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的高考成績讓一直忽視她的爸爸開心了一下,他甚至主動提出在暑假帶夏彤去買兩件像樣的衣服帶到大學裏去穿。林欣阿姨雖然沒同意,卻也沒說什麽,冷著臉不發表意見。夏彤爸爸搓了搓手,有些討好地望著妻子說:“夏天衣服也不值幾個錢,你看要不就給她買條連衣裙吧?”


    林欣阿姨撇過頭,嘀咕一句:“你買就是了,一件裙子而已,我至於不給她穿嗎。”


    “哎。”夏彤爸爸得到這句話,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你好,彤彤快謝謝阿姨。”


    “謝謝阿姨。”夏彤感激地看了林欣一眼。其實她心裏也明白,林欣阿姨並不是壞心腸的女人,最近兩年,她好像開始慢慢接受自己了,對她也很少打罵了,甚至允許她帶弟弟玩。


    林欣“嗯”了一聲,將夏瑉推過去:“帶著瑉瑉一塊去,給他也買兩件新衣裳。”


    “哎。”夏彤爸爸爽快地答應。


    當天晚上夏彤爸爸就帶著姐弟倆上街,一人買了一套新的夏裝。夏彤選了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在商店裏試了一下,爸爸和弟弟都說好看,便買了下來。夏彤舍不得穿新裙子,便讓服務員疊得整整齊齊的裝在塑料袋裏,她緊緊地抱在胸前,一臉笑容地陪著爸爸和弟弟繼續逛街。


    晚上,回到家裏,她穿上新裙子,將一直紮起的頭發放下,試了好幾個發形,公主頭、包包頭、麻花辮、雙馬尾,每紮好一個,她就站在床上對窗戶上看。最後,她還是選擇了公主頭,跳下床在抽屜裏翻了半天,找出一朵很久以前買的玫紅色的頭花紮上,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覺得挺好看的,開心地眯著眼睛笑。


    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傳來敲擊聲,把夏彤嚇了一跳。她走過去,打開窗戶到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曲蔚然站在樓下,提著白色的快餐盒對著她招手。


    夏彤縮回房間,快速將新裙子換下來,穿上舊衣服,一口氣跑到曲蔚然麵前:“你怎麽才回來呀?”


    曲蔚然揉揉眼睛,有些倦意:“加班了呀,看,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了。”


    “什麽呀?”夏彤湊過去看他手裏的快餐盒,使勁地吸吸鼻子。


    “嘿,回家給你吃。”曲蔚然說完,很自然地牽著夏彤的手,走回他們的家。還沒走近就聽見遠遠地傳來風鈴的聲音,打開門,摸索著將燈打開,夏彤拿過曲蔚然手裏的快餐盒跑到客廳的桌子上打開,熱氣和香味一起漫了出來:“哇,烤肉串。”


    曲蔚然走過來,坐下倒了杯水一邊喝著一邊挑著眉毛看她:“吃吧吃吧,看你饞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夏彤皺皺鼻子,也不客氣,拿了一根啊嗚啊嗚地吃起來,曲蔚然撐著腦袋,歪著頭看她:“夏彤,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喂得看見什麽都不饞。”


    夏彤咬著肉串,不解地問:“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我就是這麽決定的。”


    “那估計很難吧。”夏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也知道的,我最好吃了,改不掉,估計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其實她也想優雅一些的,可是一看見食物她就控製不住啊,哭。


    曲蔚然淡定地喝了一口水:“那就喂到下輩子好了。”


    “那我下輩子也饞。”


    “那就下下輩子。”


    夏彤抿著嘴笑:“那我生生世世都做好吃鬼。”


    “你這家夥。”曲蔚然嗤笑,對著她招手,“好吃鬼,過來。”


    夏彤舉著羊肉串走過去,曲蔚然伸手將她一拉,讓她斜坐在他的懷裏,下巴輕輕地抵著她的肩膀,軟軟的頭發貼著她的脖頸,有力的雙臂緊緊地鎖在她的腰間,壞笑著問:“這麽容易就想拐走我生生世世。”


