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看到她和被抱出來的不獨,臉色瞬息萬變,繼而看見路遙不見血肉的枯骨雙腳,臉色青白,快步迎上來,聲音艱澀:“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路遙繼續往外走:“不獨休息的地方在哪裏?”


    姬非臣顧不得考慮其他,帶路遙往不獨的寢殿走去。


    ***


    來到千門山數月,姬秋言和姬清陽第二次見到稚子,傳聞中隻可仰望的稚子被陌生的年輕女性從地殿深處抱出來。


    比起稚子的狀況,姬秋言二人被女生從地殿出來時的模樣深深震懾,下半截小腿幾乎沒有血肉,兩隻腳掌隻剩骨頭,在沒有肌肉皮膚的包裹下,沒有散架,甚至行走自如。


    回想起早些時候暴力敲結界的黑色巨龍,兩人仍是一陣膽寒。


    世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癲狂可怕?


    不獨在寢殿安睡,路遙在姬氏臨時安排的宿舍休息,等待腳上的血肉自愈。


    哈羅德和姬非命守在路遙身邊,姬非命沉默不言,哈羅德望著路遙光禿禿的小腿,眉頭皺得死緊。


    路遙坐在沙發上,拿毯子蓋住腿部,不甚在意:“晚上就能長好,不用擔心。”


    不獨一直不醒,路遙暫留在千門山,沒有回商店街。


    路遙看起來仍舊溫和平靜,隻是有些寡言。


    圓夢係統時不時絮叨兩句,路遙也不理它。


    這天晚上,路遙、哈羅德和姬非命在山中神殿留宿。


    路遙這一晚不停重複一個夢境。


    她站在地殿的那道小門前,抬頭仰望,布滿荊棘的血色之路蜿蜒崎嶇。


    隱約間,她好像看到熟悉的銀色發絲飄動,抬腳想踏上台階看個分明,被金色的刺棘阻攔。


    一整晚,路遙被夢境困住。


    她反複往返地殿,跑到小門前,仰望,被阻攔,又回到房間。


    ***


    大清早,神殿外殿站了一圈人。


    除哈羅德,全是姬氏。


    小輩和普通姬氏站在稍遠的外圈,姬非臣和姬非命在中心,相對而立,臉色都有些難看。


    姬非命目光冷硬,厭惡地看著姬非臣:“你既以稚子的神使自居,處處防備店主,還有什麽臉來求她幫忙?”


    姬非臣一步不讓:“稚子因顧念店主而不願分離影格,以至遲遲不能成神。我為什麽不能請店主開解稚子?”


    姬非命:“既是神子,祂會不知道自己該什麽時候分離影格?又豈會受店主影響?分離不出影格,不過是時間未到而已。”


    姬非臣聞言,不知想到什麽,臉色難看至極:“稚子親口與我訴說,祂是保護店主的刀刃,不會分離影格,亦不會舍棄殺念,因為那樣就無法保護店主。你還能說稚子無法成神與店主無關?”


    姬非命一臉冷漠:“你覺得我們店主需要保護?是誰在搖光市求店主垂憐,隻為留在稚子身邊?又是誰帶著稚子回到千門山就過河拆橋,試圖切斷稚子與店主的關係?是誰處理不了狀況,厚著臉皮把我們叫來千門山?又是誰從地殿深處抱回稚子?稚子成不了神跟我們店主有什麽關係?難道不是稚子自己太弱的原因?”


    姬非臣萬沒有料到姬非命身為前神使連這種話都說得出,氣得說不出話。


    姬非命也氣得不行。


    姬非臣到底把稚子、把神明當做什麽?


    俯視眾生的神明若那般脆弱,祂又憑何坐上那至高之位?


    不獨無法成神,就是祂的神道沒修好,還不足以成神而已。


    不要什麽鍋都亂甩,好吧?


    外殿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哈羅德抱胸站在一旁,神色不耐。


    其他姬氏想勸,卻連話都插不進。


    靠近外殿的宿舍門從裏麵拉開,走出一道清瘦的人影。


    路遙以手掩唇,打了個嗬欠,慢吞吞朝人群方向走。


    一夜過去,光禿禿的腿骨上已長出血肉,隻是還不甚完好,蒼白的皮膚,殷紅的血肉,瞧著竟比昨日還可怖。


    路遙像是沒有痛覺,走近一些,停在哈羅德身邊:“這是怎麽了?”


    姬非命和姬非臣不防路遙突然出現,方才還爭得麵紅耳赤,忽然都閉了嘴,側身朝路遙行禮。


    路遙擺手:“不獨還沒醒?”


    姬非臣搖頭,上前一步:“店主,關於稚子……”


    姬非命打斷:“稚子成神之事,與店主無關。別仗著店主麵軟好說話,非得強人所難!”


    姬非臣急道:“可是稚子遲遲不願分離影格……”


    路遙抬手示意姬非命不用擔心,又朝對麵急得不知所措的姬氏看去,淡淡道:“我有些餓,你們都吃早飯了嗎?”


