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退下。”喬垢難得對趙端有如此強硬之時。


    趙端被其餘人拉走,喬垢沉肅道:“剛才……”


    “剛才趙端言行無狀,城主是怕他衝撞到我,而我記恨在心出手,怕一發不可收拾,才攔住他。”喬聽直接阻止了喬垢可能說出口的粉飾太平之言,“城主放心,我隻當過往還作恩惠,不會記仇。如今來我也來了,可以走了吧?”


    喬垢欲言又止片刻,才說:“你自小便懂事,端兒性情確實驕縱,你一貫聰慧,我隻是想著,你讓讓他便是了。如今既然重修歸來,便別再賭氣了,日後我也會多約束於他……”


    喬聽本已經打算轉身離開,聞言,轉回目光,揚眉道:“讓讓他?城主是覺得,因為我懂事,因為我沒有他任性驕縱,因為我忍氣吞聲也不會鬧出大事,所以我就該忍讓?這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我對不起他的,虧欠於你的,都還給你們了,我之選擇,從沒賭氣一說。”


    “城主,娘還在世的時候,”他喊的是那早已百年的凡人母親,“你不是這樣的。你年少之時明明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明明對著白發蒼蒼的母親都能坦然,可她過世之後呢?你真的放下了嗎?”


    喬聽笑了:“你當年口口聲聲說不在意娘壽數有限,可她不在之後,你在趙端身上尋找你無處寄托的迷怔,你已經不是年少時的你了。”


    “喬聽!”


    喬聽懶得和他動手,轉頭就跑。


    那日之後,喬垢閉關了許久,出來之後,總是看著趙端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麽——他似是已經開始後悔,開始約束趙端的胡作非為。


    城主府的修士背後說趙端的話越來越直接,凡人之間更是閑談不止。


    趙端咬牙切齒之時,突然收到了一道裹著黑氣的傳音符。


    安無雪和謝折風看到這一幕,盡皆神色一肅。


    這符咒上裹著的,正是濁氣!


    而觀趙端記憶裏的時間,那時正是幾個月前,北冥禍亂有所預兆之時!


    趙端自己不學無術,什麽都不懂,根本不知曉其中嚴重之處,獨自一人拆開了傳音符。


    符咒另一端的人問他:“你想當二十七城最厲害的修士,把喬聽踩在腳底下,讓喬垢、喬吟、趙秋然都不得不聽從於你嗎?”


    趙端雙眸一亮,自然忙不迭點頭。


    安無雪咬牙:“是那禍亂北冥之人!”


    傳音符上的嗓音明顯被法訣遮掩過,連是男是女都聽不出。


    那幕後之人根本沒有現身。


    謝折風皺眉道:“此人連喬城主家事都如此了解,果然對北冥諸事還有劍陣門道格外清楚。”


    趙端的記憶中,那人留下傳音符咒後,便通過傳音符,助他修濁入魔,告知他大量濁氣所在之地。修濁沒有瓶頸,隻要濁氣足夠便可一步登天,短短幾個月之內,趙端輕而易舉衝入渡劫後期之境。


    不止如此。


    包括那傀儡之術的書冊,還有偷走劍陣陣心的方法,都是那傳音符後的人給的。


    北冥封鎖的前幾個月,那人和趙端之間全靠傳音符咒聯係,連喬垢和趙秋然都瞞了過去。


    直至幾日之前,趙端終於要對劍陣動手。


    他已是渡劫後期,哪怕身處劍陣之中,喬垢都沒有發覺。


    他動手前,又有些躊躇了。


    他再不學無術,也知道北冥劍陣的重要性。他拿出傳音符,問:“你讓我這麽做,萬一出事了引來出寒劍尊,我豈不是死定了?”


    “北冥濁氣彌漫之時,上官了了不會有別的選擇,她隻能封鎖北冥。”


    “那還是擋不住仙尊啊!”


    “世間可登仙之人,不止謝折風一個。”


    趙端結巴道:“你、你是說你可以登仙?”


    那人不說話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眼看那人就要掐斷傳音,趙端趕忙問:“那你總要告訴我你是誰吧?現在分明修魔不能登仙,萬一你連我都打不過,在這裏和我說大話呢?不給我點準話,我可不敢在北冥劍陣上動手腳……”


    趙端雖不聰明,但也怕死,於這種事上倒是多留了一份心眼。


    傳音符那段又安靜了一會。


    片刻,那不男不女的聲音終於說:“現在修魔不能登仙,但我非如今之人。仙禍之後無魔修可登仙,不代表仙禍終了前修濁不可成仙。”


    趙端雙瞳一震:“你——你是仙禍結束前修濁的人!?不是吧,你是驢我的吧,連我都知道仙禍時的大魔大妖都被仙尊斬殺了!”


    “我既給你傀儡之術,自己自然知曉完整的複生之法。此法能複生別人,怎麽不能複生我自己?”