    夏彤羞澀地說不出話來,雖然她經常和曲蔚然擁抱,可是用這種姿勢坐在他腿上還是第一次,房間裏旋轉的電風扇根本吹不走空氣中流竄的熱氣,隔著薄薄的夏衣她能感覺到他的溫度。她覺得她的人中都出汗了,忍不住抬手偷偷地抹了抹鼻子下麵,心怦怦直跳著,臉蛋不由自主地燒紅了起來,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血液上湧,心跳得更快了。


    “嗯?說話呀。”曲蔚然像撒嬌一般用下巴在她的肩膀上蹭蹭。


    “說……說什麽?”夏彤連說話都結巴了,被蹭到的地方癢到她的心裏了,一陣陣的心悸讓她心跳得更快了。


    “說你喜歡我呀,說你愛我呀!”曲蔚然鏡片後的雙眼微微上挑,眼睛閃著光亮,抱著她輕輕搖晃著,像在撒嬌一般。


    夏彤看著這樣的曲蔚然,整個心都軟了,她想滿足他,滿足他所有的願望,用自己最多的愛,讓他覺得幸福。


    “我喜歡你。喜歡到好想這樣輕輕一閉眼,就能過完一輩子。”夏彤用力地閉上眼睛,然後睜開望著他說,“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明天你還在不在我身邊;明天,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


    曲蔚然認真地聽著,那灼灼如桃花般的丹鳳眼裏滿是笑容,他用力地抱緊夏彤,深情地說:“以後每天都要說。”


    夏彤低著頭,用力地點點,任由他抱著,羞澀地使勁絞著手指,好嘛好嘛,隻要他開心,那她就每天都說,嘿嘿。


    那天晚上,曲蔚然就那樣抱著夏彤坐了很久,像是好不容易找回的珍寶一般,不舍放手,不願放手。他覺得抱著她軟軟的身體,聞著她淡淡的體香,聽著耳邊悅耳的風鈴聲,是那麽的美好與安寧。


    夏彤十八歲生日這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穿上爸爸給她買的新裙子,鵝黃色的公主裙將她的皮膚襯得白裏透紅,靈動的大眼滿是對今天行程的期盼,她對著鏡子將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玫紅色的頭花紮了個低低的公主辮,黑色的長發分成兩撥披在胸前,出門之前,她偷偷地對著鏡子用了林欣阿姨的口紅,學著大人的樣子抿了抿嘴唇,望著鏡子笑了笑,清純的秀麗中帶著一絲淡淡的嫵媚,像一朵微微欲開的嬌豔花朵,好看極了。


    夏彤10點不到就去了市區,盡管她知道曲蔚然要11點才下班,嚴蕊也要到11點才來,可是她就是等不及,就是想早點到約定的地點看看,這是她第一次過生日,18歲,成人的日子。


    從小,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快點長大,過了今天,她就是大人了。


    夏彤笑著在市中心逛著,東看看,西摸摸,見什麽都覺得很好很漂亮。夏彤走進一間名牌運動服店裏,在男裝區逛了逛,一件白色的運動服吸引了她的視線,她覺得這件衣服曲蔚然穿一定好看。她走過去,伸手拿起衣架,同一時間,另外一隻手也伸了過來,正好握在她手上,她慌忙地縮回手。


    “啊,抱歉。”碰到她手的少年連聲道歉。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沒關係。”


    那少年有著一張帥氣的麵孔,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當她抬起眼看他的時候,他明顯地呆住了,直直地盯著她看,夏彤不好意思撇過頭,轉身走了。


    那少年卻一直望著她,直到他身邊的朋友拍他的肩膀揚聲道:“好啊,唐小天,你居然敢盯著別的女生看,我要去和雅望告狀去!”


