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陰沉了好久的天氣,終於在周一上午利索地下了一場陣雨,伴著雷鳴和著閃電,天色晦暗,仿佛深夜。窗玻璃上雨水衝刷而下,依稀看見教學樓外的銀杏樹在雨幕中劇烈搖曳著。


    語文老師走到教室右邊,伸手按開了牆上的開關,教室裏的六個長條日光燈閃爍了幾下,一道亮了起來,黑暗的教室被瞬間點亮。


    “還有二十分鍾。”老師看了看手表,提醒道。


    教室裏埋頭考試的學生們將頭埋得更低了,身子繃得更緊了,大家都想趁著最後二十分鍾多做對幾題,畢竟高二的期末考試成績會對明年的高三的分班造成很大的影響,誰也不想被從快班分出去。


    坐在第二組第四位的嚴蕊正低著頭快速地做著卷子上的作文題。


    作文的題目是“我家的xx”。


    嚴蕊寫的是:我家的小狗升官。


    我家的小狗升官是一隻漂亮的拉布拉多犬,它兩個月的時候來到我家,那時候它隻有一點點大,特別可愛。我叫它升官,是因為它來的第一天,我爸就升官了。我爸說升官這個名字不好,太招搖!我說,我就喜歡招搖,我家的狗怎麽能不招搖?後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自從升官來了之後,我爸就一直升官,瞧,他現在當上省長了不是……


    嚴蕊嚼著口香糖,一邊寫一邊笑,想到她的愛犬,她就思如泉湧,奮筆疾書。她覺得,這個題目出得太好了,太好寫了,以後都出這樣的作文題就好了。


    坐在她後麵的秦晉,卷子已經寫了滿滿一頁,看上去馬上就做好了,作文紙隻剩下幾行了,他寫的是“我家的奧特曼”。


    幸福是什麽?幸福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對我媽來說,生活是幸福的,因為她是生活裏的奧特曼,而我和我爸就是可憐的小怪獸……


    秦晉寫了滿滿兩張紙,語言風趣、形容活潑,讓人讀起來忍俊不禁。


    窗外的雷雨還在下著,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在黑暗的天空中裂出一道激光色的口子,夏彤抬起頭,望了一眼窗外風雨吹亂的銀杏樹。她的卷子差不多已經填滿,隻是作文卻幹幹澀澀地寫了一小段:我家的書櫃。


    我的房間有兩個大大的書櫃,書櫃上放著很多很多書。我記得小時候我還看不懂那些書,隻覺得它們很占地方,將我的房間占去一大半,可現在,我卻恨不得書櫃上再多擺一些書。


    我家書櫃上放著的大多是爸爸媽媽年輕時候讀的書,有四大名著《金庸全集》《世說新語》鬼穀子等等,好多好多……


    夏彤垂著眼睛,繼續瞎扯著,其實她家書櫃上根本沒幾本書,放著最多的就是她和弟弟的教科書。夏彤寫一會兒,數一下字數,寫一會兒數一下字數,終於寫到八百字。她鬆了口氣,坐直身子,靠著後麵的桌子,視線在作文題目上麵頓了一頓,莫名地想,曲蔚然會寫什麽呢?


    她偷偷地轉頭望向曲蔚然,隻見他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夏彤抿了抿嘴唇,回過頭來,輕聲地歎氣。這個學期,曲蔚然經常遲到早退,聽班上的男同學說,他這學期根本沒住校,四合院裏的大媽也說他家晚上根本沒人住,夏彤隻有白天看見他在學校上課,話很少,樣子也很疲倦,不管上課下課總是埋著頭在睡覺。


    夏彤輕輕咬了咬嘴唇,他到底去哪兒了呢?


