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胤禛沉默了,神情不大自在,似顯得有些羞赧,又仿佛有些莫名尷尬。


    知子莫若母。


    皇貴妃不由得歎了口氣,“何時的事?”


    “……兒臣也不知。”


    打從他記事起,那丫頭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的世界裏。


    性情凶悍且惡劣,欺負小孩毫不手軟,活脫脫跟那傳說中的母老虎似的,嚇人得很。


    幼年的他避之唯恐不及,卻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起,偶爾夢不到她反倒是不習慣了,有種莫名的失落,總覺得渾身不舒坦仿佛少了點什麽。


    想是被揍習慣了。


    想到這兒,胤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這也正是他不敢將那點隱秘的小心思泄露出來的緣故之一,弄得他像有什麽大病一樣。


    “你們兩個雖在現實世界中才略有接觸,可實際上卻也的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單單對你來說。”


    皇貴妃睨了他一眼,歎道:“細想下來,她那樣的品貌,天長日久的陪伴中能叫你動心倒也丁點兒不算奇怪,可是……


    你應當知曉,她不能做妾,也不可能做妾。”


    所謂“不能”,指的自然是那層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糾葛。


    本就欠了人家天大的債還不知究竟該如何償還呢,萬沒有叫債主給他做妾的道理,哪怕他是天潢貴胄。


    而“不可能”,說的就是林碧玉的性情了。


    骨子裏的驕傲是隱藏不住的,有些人天生就是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打死了她也改變不了。


    這一點,胤禛比皇貴妃了解更深。


    況且,真正心悅之人,他又豈能忍心叫她委曲求全?


    索性暫且就別去招惹人家了罷。


    “還請額娘幫兒臣保守住這個秘密,倘若到頭來兒臣實在沒那個福分,也省得給人好端端的平靜日子平添煩惱和麻煩。”


    按理來說,他這樣冷靜的狀態似乎再好不過,瞧著可比那些上躥下跳鬧騰著“非卿不娶”的毛小子令人省心多了。


    可皇貴妃卻反倒更發起了愁。


    往往越是珍視才越是克製。


    叫人省心不少,卻是該叫人不安心了。


    誰養的孩子誰心疼啊。


    “至於宮女一事,也請額娘幫忙推了罷,兒臣還小呢,著急忙慌惦記女人作甚。”


    一派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模樣,仿佛方才惦記人家姑娘的不是他。


    正心疼他的皇貴妃沒忍住,賞了他一對眼白,“究竟是沒心思惦記女人,還是沒心思惦記旁的女人?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額娘!”


    胤禛頓時紅了臉,向來老成的他難得顯露出些許本應符合這個年紀的少年氣。


    等林家姐妹二人從禦花園返回時,少年早已離去,徒留皇貴妃正在唉聲歎氣。


    “德妃挑的那幾個你也都瞧見了,什麽樣的都有,本宮再怎麽昧著良心也沒法挑出個不好來,怎麽那小子卻愣是一個都瞧不上呢?


    死活一個不肯收……眼光這樣高,莫不是想叫本宮上哪兒找個仙女來給他?”


    施嬤嬤笑了,“咱們四阿哥打小就是這麽副性子,何曾對哪個小宮女另眼相看過啊?向來最是潔身自好的一個人。不過您也不必太過著急,總歸咱們四阿哥尚且還小呢,興許再過兩年就開竅了。


    如今寧缺毋濫也好,省得稀裏糊塗弄得身邊烏煙瘴氣的,平白招惹他煩心不說,再影響了學業就得不償失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罷了,姑且由著他去罷,德妃的麵子本宮也駁了不止一回了,債多了不愁……誰叫兒女都是債呢。”


    謔,信息量好大。


    林碧玉吃瓜吃得不亦樂乎,滿腦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皇貴妃與德妃之間的恩怨糾葛,偏該她咂摸咂摸味兒的她是丁點兒不往心裏擱。


    主仆兩個是注定媚眼兒拋給瞎子看了。


    彼時,榮國府裏也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來了一個自稱姓夏的太監,說是奉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命……”


    話還沒說完,王夫人已然“蹭”的一下彈了起來。


    “快請進!”