    “我沒有。”叫唐小天的男生一陣緊張地解釋。


    “還說沒有,一直盯著看呢,舒雅望,雅望,快來呀!”男生一邊叫著一邊跑出專賣店。


    “張靖宇!”唐小天緊張地追上去抓他,“你別胡說。”


    張靖宇跑到迎麵而來的女生麵前,那女生戴著鴨舌帽,看不清容貌,隻是她牽著的那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漂亮得特別搶眼,連夏彤這樣羞澀的性格都忍不住盯著他看了幾眼。夏彤見張靖宇指著店裏的她,對著鴨舌帽女生一陣嘰裏呱啦地告狀,女生氣得抬起腳就踹在了一直解釋的唐小天身上,唐小天委屈地看著夏彤。張靖宇幸災樂禍地笑著,隱約聽見他說:“你看,你看,他還盯著那女生看呢!”


    鴨舌帽女生和10歲小男孩一起望向夏彤,夏彤連忙轉過臉,不讓他們看見,很是不好意思地從另一個門走了出去。


    夏彤又逛了一圈,便早早地來到約定地點等著。她安靜地坐在廣場的休息椅上,從書包裏摸出一個湛藍色的糖果盒,盒子是用馬口鐵做的,有一本筆記本般大小,鐵盒上寫著英文,四邊都印著一朵朵白色的雪花,很是精致。這個鐵盒是嚴蕊從美國買回來的高級糖果,夏彤吃完了裏麵的糖,就用它裝一些自己最寶貝的東西。今天,她要把這些東西全都送給他!


    夏彤輕輕地抿著嘴巴笑了笑,打開鐵盒,反複看了幾遍後,又小心翼翼地將它蓋起來,緊緊地抱住,手指輕輕磨蹭著鐵盒冰涼的表皮,心裏想著曲蔚然打開鐵盒時的表情,看了裏麵東西時的表情,一定很高興吧,一定會的。


    以後她每天,每天都會想辦法,讓他高興,讓他覺得真的很幸福哪。


    夏彤將糖果盒裝進書包裏,抬起頭望著明亮的廣場,安靜而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兒,忽然她覺得額頭一涼,抬頭望去,隻見曲蔚然拿著一瓶冰飲料靠在她的額頭上。夏彤接過飲料,展開笑顏:“你來了啊。”


    曲蔚然笑:“嗯,等很久了?”


    “還好啦。”夏彤站起身來,自然地牽起他的手道,“你早到半小時耶。”


    “老板不在,我先溜了。”曲蔚然拉著夏彤走到自己停車的地方,拖著自行車騎上去道,“先去拿你的生日禮物吧。”


    夏彤跳上車,攬住曲蔚然的腰,開心地問:“是什麽,是什麽?”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


    “你為什麽不先拿來,再送到我麵前呢?”


    “太大了,拿著怪丟人的。”


    “太大?”夏彤轉著靈動的眼珠說,“是一大束玫瑰嗎?”


    “不是。”


    “是洋娃娃嗎?”


    “不是。”


    “那是什麽嗎?”


    “反正你猜不到。”


    “你告訴我啦,告訴我啦。”夏彤撒嬌地搖著他的腰。


    “哎哎,別動,我騎車呢。”曲蔚然的龍頭扭了幾下,嚇得夏彤緊緊地抱住了他,曲蔚然嘴角又得意地上揚了幾分。


    “不說就算,反正我一會兒就知道了。”夏彤佯裝生氣地扭過頭。馬路對麵,三輛自行車從她麵前駛過,居然是剛才那群孩子,那個叫唐小天的少年看見了她,又一次緊緊地盯著她看,鴨舌帽女孩發現了他的行為,生氣地拿腳踹他。她車後座上那漂亮小男孩,一手抓著她的衣服,一手拿著雪糕默默地吃著,漠然空洞的雙眼也遠遠地看向她這邊。夏彤移開視線,將臉埋在曲蔚然的背上,兩群人就這樣擦身而過,漸行漸遠,炙熱的陽光下,誰也不知道,那逐漸遠去的人,將會對自己今後的生活掀起怎樣的驚天巨變。


    夏彤攬著曲蔚然的腰,想起包裏的糖果盒,便拉開拉鏈,伸手在包裏掏了下,摸出糖果盒,偷偷地,偷偷地塞進曲蔚然的挎包裏,可哪知道他騎著車,一拉包包他就感覺到了:“幹嗎呢?”