    窗外,雷聲陣陣。


    “丁零零——”


    考試的結束鈴聲響起,老師大聲道:“停筆。把卷子反蓋在桌子上,都別動啊,不許再寫了。”


    大部分同學們都乖乖地坐著等老師來收考卷,隻有個別幾個還在抓緊最後一秒寫一點。


    老師剛抱著卷子離開,教室裏就像炸開的鍋一樣吵吵鬧鬧的,有的對著答案,有的互相問對方作文寫了什麽。


    嚴蕊癱在桌子上,夏彤走到她身邊,在她前麵的座位坐下:“考得怎麽樣?”


    嚴蕊無所謂地歪頭一笑:“期中考試而已,隨便考考。”


    夏彤笑:“嗬嗬,你作文寫了什麽?”


    “我家的狗啊。”


    “呃?怎麽寫狗?”


    “升官可愛啊。”


    兩人閑聊開來,夏彤雖然和嚴蕊講著話,眼神卻時不時地注意著曲蔚然,當她看見曲蔚然背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時候,她立刻站了起來,想也沒想地追了上去。


    夏彤追到教室門口,曲蔚然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夏彤急急地追上去,終於在教學樓後麵的自行車棚看見他。隔著二十幾米的距離,夏彤高聲叫:“曲蔚然。”


    曲蔚然停住腳步,在車棚的屋簷下回過頭來,烏黑的發梢被雨水打濕,透明的雨水順著他精致俊美的五官滑下。他伸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著眼睛遙遙地看著她。


    天空雷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夏彤低著頭,冒著大雨從教學樓的走廊上衝過去,天空灑下的雨水,瞬間將她的衣衫打濕,地上水窪濺起的泥水沾在她幹淨的褲子上。


    夏彤跑到曲蔚然麵前仰著頭問:“你去哪兒?下午還有考試。”


    “我知道。”曲蔚然輕聲回答。


    “那你背著書包要去哪兒?”


    “我去哪兒和你沒關係吧。”他的聲音很淡,他的語調很輕,像是和她隔得很遠很遠。


    窄窄的屋簷並不能遮住多少的暴雨,雨水被風吹散,朦朧的雨霧濺落在兩人身上,風聲呼嘯而過,似乎要將麵前的人風箏般地吹走。


    夏彤沒說話,隻是固執地望著他,眼睛裏是滿滿的受傷。


    曲蔚然漠然地垂下眼,躲開她的眼神,轉身往車棚裏麵走,可剛走一步,身後的衣擺被人緊緊拽住。


    曲蔚然的身子頓了一頓,夏彤低著頭,長發被風吹亂,遮住眉眼,看不見表情,隻是那緊緊抓住他衣擺的右手在風雨中輕顫著。


    曲蔚然輕輕地仰起頭,漠然的眼睛微微眯起,望著陰霾的天空低聲道:“你別跟著我,我會毀了你的。”


    夏彤沒說話,隻是像是怕隻有右手抓住不夠牢似的,連左手也伸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衣擺。


    “夏彤。”曲蔚然有些無奈地叫著她的名字。


    “請帶著我。”夏彤仰起臉,用望進人心靈的眼神緊緊地看著他的背影,固執卻溫柔地說,“不管到哪兒。”


    話音剛落,下一秒,她的身體就被他緊緊抱住。曲蔚然將臉埋進她微濕的長發,輕聲道:“笨蛋,你真是個笨蛋。明明給你逃走的機會,你卻笨得不走。”


    “嗯。我是笨蛋,就是的。”夏彤情不自禁地伸手回抱住他,牢牢揪住他的衣衫,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她用盡全身力氣可還是覺得不夠,緊一點,再緊一點……


    “完全受不了你了,完全。”曲蔚然的手臂也用力收緊,兩具年輕的身體隔著微濕的衣衫緊緊相貼,像是恨不得將對方揉進骨血中一般。


    雨點自四麵八方打來,狂風吹得衣衫飛揚,相貼的身體柔軟、溫熱,讓人貪戀得不願離開。


    其實,緊緊相擁的兩個少年並不明白什麽叫愛情,他們隻知道,懷裏這個人,是這一生即使死去了,也不願意放手的存在。


    雨漸漸小了,曲蔚然從車棚取出一輛老舊的山地車,從後座上抽出一把雨傘遞給夏彤,轉身跨坐在車身上。車子跑起來以後,他轉頭對著夏彤說:“上來吧。”