    不消片刻,人就來了。


    “小的夏守忠,給二太太請安。”


    “夏公公快快免禮。”王夫人滿臉堆笑,又是看座又是看茶,嘴上還一刻不耽擱急忙問:“不知貴人在宮中一切可好?今日勞煩公公親自走一趟究竟有何要緊事不成?”


    “貴人她……”夏守忠眉心一緊,忽的歎了口氣,“都道貴人是皇上的新寵,不知情的還隻當是何等風光無限呢,殊不知宮裏的種種哪裏是那樣簡單的,好與不好,中間牽扯到的多了去了。”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驚,“公公此言何意?莫非貴人如今竟過得不好?”


    “二太太有所不知,這些娘娘、小主們在宮裏的地位待遇固然與帝王的恩寵幾何有莫大關聯,卻也並非僅此而已,往往背後的娘家才是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


    這也並不難理解。


    娘家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底氣倚仗,但凡娘家位高權重,女人在夫家恨不得都能橫著走。


    宮裏的女人雖不至於能這樣囂張,但那些出身名門、娘家在前朝又有權有勢如日中天的娘娘們卻也是個頂個的高貴,很多時候連當今聖上也難免要多給幾分體麵。


    但這就叫王夫人更加納罕了。


    “咱們家貴人是堂堂國公府千金,她親舅舅也手握兵權深得皇上信重,便哪怕是不及佟家那樣的高貴顯赫,放在後宮裏卻也還算不差了吧?”


    夏守忠頓時噎住了,一臉錯愕地看向她,哪想人家竟是一本正經的疑惑。


    “……”合著這是真不知自個兒幾斤幾兩啊?


    還國公府千金呢?正兒八經的國公爺早死多少年了,若非當今恩典,這寧榮兩府的牌匾都是早該要摘了去的。


    再者說,襲爵的也不是二房啊,“國公府千金”這個名頭怎麽著也輪不著賈元春身上。


    說到底,那就是個五品芝麻官的女兒,還是個工部養老沒有丁點兒實權的五品官。


    出身擺在這兒,滿門姓賈的也扒拉不出來一個稍稍有點用的,再加上自己又頂著個“爬床宮女”的名頭,還得罪死了太後娘娘……


    嘖嘖嘖,他都忍不住要為賈貴人捏把汗了,偏這做親娘的仿佛還在做什麽春秋美夢呢。


    看出了王夫人的蠢笨,夏守忠的心裏不由就多了幾分輕視鄙夷,不過麵上卻並未流露分毫,隻順著她的話接了茬兒。


    “榮國府的門第自是不算差,奈何滿後宮那麽些個娘娘呢,總有不少分庭抗禮之人。況,這個多年情分,那個又兒女圍繞,功勞苦勞資曆位份……論起來哪個不比咱們貴人強些?


    再則,也不知究竟是聽信了哪個小人的讒言,致使太後娘娘對貴人產生了些許誤會,如今對待貴人那是一萬個厭憎,看都不肯再多看一眼的。


    如此一來,本就心生惱恨忌憚的那些人,可不就跟那嗅著血腥味兒的鯊魚似的,聞著味兒就撲上來了。”


    王夫人大驚失色,“竟如此嚇人不成?皇上竟也不管管?還有皇貴妃娘娘,怎麽就能任由後宮那般爭風吃醋呢?”


    這話他可就沒法兒答了,兀自捧起茶盞表明態度。


    腦子轉過彎兒來後,王夫人也總算察覺到自己失言,忙就轉移話題,“那眼下貴人究竟是否安好?”