    曲蔚然低頭看她正在作案的手,夏彤見被發現了,紅著臉一把將信封強硬地塞進他的口袋:“沒什麽啦。”


    “你塞了什麽進去?”曲蔚然一手騎車一手掏還沒拉上拉鏈的包,手伸進去摸到一個涼涼的東西。


    “哎呀,回家再看,回家再看。”夏彤羞紅了臉,連忙將他的手拿出來,捂著挎包不給他掏。


    “到底是……”曲蔚然一句話還沒說完,抬眼忽然被迎麵而來的大貨車嚇到,他立刻伸手去扶龍頭想躲開,可貨車卻像是瘋了一般地向他衝過來,還未來得及反應,他連著自行車帶著夏彤一起被撞得飛了起來,巨大的碰撞聲刺痛了耳膜,劇烈的疼痛讓曲蔚然無法思考。他的身子在空中翻滾了好幾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疼痛由四肢傳遍全身,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迅速地從他身體裏流出,將他躺著的水泥地染紅。他拚命地握緊雙手,想要掙紮著坐起來,可四肢卻沒有一塊骨頭願意聽他的,他不停地抽搐著,抽搐著,窒息地抽搐著,卻怎麽也動不了一下!


    夏彤,夏彤,夏彤!他越是疼痛越是想念她!她就在他的身邊,可他卻無法坐起來看她一眼!她怎麽樣了?曲蔚然咳出一口血,眼睛死死地瞪著。忽然他的手被人握住,夏彤那哭泣著的臉出現在他麵前,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眼眶。他聽見她哭喊著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來人!救命啊!啊啊啊!”


    “來人啊!救命啊!”曲蔚然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救命啊!救命啊!”


    曲蔚然貪婪地盯著她看,使勁地、用力地,張著嘴巴,和著咳出的血,用盡力氣問:“有沒有……受傷?”


    夏彤哭著搖頭:“我沒事,我沒事!你也要沒事!你也要沒事啊。”


    曲蔚然像是放下心一般,扯著嘴角,恍惚道:“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曲蔚然!你看著我!看著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夏彤大聲地哭喊著,站起身來,拉住一個過路的大叔哀求道:“叔叔,叔叔你救救他吧!”


    “你救救他吧!求求你了!”夏彤扯著那個男人像是扯著救命稻草,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哭著求著,“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那男人拉起夏彤:“你別這樣,我已經叫救護車了,馬上就來了,別急,別急。”


    夏彤一直哭著,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捂著曲蔚然的額頭,鮮血不停地從她手縫中流出來,染紅了她的雙手,她漂亮的新裙子。曲蔚然覺得溫度正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流逝,全身變得冰冷,那種快要死亡的感覺向他襲來,他驚恐地睜大眼,他不要死!他不能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他不想就這麽死去!


    更何況……


    更何況他若死了,夏彤可怎麽辦?


    救護車的聲音傳進他耳裏,他第一次覺得這刺耳的聲音是這麽好聽,像天籟一般,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被搬動,搬上救護車。他的手一直被夏彤緊緊握著,他看見夏彤跟著他的擔架上了救護車,他忽然輕輕地笑了,嘴角又湧出一絲血沫,可他依然固執地微笑,她沒事,她真的沒事,真好。


    夏彤緊緊地握著曲蔚然的手,見他眼神開始渙散,便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夏彤覺得救護車開了好久好久才到醫院,她跟著擔架車將曲蔚然送進手術室,看著亮起的手術燈無助地站在門外哭泣著。她不時地抹著眼淚,忽然她發現,手背上沾著的不是透明的淚水,而是鮮豔的紅色,那是曲蔚然的鮮血。夏彤捂著嘴唇,哭得更加悲傷,肩膀被人攬住:“夏彤,你沒事吧?”