    夏彤拿著傘,追著自行車跑了幾步,攬住他的腰身,側身跳坐在後座上,曲蔚然穩住車頭,用力一蹬,車輪快速地旋轉起來。夏彤打開藍色的傘,將傘撐到曲蔚然的頭頂,想為他遮擋風雨,可他卻忽然站起身來,撞開她的傘,迎著風雨用力地騎起來。自行車被騎得飛快,路上的自行車被超過一輛又一輛,夏彤嚇得一手抓緊曲蔚然,一手打著雨傘,輕聲叫:“你騎慢點啊。”


    曲蔚然像沒聽見一般,車速變得更快了,他黑色的外套被風吹得鼓起來,仰起頭,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臉上,冰涼的,有點疼,可他卻覺得異常舒服,好像那幹淨透明的雨水能將自己身上那濃濃的血腥味衝刷幹淨一般。


    自行車行駛過市區,在靠著市南邊的一個汽修廠停下。曲蔚然刹住車,夏彤從車上下來,打著雨傘好奇地望著四周,這個汽修廠不是很大,裏麵大概有一千多平方米,上下三層,外麵的院子裏停著好幾輛高級轎車,抬頭,明亮的招牌上寫著“華朔專業汽修”。


    “我在這裏打工。”


    “呃?”打工?怪不得他總是很疲倦了,“多久了?每天工作多久呢?一天給多少錢啊?”


    曲蔚然沒回答,將自行車鎖好,拉著夏彤走進汽修廠對麵的快餐店,給夏彤點了一份便宜的快餐,讓她吃。


    夏彤不滿地嘟著嘴:“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你一邊吃我一邊告訴你。”


    “你不吃?”


    曲蔚然淡笑:“修理廠包中飯。”


    “哦。”夏彤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來,眼睛炯炯地望著他,“你怎麽忽然想到在這打工了?”


    “沒辦法,我在家裏找了很久,也沒找到一分錢,估計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親戚全卷走了。”曲蔚然單手托著下巴,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是在說一個不相幹的故事,帶著嘲諷的語調。


    夏彤停住吃飯的動作,嘴裏含著的食物瞬間失去了味道,她愣愣地望著他。


    “那天我在街頭晃,看這裏貼了招聘啟事,我就進去了。這裏蠻好的,工資雖然不高,包吃住。”曲蔚然微微笑了下,“白天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晚上五點半到十一點,周末全天。”


    “累不累?”夏彤小聲問。


    曲蔚然垂下眼眸,一臉淡然:“累點挺好的,累得倒頭就睡,什麽都不用想。”


    夏彤握緊雙手,剛想說些什麽,曲蔚然看著窗外站起來道:“啊,發盒飯了,我過去了。你吃完是先回去還是等我一起?”


    “我等你一起。”


    “那還要好一會兒呢。”曲蔚然看著牆上的時鍾說,“吃完飯,總得做兩個小時事吧。”


    “沒關係,我等你。”夏彤乖巧地望著他笑。


    曲蔚然沒說什麽,轉過身來,墨石般美麗的眼睛緊緊地望著她,抬手,輕輕在她頭頂的黑發上揉了揉。


    夏彤紅了臉,開心得像是得到最高的獎賞一般,心髒怦怦亂跳著,心裏的歡喜像是快要壓抑不住一般。


    那個中午,夏彤就坐在人來人往的快餐店,看著忙碌中的曲蔚然,那時的他和平時不一樣,換上了汽修廠統一的橘黃色製服,戴著帽子,精致幹練的臉上偶爾被不小心粘住的油垢抹黑。他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鑒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迷人魅力。


    他的每個動作都那麽漂亮,即使隻是低著頭,用肩膀抹著汗的時候,眯著眼為汽車衝洗的時候,蹲下身為汽車打蠟的時候,他的手像是帶著魔法,將身邊的每一樣東西都點亮了一般。


    夏彤陷在他的魔法中,久久不能自拔。為什麽,她覺得即使是這樣看著他,也會有滿心的幸福感呢?