    “這個二太太倒也無需太過擔憂,再怎麽鬧,輕易也不敢鬧得太過分了,否則上頭認真追究起來誰也擔待不起,眼下就是那些個見風使舵的東西在暗地裏使絆子。


    今兒要個熱水拖你半天,明兒個送來一罐子陳茶,聞著就是一股子沒味兒,壓根兒不能入口……再就是日日清湯寡水的吃食糊弄你,多說兩嘴就是一句‘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總之是花樣百出的磋磨人,衣食住行沒一樣能順心的。那日子過得喲,真真是苦不堪言。”


    “怎麽就淪落至此了?這可怎麽是好?”王夫人急得淚珠子都冒出來了,在屋子裏來回打轉沒個主意,活脫脫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夏守忠接著歎道:“這就是今日貴人打發小的家來走一趟的緣故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王夫人一怔,忙問:“貴人是想從家裏拿些銀子使?這倒也是個法子,甭管到哪兒總是要打點打點的。”又問究竟是要多少。


    瞥了她一眼,“五千兩”到嘴邊就平白加了個價,“六千。”


    對於愛財如命的王夫人來說,這筆銀子無疑數額巨大,臉上顯而易見的肉痛。


    所幸她才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勉強倒也還能承受得住。


    正要打發周瑞家的去取錢呢,話到嘴邊又眼珠子一轉,“我那兒壓箱底的應當還有三千兩,你再親自往老太太那兒跑一趟,請她老人家先幫忙湊湊。”


    不出所料,沒一會兒功夫周瑞家的就捧著銀子回來了。


    再加上她自己出的三千,整整六千兩銀子裝在一個匣子裏滿含肉痛不舍地交給了夏守忠,含淚叮囑道:“煩請公公轉告貴人,家裏一切安好,叫她在宮裏千萬保重好自個兒,能花銀子解決的事兒就別委屈了,再爭取早日為皇上誕下龍嗣……”


    “二太太放心,小的定一字不落轉告貴人。”臨時多出來的一千兩銀子就這樣順利到手,夏守忠自是樂嗬極了,態度也尤為殷勤。


    正要轉身離去之際,突然又想起來一樁要事,“險些給忘了,貴人還特意吩咐小的務必交代一聲,隻道宮裏之事她自個兒心裏有數,叫二太太和老太太靜待好消息即可,萬不可輕易勞煩他人插手,以免弄巧成拙。”


    王夫人不明所以,卻還不待追問,夏守忠便已然捧著銀子快速離去。


    “方才老太太吩咐,待人走了叫您往她那兒去一趟。”


    “那就走吧。”


    賈母早已等候多時,一見著她來,便急忙問起了原委。


    “老太太……貴人苦啊!”王夫人涕淚橫飛,將夏守忠說的那些原原本本全都敘述了一遍,到最後幾乎已是泣不成聲,“料想過難,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艱難,哪有這樣磋磨人的啊?真真是一群殺千刀的!”


    “我的元春啊!堂堂國公府的千金,想當年在家時亦是千嬌萬寵前呼後擁,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如今卻竟連碗像樣的茶都喝不上、連口熱乎的飯都吃不上……我可憐的兒啊!這是剜我的心啊!”


    做親娘的心如刀絞,做祖母的也未嚐好受。


    賈元春打小就是在賈母跟前長大的,不僅生得容貌頂好,人又十分聰慧伶俐乖巧懂事,哪怕費心培養她是存了些目的在,卻也的的確確是真心疼愛的一個孩子。


    眼下聽聞她這般艱難度日,賈母亦不禁淚水漣漣。


    向來也並不很融洽的婆媳兩個,眼下竟恨不能抱頭痛哭一頓才好。


    直到哭得累了,王夫人才哽咽道:“老太太快想想法子幫幫元春吧,再這樣下去那孩子遲早得被人活活磋磨死不可,哪裏還能有什麽以後、有什麽前程呢?”


    顯然,她已然將夏守忠臨行前的那番話徹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甚至壓根兒沒想起來跟賈母提一嘴。


    於是乎,全然不知情的賈母還果真尋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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