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春華的劍柄,想到師弟還沒有回他上一次的傳音。


    可惜了。


    他此番祭陣,怕是再也——


    “首座。”


    樓水鳴突然起身,緩步走到籠罩嬰孩的結界之前,拿出了一塊玉牌。


    玉牌之上,刻著“宋不忘”三個字。


    他已經給這孩子取好了名字,做好了命牌。


    他將玉牌放在嬰孩身上,隨即走到安無雪的麵前。


    飛沙走石中,安無雪眼見樓水鳴猛地在他麵前跪下。


    “水鳴!”


    “我與首座相識百載,首座想什麽,我想什麽,我們彼此都能猜到一二。”


    他紅著眼,笑了。


    “我錯了。你說得對,我從帶她來照水的那一日起便錯了。”


    “我若是希望她此生順遂,就不該帶她入局。我若是希望她與我形影不離,就該放手讓她與我共同麵對。我什麽都想要,便什麽都做錯了。”


    “我曾想,我隻需讓她在我這裏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就可以,總有一天仙禍能結束,照水城能歌舞升平。是我癡人說夢了,這世上,沒有人能完完全全護著另一個人一輩子。”


    他給了宋蕪太多美好,又給不了宋蕪想要的一切。


    最終害人害己,護不住宋蕪,也害了照水。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首座,我不想再瞧見累累白骨了。四海萬劍陣隻落下第一把劍,兩界還需要首座。是我種下的因,那便該由我來咽下這個果。”


    “可我還有一個自私的不情之請——”


    “我知道。”


    安無雪打斷了他。


    “照水劍下沒有大魔,樓夫人同魔修死戰不退而隕落,孩子先天不足,因此被帶回落月修養。”


    樓水鳴靜靜地聽安無雪說完,放下自己的本命劍,抬頭,對著安無雪笑了一下。


    他在安無雪的目光之中,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他複又拿著靈劍站了起來,緩緩拔劍出鞘。


    他說:“請首座畫下最後一道陣紋。”


    遠天,劍光閃動,有人禦劍而來。


    秦微不解的聲音傳來:“劍陣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感覺靈力不夠——”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安無雪頭也沒回。


    他看不見秦微此時的表情,不知落月的弟子和照水的修士正在想什麽。


    他將靈力灌入春華,劍鋒晃動,勾連大陣。


    樓水鳴執劍而動,劍鋒劃破他的脖頸。


    鮮血潑灑而出,渡劫巔峰的靈力注入陣法之中。


    照水劍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劍鳴。


    風聲忽止,東滄海若隱若現的浪潮聲停歇。


    巨劍破開陰雲,日光撒下。


    陣成。


    他將他的發妻永鎮此間。


    第34章


    陣法徹底落成的那一刻,樓水鳴屍骨無存。


    安無雪緊握春華,一動不動。


    他以為自己會傷心,甚至會久違地哭出來。可他低頭,看到自己衣袍之上沾染的樓水鳴的血,隻覺心中空蕩蕩的。


    他想起,城主府樓水鳴的臥房外,有一顆長了百年的靈樹,他十年前在樹下埋了幾壇自己親手釀的仙釀。


    他雖不喜沉醉之感,但秦微好酒,樓水鳴也時常小酌。等著功成,他挖出仙釀,還能帶上秦微,和樓水鳴夫婦一起,四人圍爐而坐,一飲而盡。


    那時候照水城應當已經在照水劍陣的庇護下不畏濁氣了,萬家燈火中,點一爐火熱幾壇酒,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如今……


    如今。


    陣法落成後結界消散,他聽到秦微衝到他身側的聲音。


    秦微搖晃著他的肩膀:“這是怎麽回事!?水鳴為什麽自盡?你就這樣看著嗎!???”


    接連不斷的問題。


    還有樓水鳴的那幾個弟子,也都衝到他的麵前詢問。


    安無雪不知該回答哪一個。


    他隻能說:“……布陣之時突發意外,陣法所需靈力空缺,水鳴以身祭陣。”


    秦微抓著他的手力道一鬆,踉蹌著後退幾步,隻是說:“為什麽?靈力空缺?為什麽會靈力空缺?”


    各中緣由,牽扯到了他許諾樓水鳴的諾言。


    他答不上來了。


    可他作為活下來的那個人,卻對法陣靈力缺口的原因隻字不提,說不出空缺的靈力用去了哪裏,於外人眼中,便是心虛。


    樓水鳴的徒弟也來問他,落月峰的弟子也十分不解,照水城的修士非要討個緣由……


    他隻能閉口不言。


    回了落月,秦微將那孩子送入落月福地封印調養,他連刻著孩子名字的玉牌都沒來得及看清。


    他想找秦微,最終得來的便是那句“為什麽祭陣的是他不是你”。


    戚循聽說了此事,帶上他最愛吃的冰糕來看他。


    他剛要開口,戚循抬手止住他:“照水一事,你不想提就算了。”


    戚循把玩著手中折扇,仿若隨口般道:“秦微那家夥從小就是這個性子,不管走對了還是走錯了,這混賬東西都是一條路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們不管他!”


    他一口一口啃著冰糕,聽著戚循念叨。


    那時候戚循還會和他說:“阿雪,反正我是信你的。”


    他送戚循離開之後,回自己洞府的路上,瞧見不少照水城附近門派的修士。


    鼻青臉腫的。


    他派人去稍一打聽,才知道這些人來找謝折風要樓水鳴祭劍一事的說法,結果師弟冷著臉,一言不發,出寒劍出,直接將人掃出了葬霜海。


    他趕忙趕去霜海,敲響師弟洞府門前魂鈴。


    年輕仙尊緩步走出:“師兄?”


    “下次別這樣了。”


    謝折風一愣:“師兄是說今日之事?”


    “師弟剛剛登位,兩界雖因你修為最高敬你為尊,但背後總會覺得你威望不足。”他像以往那般教導師弟,“既在高位,便要事出必有因,劍出必有理,秉公不徇私。”


    更何況,此事是他自己選擇承擔的,拉著師弟和落月一起幹什麽?


    師弟冷著臉,沉默半晌,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應當是學會了的。


    畢竟那句“秉公不徇私”,最終應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在那之後,照水劍成,落月同西邊歸絮海旁的琅風城聯係,開始籌劃落下第二把劍。


    他獨自一人回到照水城,偷偷去城主府挖出那幾壇佳釀,來到照水劍下。


    他不喜歡喝酒。


    他太多時候需要清醒了,因此不愛碰這個東西。


    可是那天,他喝一口,對著遙遙南方的落月峰倒一杯,又對著照水劍倒一杯,再自己喝一杯,如此往複,獨自一人喝著。


    喝得有些醉了,正巧撞上樓水鳴的弟子來祭拜。


    對方有些不情不願地喊到:“安首座。”


    他渾渾噩噩地想,他們似乎不太歡迎他。


    於是他離開了。


    從此他再沒有踏足過這個曾經待了十數年的地方。


    他對照水城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和魔修爭鬥的那十幾年裏,滿路白骨,日日鬥法,


    直至在宿雪的身體裏醒來,同謝折風一道前往雲劍門查滅門一事,他這才在時隔千年之後再次踏足照水城。


    花車明燈,好不熱鬧。


    當年宋蕪被鎮壓之時,謝折風還未登仙,四海萬劍陣都才剛剛落下一角,他無法保證打開劍塚之後能夠在不影響劍陣的情況下斬殺宋蕪。


    若是當年他不曾隕落,他應當會在謝折風登仙之後告知謝折風,讓師弟來處理此事。


    但當年來不及告知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他本以為此次踏足照水,不過是意外之中的順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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