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榮搖搖頭,換了種更含蓄些的說法解釋道:“到底那位是人家的親閨女、親姐姐,‘放棄’二字說來容易,真正臨到頭卻還是過不去那個坎兒,是以便隻好婉拒了貴人的好意。”


    驚怒交加之中的王夫人並未能及時分辨出弦外之音,聽聞此言,隻覺得荒謬至極。


    “烏雅家的人都瘋了不成?到這會兒突然念起了什麽骨肉親情?這是打算笑話死誰?


    還當是個拎得清的精明人,沒成想竟是如此糊塗蠢蛋,當真是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也罷,真要跟這種蠢貨合作起來日後還不知要被怎麽扯後腿呢,他們要跟著他們家的姑娘共進退就由著他們去,當咱們榮國府稀罕呢!”


    話說得很硬氣,但那表情可不怎麽硬氣。


    嘴唇子氣得直發抖,青白交加的一張臉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看起來活像是才從地底下挖出來的陳年老僵屍,滿腹的不甘與怨憤幾欲衝天起。


    端的是言不由衷、死鴨子嘴硬。


    賈母正要說話,冷不丁注意到三春姐妹還杵在那兒,就出言將人給攆了。


    再回過頭來時,情緒也平複了許多,淡淡問道:“可是烏雅答應那邊的出了什麽幺蛾子?”


    夏榮無奈苦笑。


    王夫人這才後知後覺,眼珠子緩緩轉了轉,不敢置信地說道:“她鬧幺蛾子?她都已經廢成那樣了,還能有什麽能耐?犯得著還如此被她左右嗎?烏雅家是不是太沒用了?”


    “……”夏榮不由得多瞅了她一眼,表情一言難盡。


    賈母都不稀得罵她了,一臉漠然地說道:“她以宮女之身入宮,短短幾年之內就成功生育皇子一再晉封,多年來年歲漸長卻仍恩寵不減,你當她是什麽好相與的人物?


    若非此次天降怪象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這輩子誰倒了她都未必能倒,輪得著你在這兒大言不慚?將你送過去都不夠人家一盤菜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烏雅家忌憚她也是人之常情,隻可惜……”


    賈母滿懷遺憾地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叮囑道:“成不了就罷了,咱們慢慢想其他法子就是,隻叫貴人千萬要穩住,別再貿貿然將那人徹底惹毛了。


    也不能太急功近利劍走偏鋒,別一時糊塗跟那人糾纏到一塊兒去了,她那檔子事兒太招人晦氣,還是避而遠之的好。”


    夏榮應了下來,又小聲說道:“原本想著有烏雅家幫襯能省不少事兒,沒成想出了這麽大一個岔子,眼下貴人隻好用銀錢打點敬事房。


    偏那地兒又不比其他,平日裏後宮那些個娘娘小主兒們出手都闊綽得很呢,胃口早就已經撐大了,等閑可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王夫人這會兒倒是立即會意了,“貴人先前才拿了兩萬去,這就又不夠使了?”


    “其中一多半都用作其他了,眼下貴人手裏攏共就隻剩個三五千兩,這回撒出去打點完敬事房就該捉襟見肘了。”


    “用作其他?用哪兒了?”


    夏榮就不回應了。


    王夫人下意識看了眼上頭的老太太,見其一臉若有所思地緩緩搖頭,遂也就將疑問憋了回去,隻問,“這回又要多少?”


    “就姑且先拿個五千兩吧。”


    “五千兩?”王夫人倒抽一口氣,忍不住埋怨道:“前後才多少時日,這都已經拿去幾萬兩了!”