    曲蔚然像是察覺到夏彤的目光,轉過頭來,遙遙地望著玻璃窗裏的夏彤,輕輕地揚起嘴唇,露出一個淡淡的卻異常溫和的笑容。


    夏彤高興地揚起手對他揮了揮,可惜她沒看見他的回應,一輛黑色的轎車從他們中間開過去,擋住了兩人的視線。駕駛座上率先出來的是一個穿著黑色司機製服的中年男人,男人拿著傘繞到汽車後麵,打開後座的門,一個穿著得體的貴公子從車上下來,俊美的臉上,帶著親切溫雅的笑容,淡淡的閃著光華。他接過傘,將傘更往車門靠靠,讓車裏走出的人一點雨都淋不到。


    幹淨發亮的皮鞋,筆直的西褲,一個穿著筆直西裝的中年男人走下車來。那中年男人像是被上天眷顧了一般,時光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修長結實的身材一點也不像一個中年人,隻是他緊緊皺起的眉頭,讓人不自覺地有些害怕。


    汽修廠的老板小跑著從車間裏迎了出來:“哎呀哎呀,曲總,您怎麽親自來了?您的車我昨天就測試好了,下午剛準備叫人給您開過去呢。”


    “嗯,順道路過這,就帶我兒子來看看。”被叫曲總的人淡淡地說。


    “哎呀,這是貴公子啊,真是一表人才,我還真沒見過這麽俊的少爺。”汽修廠的老板一臉討好地說,隻是這話卻也是實話,曲寧遠的外貌確實少有人能比。


    曲寧遠微微笑道:“您過獎了。”


    “哎呀,沒有過沒有過,曲總真是好福氣啊,生了個這麽優秀的孩子。”


    曲總嚴苛的臉上也染上了點點笑意:“小孩子誇不得,車呢?”


    “哎,還不把曲總訂的車推過來。”汽修廠老板揮著手叫著。


    四個員工將蒙著油布的汽車從車間推出來,停在曲家父子眼前。曲總微微揚了揚下巴,疼愛地望著自己的愛子道:“寧遠,你也快二十歲了,該給你買輛好車了。來,看看爸爸給你訂的這輛,喜不喜歡?”


    曲寧遠也沒拒絕,帶著一絲好奇走上前,掀開油布,隻見一輛全新的黑色勞斯萊斯赫然出現在眼前。


    “曲少爺啊,曲總可真是疼你啊,這款車全球限量一百輛,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呀,還得看身份,沒身份再多錢也不賣。”


    曲寧遠伸手摸了摸車子,回頭望著曲總笑,那笑容和平日裏的優雅不同,帶著一絲還未成熟的孩子氣,燦爛得讓人側目。


    “我知道,這款車,剛開始生產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當時我去英國下訂單,可是因為我身份太低,他們沒通過審核。沒想到爸爸會給我買。”


    “哎呀,曲少爺,肯定是你爸爸知道你喜歡特地給你訂的呀。”


    “真的嗎,爸爸?”


    曲總看見兒子開心的笑顏,再加上車廠老板在一邊拍著馬屁,本來嚴肅的他,居然樂嗬樂嗬地點著頭:“開著試試,看有什麽地方不合適的,再叫汪總給你調調。”


    “好。”曲寧遠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上去,發動轎車,黑色的車身像是一道水流一般劃出車廠。


    “哎呀,曲公子的車開得真好啊。”車廠老板一直誇獎著。


    “嗬嗬。”曲總笑著望著遠去的車身,可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微微轉頭看向右邊,溫和地笑容慢慢凍結,一片一片地碎開,自臉上掉落。