    此言一出,謝折風瞬時看向安無雪。


    安無雪感受到身側之人的視線,卻沒心思多想。


    他眸光一凝,神色怔愣地看著那飄動在記憶中的劍陣裏的符咒,心下發涼。


    仙禍之時便存於世的修士,千年前入魔之人。


    對四海萬劍陣個中門道了如指掌,知曉照水劍陣下鎮壓著修濁入魔至半步登仙的宋蕪,也清楚同時撬動北冥四十九分劍陣的法門。


    死在仙禍時,卻以傀儡之法複生。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同時滿足這些的,安無雪隻知道一人。


    這一人現在就站在這裏,站在那登仙出關後斬盡天下妖魔的出寒劍尊身邊。


    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安無雪心神巨震。


    他自從在這千年後醒來,便無法深思自己蘇醒的根源。


    因為他確實一無所知。


    他無聲地苦笑了一下,又猛地想起謝折風還在看著他。


    他不該在此時露出端倪,趕忙斂下神色。


    謝折風也終於移開了目光。


    這人剛才看著自己這張臉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必然是想起了師兄吧。


    哪怕他見過師弟在荊棘川中踏著尖刺、衣衫襤褸地尋他殘魂的模樣,此刻仍是無法確信——若他當真身份暴露,再次千夫所指,出寒劍光是不是會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上一世隕落前,那些人圍在自己身邊細數罪狀的畫麵又模糊又清晰。


    他好似忘了,卻又記得自己忘了什麽。


    趙端記憶本就由無數怨氣拚湊而成,除了他們麵前,四方都模糊混沌。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置身夢中,或是起了幻覺。


    他很清楚傳音符背後的人不是自己。


    但如果他是一個知曉自己已然複生的其他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都要想——是那個殺孽深重誤入歧途的落月峰前首座回來了。


    拋開死而複生這一點,除了他,當年還有什麽人能滿足這些條件的嗎?


    安無雪想回憶一番那些上一世的敵人和故人,可趙端怨氣凝結成的記憶不會等待他,仍在繼續。


    趙端雖然因為怕死,動手腳之前機靈了一些,但也沒多麽聰明。


    他聽傳音符另一方的人那麽說之後,想到日後喬家人和二十七城仙修日後的慘狀,便迫不及待地按照背後之人的吩咐,以靈力更改陣紋。


    劍陣沒有反應。


    北冥四十九劍陣彼此關聯,分劍陣若是出事,第一城的主劍陣必能察覺且引動劍氣斬除妖魔,可趙端將其中之一的陣心轉移到了背後之人給他的一塊石頭上,劍陣仍舊毫無動靜。


    趙端一喜:“果然沒有騙我!”


    安無雪眯了眯眼睛。


    那石頭能承載陣心,多半是什麽和天地陰陽乾坤勾連的天地靈物。


    “你識得此物?”


    謝折風的嗓音突然傳入他的耳中。


    他神色微頓。


    “我不知道,”他說,“趙端可能沒有仔細看過這款石頭,記憶裏太模糊了。”


    他雖然覺得有些眼熟,卻實在看不清石頭的確切模樣。


    謝折風說:“我也看不清。”


    “哦……”


    對方目光總算不在他身上,他這才敢稍稍轉頭,瞥了謝折風一眼。


    這人臉色仍然十分蒼白,袖袍垂下,在長袍之中若隱若現的手輕輕顫動著。


    分魂之痛蝕骨錐心,非一時半刻可緩解,謝折風此時還在疼。


    他收回心神,目無波瀾。


    記憶中,趙端偷走陣心,去找了趙秋然。


    這段記憶就是幾日之前發生的事情,粗糙的傀儡之術已經在北冥泛濫,第二十七城街頭巷尾都能看到不少被人放棄的傀儡。


    這些傀儡缺少靈力供給,生機黯淡,感受到活人的生機便如野獸般衝上去——同安無雪他們初入北冥碰到的傀儡一樣。


    修士畢竟人數不多,根本顧不上整個二十七城的傀儡,凡人隻能拿著仙師們給的符紙在家中避禍。


    趙端去找趙秋然的時候,趙秋然正在因為此事焦頭爛額。


    見來者是趙端,她放下手中事宜,關切道:“這幾日城裏不太平,你怎麽隨處亂走?可是靈石又花光了?”


    趙端問她:“我花光了,娘親再給我唄?”


    趙秋然拿他沒辦法,拿出靈囊打算掏出靈石,又和他說:“這幾日城裏都沒什麽人敢出來,你就是拿去也沒地方花——”


    她話語倏地一頓,低頭看去。


    趙端手中握著她費盡心思煉製的靈劍,劍鋒狠狠地刺入她的丹田。


    濁氣自趙端掌心而出,裹上劍柄,流上劍鋒。


    趙端無所謂地笑著說:“娘親對我這麽好,幫我個忙,讓我有個活下去的依仗,肯定是願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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