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忌之這時終於斥濁氣出傷口,不著痕跡地持劍靠近。


    他神色警惕,也接口道:“薑先生在得意什麽?你千年前的籌謀失敗了。首座從始至終,不曾劍指蒼生。”


    安無雪無言。


    他和薑輕一樣?


    笑話。


    他無心和薑輕辯駁,趕忙無聲地結出法印,送出一道傳音符。


    傳音符裹著靈力,衝破疾風驟雪,穿過謝折風立下的結界,朝著茫茫海域深處而去。


    ——它去尋謝折風了。


    薑輕卻隻是看著,絲毫沒有阻攔之意。


    他被裴千和曲忌之接連反駁,也不惱怒,反倒點頭道:“所言不差。其實你當時真的死了,我猝不及防。你拿著春華一路殺出重圍,回到落月峰時,我還在籌劃著如何讓落月峰也背棄你,結果沒想到,我們這位謝仙尊啊,居然比我想的還要絕情。”


    ——安無雪知曉心魔真相時,已經察覺春華的問題,不曾用過春華,薑輕至今也不知曉謝折風那一劍的隱情。


    他仍以為謝折風為天下悠悠眾口而放棄安無雪。


    “……我本來沒想讓你死的。你若是死了,我豈不是看不到你被眾生拋棄的反應了?我當時遺憾了好久,謝折風又成功登仙了,我隻能繼續隱於世間。後來,我想看看,你若是有殘魂飄蕩世,是不是會怨念憎恨?我追溯因果,尋到荊棘川,卻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薑輕譏諷道:“謝折風親手出劍殺你,居然又去荊棘川尋你殘魂。”


    “更讓我驚訝的是,你的殘魂還是沒有什麽怨氣。”


    安無雪冷冷道:“那倒是讓你失望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傀儡印所在的左臂。


    “我曾經救了第五根天柱,死後沒有怨氣卻殘魂不散,是因為第五根天柱留了我的碎魂,曆時千年,替我重塑金身玉骨,送了我新的一世。”這些皆是他能溝通天柱之後猜到的。


    “而你——”他舉起春華,劍尖對著薑輕,“靠著推算因果,找出了我複生之處,搶先一步帶走我,落下傀儡印,借雲舟之手把我換了個身份送回落月峰。”


    薑輕接連點頭了好幾下,神色格外從容。


    “謝折風已經登仙,可濁仙秘法被因果所埋,我反倒隻能止步渡劫巔峰。時局已變,我想重振旗鼓,原來的籌謀已經無用了。從那時起,我有了新的打算。但這個打算靠的是第五根天柱,必須得等你活過來。


    “我本來可以布局更久。但是你死後最開始的八百年,謝折風年年趕赴荊棘川,以仙力覆蓋萬千荊棘,這些強勁的仙者靈力被第五根天柱汲取去,助它更快地為你塑身。我當時實力大減,動不了天柱,也動不了你,隻能等著。


    “幸好,謝折風近兩百年來放棄在荊棘川徒勞,而開始奔走四海尋別的機會,我這才能順利進行我的謀劃。


    “宿雪想聽聽我的謀劃嗎?”


    “首座,”曲忌之說,“他在拖延時間。”


    薑輕笑道:“我在拖延時間,你們也在拖延時間,我們都想等雪妖和謝折風那邊傳來消息,對吧?”


    安無雪心下一跳。


    此言正中他所想。


    不對勁……


    薑輕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在意這一次造成舉世動蕩的雪妖。


    他這般等著對方出招,實在是有些不妙……


    可他如今並不能貿然出手。


    曲忌之已經殺過薑輕一次,殺死的不過是個化身。


    薑輕先前騙他們胎石失竊,恐怕這些胎石早就被薑輕都拿去做了化身,他眼前這個未必是真身。


    對方雖然和他一樣是渡劫巔峰、半步登仙,但是薑輕曾經是個濁仙,實力並非尋常渡劫巔峰能比。在麵對化身的情況下,他根本沒有把握,徹底絞殺薑輕神魂。


    幾千年前曲聞道折劍沒殺了薑輕,一千多年仙隕鑄就的因果陣也抹不去薑輕,安無雪哪裏有那個能耐一擊必殺?


    他若是殺不了薑輕,隻是毀了對方化身,讓對方神魂藏匿,那他反而更是被動。


    因此,他獲得薑輕記憶知曉千年往事之後,並沒有急著動手,更沒有傳令琅風城仙修和落月弟子前來相助。


    他在等師弟。


    ——可他在拖薑輕,薑輕居然也在拖他!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幹脆開門見山,直言道,“有些話其實你沒必要和我說,但你還是告訴我了,總不可能是在這種時候還想同我閑聊吧?”