    隻見一群穿著員工製服的孩子中,一個漂亮的少年輕輕地望著他,原本白皙幹淨的臉頰,被汙垢的黑油抹了一道一道的。


    隻有那雙讓人永遠忘不掉的、像極了他母親的丹鳳眼,灼灼如桃花般地望著他。


    “曲總,曲總?”汽修店的老板叫了聲怔住的曲總,曲總回過神去,隻見黑色的高檔轎車開了回來。曲寧遠從車上下來,高興地走過來,使勁地擁抱了下疼愛自己的父親:“謝謝爸爸,我很喜歡。”


    曲總笑著拍了拍曲寧遠的肩膀,轉眼再看向人群,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已消失不見……


    曲蔚然一個人走到清洗間,為一輛奧迪車打蠟。他拿著工具認真仔細地滑過車身,如墨一般的雙眸什麽也沒倒映出來,他像是機器人一般重複著打蠟的動作。


    “曲蔚然。”夏彤從後麵走過去,她剛才在快餐店看見曲寧遠和他爸爸過來的時候,就有些擔心曲蔚然了。


    “嗯。”曲蔚然淡淡地答應。


    “你沒事吧?”


    “沒事。”


    “哦。”夏彤無措地絞著手指,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這個他,自然指曲寧遠的父親,海德實業的老總曲田勇。


    “沒必要。”曲蔚然依然雙手利落地打著蠟。


    “哦。”夏彤有些失落,其實她知道,曲蔚然是想過去的,隻是心裏有些怨恨,怨恨曲田勇沒來找過他,沒關心過他,就連偶遇了,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曲蔚然他還是有些受傷了吧……


    他的心裏是不是也在期待,期待曲田勇會給他一點點的關愛,哪怕隻有一點點,哪怕隻有對曲寧遠的千分之一那一點。


    夏彤忍不住歎氣,抬手拍打著車子,眼神不經意間瞟到車間門口,一個穿著筆直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兒,單手插著褲袋,微微皺著眉頭,沉默地盯著曲蔚然。


    夏彤有些激動地推了曲蔚然一把,曲蔚然抬頭望去,同樣沉默地望著中年男人。


    氣氛沉悶得詭異,兩個人誰也不願先開口,互相倔強地較量著。


    夏彤難得機靈地掉頭就跑,給他們父子倆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


    曲蔚然收回視線,依然動作嫻熟地擦著車子。曲田勇走過來,品質優良的皮鞋敲打著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音,停在曲蔚然不遠的地方問:“怎麽弄成這樣了?”


    “什麽?”


    “給你媽的錢,不夠你吃飯嗎?”


    “你給她的,又不是給我的。”


    “也是,給她的錢不夠她貼男人。”曲田勇掏出一根煙點上,“哪有錢給你用。”


    曲蔚然沒答話,蹲下身來,將抹布浸濕。


    曲田勇吸了一口煙,沉聲問:“你媽死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苦?”


    曲蔚然的動作頓了頓,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真是個蠢女人。”煙霧在他身邊繚繞,曲田勇微微地眯了眯眼,“我就知道她最終會死在衛明侶手上。”


    “你知道?”


    曲田勇深吸一口煙,冷哼一聲:“我當了十幾年冤大頭,怎麽會不知道。”


    “你知道還給她錢?”


    “她要錢,我要她,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曲蔚然冷笑一聲,手指深深掐進肉裏,忍了好久之後問,“我是你兒子嗎?”


    “廢話,你要不是我兒子,早死在你媽肚子裏了。”曲田勇冷笑地說,“不過,你也不用高興,我不會認你的。你最好把這個秘密爛到肚子裏,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不保證你能活多久。”


    曲蔚然麵無表情地聽著他的威脅,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瞪我也沒用,我的兒子隻有曲寧遠一個。”曲田勇說完,將手中的香煙丟在地上,用腳尖踩滅,拉開西裝外套,從衣袋裏拿出錢包,將一遝厚厚的百元大鈔遞給曲蔚然,“拿著吧,算是我最後被你們母子騙一次。”


    曲蔚然沒接,默默地看著那一遝厚厚的紙幣。他想起以前,這個有錢的父親也是這樣給他錢的,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充滿了施舍,甚至帶著鄙視的神情。


    曲田勇將錢往上抬了一下:“怎麽,嫌少?”