    姬秋言等人會意,微微頷首,退開各自忙碌,準備早餐。


    不知道怎麽回事,被那雙淺淡又溫和的眼睛注視,就不自覺想聽從她的吩咐。


    多餘的姬氏退去,外殿隻剩下路遙、哈羅德、姬非命和姬非臣。


    路遙的目光掃過姬非命和姬非臣,淡淡道:“影格,我記得不獨第一次去商店街的時候,曾聽你們提起過。”


    影格,據說是神子成神前必須分離出去的惡念。


    影格的特點是會完全繼承神子所有的私心和惡念,並持有神子一半的神力,像影子一樣隱藏於世間。


    稚子成神的最後一道考驗就是殺死自身分離出去的影格,破除邪念和私欲,方可成為眾生仰望的神明。


    不獨想保護路遙,不願意舍棄殺念,是以不願意分離影格。


    而不殺死自己的影格,就沒辦法成神。


    姬非臣因此認為店主阻攔了稚子的成神之路,又何況她本身也有稚子的資質。


    路遙繼續道:“你們當時還懷疑我是不獨的影格,因為我們長得很相像。”


    姬非臣不敢說,他至今仍懷疑路遙可能是稚子的影格。


    隻是作為影格而言,店主明顯強於稚子,又不作惡,但是她的行事風格絕對稱不上有為神的器量。


    店主始終如凡人,割舍不下對錢財的喜愛,且有生意人的通病,舌滑狡詐。


    路遙直視姬非臣:“你們難道沒有覺得奇怪,分離出自身惡念的神子卻能殺死自己的影格,神明真的通過殺死影格的方式剝離了惡念嗎?如果在分離惡念、私欲之後,卻還能狠得下心殺死另一個自己,殺掉影格的神明不是比影格還要惡嗎?”


    姬非臣悚然抬眸,驚異地對上店主的眼睛。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路遙:“與其說神子通過分離、殺死影格的方式破欲成神,不如說祂們通過殺死自己一次的方式凝練心性。神明追求的不是善,不是慈悲,而是強欲。連自己都能狠心殺死,方可俯視眾生。”


    姬非臣下意識反駁:“不……不對……”


    路遙眸光湛然,繼續道:“反過來說欲念這種東西,真的可以通過分離的方式割除嗎?浮世大陸的魔族永生不滅,因為他們依存人的欲念而生。人族不息,欲念不絕,心魔不斷。就連皮膚上的黑頭都需要定期清理,惡欲、邪念卻能通過殺一個人而斷絕。不覺得可笑嗎?”


    姬非臣說不出話。


    姬非命瞪大眼睛。


    這可真是個精妙的角度。


    哈羅德麵無異色,他覺得路遙說得沒錯。


    巨龍一族在亞曆山大大陸一直很任性,屬於人見人愁鬼見鬼愁的種族,但是因為他們強大,無人敢置喙。


    而路遙和姬氏談起的神族,就比較奇怪。


    祂們好像十分強大,偏又極其自律,甚至有著統一的神德標準。


    就好像神明不僅強大,還是好人、善人。


    這在哈羅德的認知裏就十分奇怪,因為巨龍從來都是手腕越粗的越肆意妄為。


    強者即自由,弱者被掠奪,慣來如此。


    清脆的風鈴聲從長廊深處傳來,風鈴連接著稚子的寢殿。


    殿門開啟,風鈴就會響起。


    一定是不獨醒了。


    路遙最後看著姬非臣,堅定道:“不獨不需要分離影格,一樣會成神。”


    姬非臣望著路遙遠去的背影,叫住她:“你……不想成為神明嗎?”


    路遙腳步頓住,微微偏頭:“我可能沒有說過,因為之前忘記了這件事。三年前,就在這裏,這座神殿下麵的地殿,我弑殺了小姬侍奉的那位舊神,因此得到神格。”


    她不需要跟自己家裏的小朋友爭搶一個小世界的神位。


    成神這一步,早在三年前就完成了。


    圓夢係統頭皮一陣發麻:說出來了!她居然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坦白了!路遙一定是想起來了!!!


    姬非臣退後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姬非命不比姬非臣好多少,他猜測過許多可能,唯獨沒有想過是店主弑殺了舊神。


    商店街確實神奇,但那條街的機製更奇特,持有它的店主除了脾氣好一點、腦子靈活一點、心胸寬闊一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殺戮之心。


    姬非命覺得店主的所作所為反而更像普世觀念裏,眾生對神明的想象。


    可是她說,三年前是她弑殺了舊神。


    哈羅德依舊保持雙手抱胸的姿勢,跟在路遙身後,往不獨的寢殿走去。


    不獨茫然地站在冰雪澆築的長廊上,滿心失落,直到看到兩道身影自盡頭出現,祂眸光一亮,赤腳跑起來。


    路遙停下來,蹲身下去。


    不獨跑過來,一頭撞進路遙懷裏:“母親。”


    路遙抱住祂:“餓不餓?你的下屬準備了早餐。”


    不獨跟路遙撒了會兒嬌,忽地站直,跟哈羅德打招呼。


    哈羅德走過來,毫不客氣地重揉一把不獨柔軟的銀色短發:“還是這麽讓人擔心,你該回幼兒園再多學習幾天。”


    不獨臉紅:“我也想回商店街,但是那個人還在這裏,我也必須守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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