    “哦?我不能想嗎?我確實想呢。”


    安無雪持劍之手沒有動。


    春華橫亙在薑輕麵前,不過片刻,劍身之上便已經掛了許多落雪。


    他靈力稍動,蕩開周圍冷風,掃落劍身上的積雪。


    “我不想。”他說。


    斬釘截鐵。


    薑輕一愣,隨即捧腹大笑。


    “好,好……”


    他笑聲忽止,目光一沉,麵露陰鬱之色。


    “其實我們不用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但你偏偏每一次都不願意入局,我能怎麽辦呢?”


    安無雪眸光幽幽:“……每一次?”


    “是,每一次。”


    “第一次,是萬宗圍殺,你被謝折風一劍斷生機。你若是當時殘魂便有怨,我們說不定早就同謀此局了,我何必做到這一步呢?”


    “第二次,是我給你落下傀儡印,設計你被雲舟帶上落月峰。


    “我知道謝折風尋了你千年,不可能放任一個一模一樣的人成為他人爐鼎,他一定會留下你。而你醒來隻會發現,你成了個殺身仇人的爐鼎、替身。


    “那時我篤定,你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殺了謝折風,毀了落月峰和修真界的寧和。可你居然沒有——你居然為了盛世長安,就這麽放下了上一輩子的生死,隻想就那麽平平淡淡地離開。”


    “第三次,我想毀了你布下的四海萬劍陣,不得不翻出那些陳年往事。我想,你看到那些人千年後的嘴臉,總該後悔了吧?你怎麽還是沒有呢。”


    “不久之前,那是第四次了吧。我挖出埋了數百年的棋,引導世人覺得你和禍事脫不開關係。北冥人人都在揣測你的複生,兩界處處都在議論你的嫌疑。但這一回,你甚至沒有等著質疑聲起,就破了這一局。”


    薑輕每說一次籌謀,安無雪的臉色便黑上一分。


    他若是仙禍之時便知道這廝的存在,必然會提劍追殺薑輕至天涯海角!


    他自己不談,那些卷入陰謀的性命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許不被誘使就不會誤入歧途,最終也走上了不歸路……


    “仙禍因你而起,曲聞道隕落千年,你現在為何還要牽扯無辜蒼生?”


    “他死了,我也‘死’了。我轉生兩次,本就不是當年願意為了他以身為劍的人了,他死了我就收手?多無趣啊。”


    “我自然是想要魔道重興!仙禍再來!!”


    安無雪眼中掛著濃厚殺意,低聲道:“所以這是你的最後一步棋?”


    “不得不說,我確實被首座騙了,還以為謝折風當真深陷心魔。我本來想徹底摧毀四海萬劍陣,再喚醒雪妖的……”


    薑輕聳肩,“但是沒關係,結果還是一樣的。”


    “宿雪,”他輕聲說,“我們終究會是一路人的。”


    ……什麽意思?


    裴千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人。”


    曲忌之:“……”


    安無雪心中不安感愈重。


    不對……


    薑輕困於深海幾千年,又同曲聞道相爭數百年,曲聞道死後,這人仍然繼續為禍世間。


    或許一開始,薑輕將修濁之法散布兩界,是為了發泄心中怨恨,報複曲聞道,可如今曲聞道已經死了千年,薑輕所為,已然隻是為了滿足心中執迷。


    既然如此,薑輕又怎麽可能會為了他一人的所思所想,就喚醒雪妖為禍天下,引來謝折風這個當世唯一長生仙,還在此刻暴露身份,掀開棋盤?


    他心中思慮剛起,神色卻猛地一變。


    ——他送出去的傳音符碎了!


    這時。


    遠方風雪愈濃,疾風如利刃衝撞著結界,結界眨眼間如蛛網蔓延般裂開。


    妖力與仙力交織激蕩,巨浪拍打海沫而來,浮冰猛地一晃!


    海水裹著不知多少海底妖魔的血水,即將席卷而來。


    薑輕卻緩緩閉上雙眸。


    他似是在享受著此刻的巨變,在聆聽狂風與暴雪。


    雪妖歌聲縹緲而來。


    安無雪本能便後撤兩步,抬手結印。


    法印還未送出,白衣身影踏風而落,落於浮冰之上。


    浮冰登時平穩,冰霜蔓延,周圍海水瞬間攀上浮冰,化作連綿冰層。


    巨浪稍稍停滯。


    雪妖飄蕩在風雪中,見不著蹤跡。


    安無雪驚道:“師弟!?”


    裴千呆了呆,曲忌之也意外喊道:“仙尊!?”


    雪妖若出歸絮海,琅風傾覆,四海大雪漫天不止。


    琅風與來援的北冥落月仙修擋了一日,才將雪妖攔在茫茫海域。


    謝折風身為當世唯一長生仙,來此,本該劍斬妖魔,終了這一場大禍,可雪妖不僅沒死,往後退的……居然是謝折風!?


    安無雪看著師弟似乎在輕輕顫抖的背影,焦急道:“師弟,到底怎麽回事?”


    他正待上前。


    飄蕩於空中、融於風雪的雪妖陡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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