    “哦,也對,我給你媽錢的時候,她總是嫌少。”曲田勇嘲諷地一笑,“她真是奇怪,為了一個瘋子,貼錢貼人貼自尊,最後連命都貼進去了。”


    “夠了!”曲蔚然冷聲打斷他,“不許你再說她!”


    “我不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你,還有誰會說起她?有人說,是她的福氣。”曲田勇說到最後,居然有些微微的傷感,也許,這個男人對曲蔚然的母親並非一點感情也沒有,也並非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在乎,隻是那樣的感情,深沉得他自己也沒發覺。


    “拿著吧。”曲田勇將錢遞到曲蔚然麵前。


    曲蔚然看了一眼,扭過頭:“既然你不認我,就不是我爸爸,也不用給我錢。”


    “倔強是不能當飯吃的,你看你的臉,都髒成什麽樣了?”曲田勇望著他臉上的油垢,眼神不在那樣高高在上,甚至閃過一絲不忍。


    曲蔚然迷惑了,就為了那一絲不忍,他緩緩抬起手……


    “爸爸,原來你在這兒。”一個清亮的聲音,將他的迷惑打破,將他的不忍收回。


    曲田勇很慌亂地想將手裏的錢塞回口袋,可是他的動作怎麽也比不上曲寧遠的視線快。曲寧遠皺起好看的眉頭,奇怪地看著父親手上那一遝厚厚的人民幣問:“你這是幹嗎?”


    “哦,這個孩子,剛給我擦車,蠻認真的,給他點小費。”曲田勇笑著解釋。


    “爸爸,你真是的。”曲寧遠好笑地說,“你給人家這麽多錢,會把那孩子嚇到的。”


    曲寧遠走過來,拿過父親手上的錢,從中抽出幾張遞給曲蔚然,歪頭輕笑,溫文如玉,清雅依然。


    “辛苦你了,謝謝。”


    曲蔚然一直低著頭,他忽然覺得很可笑,母親在生前是見不得人的情婦,拿父親的錢就像做賊,像貪婪的騙子,而自己,好像也在繼承母親的命運呢。


    如此見不得人,如此卑微低賤!


    曲蔚然猛地抬頭,眼神裏充滿了滿滿的怨恨與憤怒,還有心靈上那受到羞辱一般的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感!


    曲寧遠被他的眼神嚇得有些微怔,曲田勇第一反應卻是將曲寧遠護在身後。


    曲蔚然用力地握緊雙手,猛地轉身,踹倒了水桶,肮髒的汙水濺到三人的褲腿上。曲寧遠望著曲蔚然遠去的背影,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曲田勇急忙找理由將曲寧遠拉走,生怕他發現些什麽。


    曲蔚然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用力地咬著嘴唇,捏緊拳頭,走回員工休息室。休息室裏幾個汽修廠的幾個工人們正聚在一起聊天,他們說的正是今天見到的這對有錢父子。


    “哎,那個曲少爺真好命啊。”


    “是啊,身在這種家庭,從小含著金鑰匙出生,看看,長得細皮嫩肉的,估計連這麽重的東西都沒拿過吧。”一個維修工甩了甩手上的鐵扳手。


    “你嫉妒也沒用,你看人家公子長得,比電視上的明星還漂亮呢。我要是有這麽漂亮的兒子,我也疼,往死裏疼。”


    “得了吧,就你這命,能生出兒子嗎?”


    “放屁,我怎麽生不出兒子了!”


