那片刻的回憶之中。


    四方都是當年之物,隻有他們二人是此時之人。


    謝折風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銅鏡碎片倒影中,那張與自己前世如出一轍的臉。


    謝折風看著宿雪的時候在想什麽?


    他剛一低頭,謝折風倏爾道:“我隻與你說過養魂樹精可照人生前死後,你怎知它還可以映照殘魂記憶?”


    安無雪在仙禍亂世之時雖然不曾見過這個至寶,但落月古籍眾多,每一本他都翻過,自然清楚。


    他說:“雲舟之前為了打聽消息,和我提過養魂樹精。”


    他話音剛落,雲堯記憶裏的過往清晰了起來。


    雲堯正坐在山門旁的長階邊上,雙手環抱,側靠著石柱,仰頭看著天際飛鳥成陣而過,似是在出神。


    “師兄!師兄是在等我回來嗎?”


    有人禦劍而來。


    雲堯順著聲音望去,順勢站了起來,四平八穩道:“山門大陣落鎖,我若不等你,你又要驚動師父他們。”


    雲舟落至雲堯麵前,笑道:“那我又要被罵貪玩了。”


    他裝模作樣地作揖道:“多謝師兄了。但你怎麽坐在這?不怕髒。”


    雲堯卻認真地說:“你掃了一個月,很幹淨。”


    雲舟:“……”


    眼前景色一閃。


    殘魂不全,隻有濃烈或者深刻的記憶才能留下,安無雪接下來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雲堯在帶著其他人練習身法,有的是雲堯在耐心地帶著雲舟練劍,還有一些門派瑣事。


    他還看到了雲皖和那些小弟子們,他們當時年歲尚淺,麵容稚嫩,安無雪險些沒認出來。


    他們比雲舟入門還要遲,對身為大師兄的雲堯抱有敬意,更喜歡跟在行事隨性的雲舟身後。可雲舟又總喜歡跟在雲堯身後,或者拉著雲堯指點他練劍,雲堯知曉師弟師妹們怕他嚴肅,便藏在樹後,抱著劍,閉目假寐,待聽到雲舟揮劍聲不對之時,方才出聲糾正。


    竟和安無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時日裏,見到的雲舟雲堯相處的情形一模一樣。


    原來雲舟是直接按照過往來演的。


    那這究竟是為了演給別人看,還是演給雲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無雪默然。


    雲堯殘魂的記憶仍然在變換著,裏麵大多都有雲舟。


    安無雪看著看著,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什麽。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雲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煉年歲比雲堯短,卻已經追上雲堯。雲劍門是仙禍之後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門,掌門不過大成期巔峰,舉派沒有一個渡劫境。以雲舟的進境速度,隻要沒出意外,雲舟多半會是雲劍門第一個渡劫境。


    那日,恭賀的仙釀與靈藥一個一個地往雲舟的洞府送,門中長輩後輩來來往往,直至深夜。


    最後隻剩下雲堯一人還抱劍站在雲舟洞府門前。


    “師兄怎麽沒走?”


    雲堯眉眼一彎:“為你高興,一時間忘了時辰。”


    雲舟挑眉,直勾勾地望著雲堯,說:“師兄對我真好。”


    雲堯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閃:“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我——”


    雲舟拉住他。


    雲堯乍然被拉著手腕,不知為何竟有些窘迫。


    “……師弟?”


    雲舟又直勾勾地看著雲堯好一會,把雲堯看得麵色泛紅,這才對雲堯說:“我雖然突破大成期,可這之後的修煉實在是一頭霧水,門中長輩也對此一知半解,萬一我就此無法突破……”


    “不會的,”雲堯篤定,“師弟天賦絕倫,渡劫不在話下,我也會盡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沒有把握。師兄,我前些時日在一處秘境之中得了個法印,借此法印雙修,可互渡靈力,彼此之間都能進境更快。但宗門內,與我同境的除了師父師叔們,隻有師兄了。”


    雲堯呆了:“……雙修?”


    “嗯,”雲舟嘴角帶笑,“我喜歡師兄,師兄可願與我雙修?”


    謝折風眉頭一皺。


    這人倏地開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雲堯怎會理會?”


    安無雪早就看出來了。


    他看出來的比謝折風還早。


    雲舟知道自己天賦高,也極有野心,這才日日拉著大師兄陪他練劍。他從來都隻在乎修為進境。


    雲堯親眼看著自己的師弟走到這一步,又怎麽會不知道?


    可雲堯看雲舟的那種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輕笑一聲,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涼:“仙尊錯了,雲堯會答應的。”


    謝折風微怔,視線輕移,看向安無雪。


    安無雪立刻錯開目光。


    而雲堯的記憶當中,雲堯沉默片刻,卻回過頭來迎上了雲舟的目光。


    “好,”他對他的師弟說,“我也喜歡師弟。”


    第24章


    一切正中雲舟下懷。


    雲堯說完那句話便怔怔的。


    他是雲舟的師兄,他該清醒自持,不踏迷途。


    可他在幹什麽?


    他的師弟不過一句話,便能讓他丟盔棄甲,輕易將隱瞞了多年的心意訴諸於口。


    他心中一片混亂,慌忙搖頭:“不,師弟,我——”


    雲舟挑眉:“我聽見了,你說好,你答應我了。”


    雲堯想走,雲舟卻沒有鬆手,反倒腕上使力,將雲堯往懷裏拉。


    雲堯猛地撞上對方胸膛,手忙腳亂要跑,卻聽雲舟側頭在他耳邊低聲說:“師兄,乖一點。”


    雲堯一呆。


    他終是沒有動彈。


    安無雪手中仍然握著養魂樹精,金光流轉,盛滿他的雙眸。


    他看著眼前發生的過往,隻覺自己的過往也在冥冥之中被拎到自己麵前鞭撻。


    冥海之下,不也是那一聲“師兄”,讓他失了分寸?


    他眼睛有些酸,快速眨了幾下,無法分清究竟是因為雲舟和雲堯的過去刺目,還是樹枝的光芒刺眼。


    可本該湧上心頭的窒息感並沒有出現。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什麽感覺也沒有。甚至不及肩骨處被謝折風扔出的冰錐刺出來的傷口疼。


    他已經放下了。


    可惜啊,但凡放下,必先拿起。


    一如記憶中的雲堯。


    他明知雲舟是為了修為進境,卻仍然抱著那麽一絲希望——既然他和師弟雙修了,往後年年歲歲,他總會在師弟心中,多那麽一點分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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