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有點肆無忌憚的意思,或者說破罐子破摔。


    路遙以為開發出的新能力足夠完成任務,可是好幾月過去,星門沒有鬆動的跡象,預想中的懲罰也沒有降臨,係統亦沒有新的任務指示,實在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這個夏天過得還算有趣,路遙吃到了村人種的枇杷,草莓,七八月開始吃葡萄、西瓜,都是村人自己種的水果,便宜實惠,味道還很好。


    夏末秋初的時候,社裏來了個八十多歲的老篾匠。


    篾匠姓朱,瘸了一條腿,來給村人做背簍、織簸箕、織菜籃碳簍,打籬笆。


    他給人做工時,就住在那人家裏。


    路遙無事,遛彎過去,站在院壩裏看他削竹條,做東西。


    朱篾匠年紀不小,手藝倒很不錯。


    他頭上包一塊暗紅色的舊帕子,兩隻眼睛都不甚清明,像覆了一層翳。一隻腳跛行,不好爬樓梯,給人做工時喜歡睡沙發。


    床太高,他爬上爬下很不方便。


    老篾匠有個背簍,提起來死沉,裏麵裝得全是工具。


    路遙本來沒什麽需求,看老篾匠手藝不錯,就請他幫忙織一個背簍、一雙撮箕,再織一塊用來曬東西的籬笆。


    路遙家不方便住人,老篾匠還在童誌明家做工,路遙跟童誌明說好,到時還借住在他們家,她日日送飯過去。


    童誌明很好說話,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朱篾匠給童誌明家做了小半月的工,然後輪到路遙。


    路遙定做的東西不算多,但老篾匠到底年紀大了,手腳比較慢,做了五六天才做好,最後還送了路遙一隻圓溜溜的小菜籃。


    老篾匠說:“我給每家做工,最後都會送一個小菜籃。”


    路遙提著小菜籃試了試,別說還挺趁手,新切的細竹條編出來的籃子聞著有一股淡淡的竹子香味。


    晚上,路遙問:“工費怎麽算?”


    老篾匠擺手:“你看著給就是,隨便給點錢就行。”


    路遙屬實沒有概念,問了童誌明,後來還是堅持讓老篾匠自己開價。


    老篾匠說:“你給個兩百花幣就行。”