    夏彤回過頭來,望著身後俊秀的女孩,像是看見依靠了一般,哭著撲過去:“嚴蕊!”


    嚴蕊緊緊地抱著夏彤,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小聲地安慰著:“沒事的,沒事的。”


    “我好怕……”懷裏的夏彤聲音輕得像是在飄。


    “別怕,我在這,陪著你,別怕,他不會有事的。”


    夏彤像是得到安撫一般,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連哭泣著的哽咽聲也漸漸沒有了。她的手緊緊地抱著嚴蕊,臉埋在她的胸口,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地抱著她。


    嚴蕊不停地安慰她:“別怕,沒事的,沒事的。”


    “不要怕。”


    過了好久好久,嚴蕊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她像是傻了一樣抱著夏彤,眼睛瞪得大大地望著前方,像是雕像一樣站著,一向灑脫的雙眼忽然紅了起來:“夏彤。”


    空蕩的醫院長廊上,她聽見自己這樣輕聲叫著她的名字。


    “夏彤……”她又叫了一聲,可還是無人回應,淚珠就這樣從眼眶滑落,像是不要錢一般往下直落。


    手術室的門被打開,穿著白衣的醫生對著淚流滿麵的嚴蕊說:“姑娘,別哭了,裏麵的人救回來了。”


    嚴蕊抬起呆愣愣的雙眸,望著醫生說:“她死了。”


    醫生奇怪地望著她,正想說裏麵的人真沒事的時候,就看見麵前緊緊相擁的兩個女孩,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轟然倒下。那個短發的女孩,緊緊地抱著滿身鮮血的長發女孩,輕輕地仰著頭,無助地望著他問:“醫生,夏彤是不是死了?”


    醫生詫異地睜大眼,蹲下身來,撥開長發的女孩一看,那女孩,眼耳口鼻,七竅流血,早已死去多時……


    曲蔚然醒來,已經是一個星期後,當他睜開眼睛,找不到夏彤的那一刻,就好像明白了什麽一般,呆滯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不去問,也不去找;不去聽,也不去想。


    來看過曲蔚然的人都說:“那不是悲傷,而是絕望,鋪天蓋地的絕望……”


    可即使他不想聽,夏彤的消息還是不斷地傳進他的耳朵裏,隔壁病床上的病人說:送他來的女孩,死得很慘,五髒俱裂卻毫無察覺,像是沒事人一樣在急救室外麵哭著,手術沒一會兒,她就忽然死在了外麵。她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像是不相信自己就會這樣死去一般,用力地睜大眼睛,死亡般空洞的雙眸裏,滿是幹枯的血塊,文秀的五官皺成一團,凝結成了一個痛苦不堪與絕望的表情。


    醫院的護士說:女孩的屍體第三天就火化了,骨灰被鄉下趕來的媽媽帶回了老家。女孩的媽媽在太平間哭了很久,她撲在夏彤的屍體上哭著懺悔著,她不該將她送來城裏,她不該讓她離開媽媽,她不該隻為了自己的幸福而拋棄她。


    護士說,即使她看慣了生死,聽膩了哭號,卻還是被這個母親的悲傷感染,偷偷地紅了眼眶。


    不管身邊的人說什麽,躺在病床上的曲蔚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失去眼鏡的他,眼前一片朦朧,他睜著無神的雙眼呆滯地望著天花板。醫生們都以為他受的打擊太大,失去了神智,便不再管他。


    一天,為曲蔚然打吊水的護士算著點去給他換藥水,剛打開病房就嚇得尖叫起來,隻見病房裏,曲蔚然的輸液管被從瓶子上拔了下來,被放進嘴裏。他臉色鐵青,身子痛苦地痙攣著、顫抖著。護士連忙跑上前去,將管子從他嘴裏拉出來,按了急救鈴。不一會兒值班醫生連忙跑來:“怎麽回事?”