    “哎,你們不覺得那個曲蔚然和那個少爺長得有點像嗎?”一個年輕的維修工忽然指著曲蔚然問說。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曲蔚然身上,曲蔚然低著頭沒理他們。


    年輕的修理工極力想證明自己的觀點,跑過去,用力抬起曲蔚然的頭道:“你們看,是不是很像。”


    “哎,是的耶,長得真像。”


    “樣子是像,但是命不像啊。”


    “就是,一個金貴如寶,一個命賤如草,光樣子像有什麽用。”


    “哎,曲蔚然,你是不是特別嫉妒那少爺啊?人家少爺有豪華車開,你連擦那車的身份都沒有……”


    一直沉默的曲蔚然忽然猛地轉身揮出一拳,將年輕的修理工打倒在地。他像是壓抑到爆發一般撲上去用力打著那修理工,但那修理工哪肯乖乖被打:“操!你居然敢打老子!”


    “別打了。”


    “別打了。”


    “再打扣你們工錢!”


    “別打了!”


    休息室裏亂成一團,一直到老板來了,兩個打到眼紅的年輕人才被眾人分開。曲蔚然氣喘籲籲地瞪著年輕修理工,年輕修理工也不示弱,放話道:“你小子給我記住!我不弄死你!”


    曲蔚然呸了一口血水出來,一臉藐視。


    老板很生氣地扣了兩個人一個星期工資,讓他們都回家冷靜冷靜,再在廠裏打架就全部開除!


    曲蔚然一臉淤傷地走出修理廠的時候,嚇壞了夏彤。夏彤紅著眼睛,顫抖地伸出溫熱的小手,輕輕地扶上他俊美的麵頰,帶著哭腔問:“你怎麽又受傷了?”


    曲蔚然握住夏彤的手,忽然猛地將她往前一拉,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她!很用力!抱得夏彤疼得皺眉,可是她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乖巧柔順地讓他抱著,伸出雙手,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慰他。


    過了好久,曲蔚然才冷靜下來,拖出自己破舊的二手自行車,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又閃現出曲寧遠打開轎車門的樣子。曲蔚然搖搖頭,將那景象甩開,跨上自行車,讓夏彤上來。


    夏彤跳坐上去,抓著曲蔚然的衣擺,等他騎穩了之後,小聲問:“下午考的化學你複習沒?”


    “沒。”


    “呃,怎麽辦,我好多都不會。”夏彤隨口找著話題,希望能轉移曲蔚然鬱悶的心情。


    可很明顯,她失敗了,曲蔚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腦子裏一直閃現出曲寧遠的身影,優雅的微笑,貴族般的舉止,父親的擁抱,他人羨慕的眼光,金貴的命運,一切一切一直在他腦子裏盤旋不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曲寧遠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小,記不清楚幾歲,隻記得當時媽媽還是以秘書身份待在有錢人爸爸曲田勇身邊。那一次似乎是有錢爸爸的公司開年會,媽媽帶著他一道去參加。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彩燈流轉的世界,女人們打扮得一個比一個美麗,各色的禮服裙在宴會中搖擺著;男人們穿著筆挺的西裝,單手拿精致的香檳酒杯,每一個都顯得那麽成熟幹練。


    小小的曲蔚然睜著幹淨漂亮的眼睛望著這個華麗的世界,就在這時候,公司的老總帶著妻子。兒子走出來,曲蔚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孩子帶著溫柔的笑容,大方地對著眾人微笑,動作優雅而得體,就像這個世界最耀眼的明星一般,一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那一場晚宴,曲蔚然一直注意著曲寧遠,不著痕跡地看著他,他說話的樣子,他笑的樣子,他舉手投足之間呈現的優雅。


    也不知道為什麽……


    那天回來之後,他開始偷偷地模仿曲寧遠,模仿他的動作、他的笑容、他說話時的溫柔與優雅。


    等他發現時,他已經將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並將那樣的他,當成自己的麵具,一絲不苟地戴在臉上。


    曲蔚然垂下眼,有些惱怒以前的自己和一個白癡一樣模仿別人,他忽然覺得那樣的自己很惡心,假得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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