    路遙算了算,五六天的工隻要兩百花幣,算下來一天四十花幣不到。


    雖然一天供三頓飯,老人其實吃不了多少東西。


    朱篾匠實在是太老了,手腳慢,做事比不上年輕人,也不敢要高價。


    他這個年紀本該在家頤養天年,聽說他年輕時來桐花鎮入贅,後來老婆死了,就出門打工。


    本來有兩個孩子,結果兩個孩子長大又在別處做了上門女婿。


    朱篾匠在外漂泊數年,老家的房子早被別人占去,如今年老歸鄉,也是在親戚各處輾轉,靠做竹篾小物的手藝賺一點生活費。


    路遙最後給了朱篾匠三百花幣,她沒敢多給太多,倒不是怕老人得寸進尺。其實附近的村人請他做工,都有接濟的意思,不能把價格市場搞得太亂。


    結果第二天下午,老篾匠請童誌明又給路遙送來一個碳簍,也算是格外贈送的小物。


    老年人的生存智慧,丟棄所有功利的考量,抓住一切善意,隻要能活下去,就是勝利。


    路遙初來桐花鎮時,多覺鄉人愚駑短視,後來又覺得他們淳樸善良。


    鄉野小鎮的人和生活,單純也複雜,平靜卻並不蒼白。


    朱篾匠後來又輾轉在很多戶人家做工,後來聽說有鄉幹部專門來找他,打算為他辦理養老手續,辦成了每月能領幾百花幣生活費。


    別小看這幾百花幣,朱篾匠在別處做工,不眠不休做小半月才能掙到。


    而一個社的人並不多,活並不常有。


    某個秋風蕭瑟的傍晚,路遙遛彎到朱篾匠做工的那戶人家,和他閑聊幾句,送了他一塊墨色方牌。


    大約過去小半月,某個清晨,路遙發現林園的角落多了一棵矮小的石榴樹。


    朱篾匠漂泊半生,靠做竹篾的手藝吃飯,最後的願望卻是希望變成一棵石榴樹。


    他孑然一身,仍祈望多子多福。


    不過朱篾匠並不一直待在路遙的林園裏,村幹部了解過他的情況後,在社裏找了一間舊房子安置他。


    有人請朱篾匠做活的時候,他依然會背著那個沉重的背簍上門,閑時才會找個隱秘的地方變成一棵樹,躲在鄉野林間發呆。


    桐花鎮的氣候和搖光市有些相似,春秋短,夏冬長。


    路遙在桐花鎮過的第一個秋天,在觀察朱篾匠和打柿子、曬柿餅的間隙溜走。


    季節不知不覺流轉至冬日,天氣漸冷,路遙逐漸不愛出門。


    這天上午,蘇老太太領著一個中年男人來到租借小店。


    男人姓馮,鎮上的大姓。


    他的來意也簡單,找路遙租借幾台廚房機器人。


    馮峰的家距離老年活動區域,那邊搭了個不小的棚子,村人時不時一起在那裏做飯吃。


    馮峰家準備熬麻糖,需要請工幫忙剝紅薯。


    往年都是村裏的老人去幫忙,今年有機器人,天氣又冷,馮峰就打算租用幾台機器人。


    麻糖是用紅薯和麥芽一起熬出來的一種粘稠的、帶有特殊香氣的黑色糖液。


    路遙小時候吃過,後來在城裏倒是少見。


    馮峰借走三台廚房機器人,又追加兩台清潔機器人,臨走前還邀請路遙晚上到老年活動區域吃麻糖湯圓。


    路遙推遲不過,答應晚上過去看看。


    晚上七八點鍾,馮峰特意給路遙打電話,叫她過去。


    路遙隻好收拾了一下,帶著海月出門。


    大冬天的夜晚,寒風刺骨。


    路遙把自己裹得嚴實,到達老年活動區域,壩子裏少說坐著四五十個人,多是附近的住戶,有老人,也有中年人和小孩。


    旁邊的柴火棚子裏架著兩口大鐵鍋,燒著滾沸的糖水,拇指大小的湯圓丸子翻滾其中,好聞的糖水甜香盈滿四周。


    路遙剛到,就看見蘇老太太朝她招手。


    她走過去,挨著蘇老太太坐下。


    蘇老太太這個冬天身體不爽利,一直生病,今晚少見的興致勃勃,拉住路遙烤火。


    眾人大約坐了半個小時,大鐵鍋裏的小湯圓能起鍋了。


    有人端來兩碗,遞給路遙和蘇老太太。


    白嫩的湯圓裝在一次性的塑料碗裏,裹著濃鬱粘稠的糖漿,路遙拿筷子夾起來,咬一口,軟糯粘牙,口齒生香。


    好吃是真好吃,熱鬧也是真熱鬧!


    四五十個人坐在或蹲或坐聚在一起,同食一口鍋裏的湯圓,聊著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


    人間煙火氣,不外如是。


    沒多久,兩大鍋麻糖湯圓見了底,有老人起身,又往鍋裏下紅薯皮。


    這個紅薯皮不單指紅薯的那層外皮,而是把洗幹淨的紅薯削得薄薄的,撒進糖水裏煮,煮得軟韌彈牙,嚼起來口舌生津。


    路遙第一次吃糖水煮紅薯皮,沒忍住吃了一小碗,肚子有些撐,回家時特意繞了遠路,一路看見不少林園裏的花草樹苗。


    半月前,餘秀蘭來找路遙,求了一塊方牌。


    她在某個清晨化作一樹臘梅,矗立在路邊。


    梅香綿延一路,路遙心情舒暢。


    到家卻見門口有個人,頎長的身形,手裏抱著一把漆黑鐮刀。


    他終於脫下日常的粉色衛衣、粉色襯衣,重新穿上代表死亡的黑色長袍。


    路遙扶著海月,慢慢走過去,仰頭打量陸銘瀟:“時間到了?”


    陸銘瀟沒說話,舉起鐮刀朝路遙麵門劈砍而下。


    路遙站在原處,唇角猶帶一絲淡淡笑意,抬手捏住落下的刀刃。


    鏗鏘一聲,陸銘瀟手裏的黑鐮刃尖應聲而斷。


    路遙隨手一拋,斷裂的黑色刃尖被丟棄在地。


    陸銘瀟臉色未變,讓到一旁,紅瞳湛然生輝,甚是無奈地搖頭:“悄無聲息地進階,小小弑神已經拿您無可奈何,隻能等待至高神殿馳援。”


    路遙燦然一笑,銀發自上而下恢複墨黑,鬆弛的皮膚逐漸複原,佝僂的身體挺直,輕盈起來,臉上的皺紋一絲一絲褪去。


    路遙緩步走向店門,每靠近一步,門上便傳來一道聲響,透明的門扉上逐漸顯出密集的蛛網狀裂紋。


    路遙抬手,輕扣虛空,裂紋徹底碎裂,加諸於星門的限製被打破。


    路遙抬步,欲往門裏走去。


    陸銘瀟遙望她的背影,心底沒來由地有些空蕩,忽地上前一步:“希望還能再見到你。”


    大概是數十年來,弑神赦天、凡人陸銘瀟第一次坦然地對她說出念想。


    路遙側首,眉眼含笑:“隻要你願,無有不成。”


    話音落,路遙轉身踏進店門。


    星門的禁製已消失,跨過這道門就能回家。


    陸銘瀟依然望著她的背影,唇畔勾著若隱似無的笑意。


    此次沒能弑殺新神,絕佳的把柄送到梵天手裏,就算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再見,彼時光芒萬丈的新神與階下囚的弑神,怕也沒有敘舊的可能。


    比起上千年的枯燥空虛,赦天倒不覺得就此消亡有何遺憾。


    路遙踏進星門,又轉身走出來,眼前所見是商店街熟悉的破敗街道。


    久違的係統提示音隨即響起——


    【成功成為無神之地的住民的新信仰,恭喜店主,順利完成終極任務,即刻可前往下一個世界!】


    想來人類無數的人生體驗並非毫無意義,如同此時,無數死亡過程積攢起了一個驚人的結果——她終究沒能為無神之地的住民尋找到信仰,卻將自身化為了他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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