    護士連聲報告:“病人將大量的空氣吹進血管,照成肺內嚴重地缺氧,現在已經昏迷了。”


    醫生一邊聽著報告,一邊對曲蔚然進行搶救。一刻鍾後,他終於恢複了呼吸,醫生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這床的病人重點注意一下,自殺傾向嚴重。”


    “是。”護士連忙點頭,拍拍受到驚嚇的心髒,轉眼看著病床上蒼白脆弱的少年,即使死裏逃生後,那俊美的臉上也無一絲欣喜與僥幸,也不像有些自殺被救下的人一般要死要活地還叫著想去死一次。他就這般安靜地躺著,麵如死灰,了無生氣。


    護士低下頭,憐憫地輕歎一聲,忽然想到了什麽,連忙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又跑進來,手裏拿著一個湛藍色的糖果鐵盒,鐵盒被壓得變形,原本平坦光滑的長方形,被壓扁成一塊,很是扭曲,上麵還沾著幹枯發黑的血液。“這個是在你出事那天背的包裏找到的,我看裏麵好像有東西,就幫你留了下來。”他原來的衣服和挎包沾滿了鮮血,早已在手術台被剪壞後丟掉了,挎包裏的東西也被碾壓得沒有一件完好的,隻有這個鐵盒,從一堆破爛中探出湛藍色的一角,被這位細心的護士看見。


    曲蔚然像是忽然被電流擊過一樣,忽然顫抖了一下,空洞的雙眼凝起神來緊緊地望著護士手裏的糖果鐵盒,他快速地伸手搶過,緊緊地捂在胸口,護士悄悄地退出病房,偷偷地在門口看他。她以為他會立刻打開糖果鐵盒看,可他卻沒有,一直緊緊地捂著糖果鐵盒,像是想將它揉進心裏一般。


    護士忽然覺得病房裏的這個少年真可憐,可憐得讓她這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都覺得隱隱地心痛。


    那之後的日子,那個糖果鐵盒便成了他的寶貝,醒著的時候捧在手裏,對著陽光,仰頭望著,漂亮的眼睛總是微微眯著,有時會閃過一絲神采;睡著時,就將鐵盒緊緊地按在胸口,像在寒冷的冬天,抱住一個滾燙的熱水袋一般,用力地按在胸口,卻又怕壞掉一般,小心翼翼地為它留下一絲空間。


    年輕的女護士一直不懂,他為什麽不看呢?既然這麽重視這個鐵盒,為什麽卻遲遲不肯打開看呢?她想問他,卻又覺得唐突,最終忍了下去。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湛藍色的鐵盒,那個少年,終其一生也沒有拆開過,因為那少年覺得,隻要不打開它,夏彤就還有話沒說完,就對這個世界還有眷戀,她的靈魂一定無法得到安息,她會在他身邊盤旋無法離開。


    所以,即使是靈魂也好,他也想將她困在身邊,想要她活著是他的人,死了還是他的……


    曲蔚然出院是在兩個月後,漫長的高三暑假都快過去,他走出醫院,頂著8月酷暑的太陽,緩步在街道上。他一直往前走著,像是沒有目的地一般,從炎熱的中午,一直走到黃昏,終於在一幢高端小區門口停下。他想走進去,卻被保安攔了下來:“你找誰啊?”


    兩個多月沒有說話的曲蔚然,輕輕地張開嘴道:“嚴蕊。”


    “等下啊。”小區保安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舉著電話問,“你叫什麽名字啊?”


    “曲蔚然。”


    保安又對著電話說了兩句後,轉頭對著他說:“進去吧。”


    曲蔚然也沒道謝,筆直地走了進去,走過兩幢小高層後,在小區的花園裏看見了要找的人。嚴蕊牽著一隻大大的拉布拉多犬站在花園裏,大狗興奮地在她身邊竄著。嚴蕊抬眼看見了曲蔚然,便解開了狗狗脖子上的繩子,讓它自由地跑去。


    嚴蕊抬眼,靜靜地凝視著曲蔚然,好半天才張口道:“聽說你自殺了?”


    曲蔚然默不做聲。


    “那怎麽沒死?”嚴蕊冷酷地譏笑道,“夏彤都死了,你怎麽沒死!”


    曲蔚然無視她的嘲諷,抬起頭,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問:“她死的時候,痛苦嗎?”


    這句話問完,現場的兩個人,心裏都像是被針紮一般的難受!


    “痛苦?!”嚴蕊緊緊地閉上眼,想起那天懷中那緩緩消失的溫度,逐漸沉重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自己,卻還是覺得周身一片冰冷。她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隻有老天才知道她痛不痛苦。她在臨死前最後一秒還在擔心你,在她心裏,你的安危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她連一絲一毫都沒發現自己身體的不對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滿臉的血,是她自己流下來的,眼睛裏、鼻子裏、耳朵裏,明明她自己也流了那麽多血,可她卻一眼也看不見,這個笨蛋!這個隻會躲在我懷裏哭的笨蛋,那家夥,就一直哭,一直哭……”


    嚴蕊說著說著便痛哭起來,她使勁地咬住嘴唇,忍耐了半晌,用哽咽的聲音說:“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就要死了……”


    嚴蕊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她抬手,使勁地捂著眼睛,跑遠的拉布拉多犬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悲傷一樣,立刻跑了回來,撲在嚴蕊身上,伸著舌頭,舔著她的臉頰,焦急地圍著她轉。


    曲蔚然一直低著頭,雙眼通紅地盯著地麵問:“她最後,說了什麽?”


    “她說:我好怕。”


    “我好怕……我好怕。”曲蔚然傻傻地一直重複著這句話,眼眶裏的淚水瞬間滑落,兩個月來壓抑住的悲傷,像是緩過神來,像海嘯一般撲麵而來,打擊得他站不穩,動不了,窒息一般的痛苦。他像是瀕死的魚一般,用力地咬著手背,使勁地喘息著,壓抑地、猛烈地抽泣著。


    那些有關夏彤的記憶,忽然猛烈地湧出來,緊緊地包圍住他!


    她說過:曲蔚然,我保護你,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說過:曲蔚然,我會努力的,努力長大,努力變強,努力建立一個自己的家,我會很愛很愛我的家人,會對他們很好很好,所以,曲蔚然,你要不要……住到我家裏來?我十年後的家裏?


    曲蔚然一點一點地跪坐下來,再也忍不住,細碎的哭泣聲透出嘴唇,為什麽一直盼望著長大的夏彤,連18歲都沒活過?


    那個笨蛋一樣的孩子,那個眼裏隻看見我的孩子,那個一心一意愛著我善良到死的孩子……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再也不能擁抱你……


    我再也不能聽著你的聲音,看著你的笑容,無賴地要求你把全部的愛都給我……


    夏彤,夏彤,不要拋下我……


    我們約定過,你為我活著,我為你活著,既然你死了……那我也……我也……


    “撞死夏彤的男人,我在曲寧遠家看見過。”


    嚴蕊冷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曲蔚然震驚地抬頭看她。嚴蕊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查過他,他是曲寧遠媽媽的手下,為她家殺過人,坐過牢。”


    嚴蕊蹲下身,為拉布拉多犬拴上狗繩,轉身背對著他說:“我這樣說,你還想去死的話,就去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走向花園不遠處的樓房裏,她直直地看著前方,心裏輕聲道:夏彤,我知道你喜歡他,知道你不想讓他死,所以,我把事實告訴他,這樣做,他一定會活下來……


    那你一定會高興的,對不對?


    夏彤,你總是對我說你想保護曲蔚然,可你一定沒想到,原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說要保護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結果會是這樣的疼。


    嚴蕊難過地停下腳步,靠著牆壁緊緊地抱住自己,可怎麽抱也不覺得溫暖,懷中,永遠永遠留存著夏彤離開時那冰冷的體溫。


    遠處,花園裏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下,漸漸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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