    錢撒出去一大把,若能有點什麽成效她勉強還不至於太過肉疼,問題就是根本不見絲毫起色。


    簡直就像是個無底深淵,砸下去金山銀山都未必能聽個響兒。


    夏榮無奈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貴人雖出身不差,奈何手裏、身後卻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在宮裏想要往上爬就得靠銀子堆砌條路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過太太也無需太過擔心,此次貴人已然準備充足,隻差一場東風……屆時,花出去的總該要成倍還回來的。”


    又想起方才他那句諱莫如深的“用作其他”,王夫人的眼神就不由得閃爍起來。


    不解,但卻莫名激動亢奮。


    “老太太……”


    賈母卻垂下眼簾端起了茶,意思顯而易見。


    王夫人心頭一梗,隻好打發周瑞家的回去取錢。


    見狀,夏榮心裏頭暗暗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另則,貴人的意思叫家裏別急著給二姑娘找人家,留著在家多享兩年清福也未嚐不可。


    還有三姑娘也是一樣的,再怎麽說到底與貴人是同一個爹生的,比起旁人來自是更親近些,若因那點子家長裏短弄得姐妹離心豈非得不償失?”


    “貴人的意思我知曉了,你隻叫她放心。”賈母如是說道。


    又等了一會兒,周瑞家的才喘著氣趕了回來。


    將一疊銀票拿在手裏當麵清點了兩遍,雙方皆確認無誤之後夏榮才小心收進懷裏,拱了拱手就告辭離去。


    當然了,賞銀自然也少不了他的,鼓鼓囊囊的一隻荷包看起來很是可觀呢。


    王夫人隻氣得胸悶氣短渾身疼,拉著張臉絮絮叨叨,“我花了半輩子才攢下那點私房錢,結果不到半年的功夫就全都被她給掏空了,真真是作孽啊!


    再這樣下去,家裏的日子還過不過了?寶玉又該怎麽辦才好?那孩子打生下來就不曾吃過一點苦頭,向來享福享慣了的,將來……


    元春那丫頭也真是,怎麽花銷起來如此大手大腳,一點不拿錢當錢啊,也不知道為她弟弟考慮考慮,真真是氣死我了!”


    明著是說元春的不是,實則不過就是在哭窮抱怨罷了。


    賈母豈能不明白她這點小心思?當下冷笑不止。


    “這些年我少補貼你了?少補貼寶玉了?單隻上回就一下給你掏了一萬五千兩,這筆銀子我扔進水裏都還能濺起水花兒瞧個樂子呢,你倒是一點兒也不記恩。


    就因為私下補貼你們二房一事被鳳哥兒知曉了,這些日子我也隻好破財免災,這才換來今日這份和睦安寧。


    若我再那般毫無底線補貼二房,府裏保不齊要如何雞飛狗跳呢,我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早早死了將東西都給你們這些蝗蟲分分拉倒!”


    王夫人還不知竟這事兒,一聽之下頓時就急了,“老太太管她作甚?東西是您自己的,您想給誰就給誰,她憑什麽不滿意?從來也沒有做孫媳婦的眼巴巴盯著老太太私房的道理,這不是笑話嗎?


    她要鬧就隨她鬧去,看看究竟是誰丟人現眼,戳不爛她的脊梁骨兒了!”


    “我若再不睜隻眼閉隻眼給她拿一些,咱們全家老小都快要吃不上飯了!那官中如今已是什麽樣別說你不知曉,錢又究竟都上哪兒去了你也別當我不知曉!


    說來說去我還是在替你擦腚,真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越說越氣,賈母指著她的鼻子恨恨道:“我活了這把歲數還是頭一回見著個貪成你這樣的,可是叫我開眼了!


    今兒既是話趕話說到這兒,我便再奉勸你一句——貪也要有個分寸,別什麽錢都貪,省得哪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王夫人冷不丁就想到自己庫房裏偷偷藏著的那批財物,莫名打了個寒顫,有些心虛地撇開眼不敢瞧人。


    賈母敏銳地眯了眯眼,“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我就是……我就是太氣惱了,好好兒的說變卦就變卦,什麽好處沒撈著不說還又搭進去五千兩,實在叫我心肝兒疼得厲害。”


    雖是個借口,卻也不是假話。


    別說她氣了,賈母也心煩得厲害呢。


    眼看著困境即將衝破,冷不丁卻又化為須有,那種滋味兒可就別提了,堵得慌。


    還不如從來就沒有這份指望呢。


    隻不知元春究竟在籌謀些什麽,希望能有好消息罷。


    賈母深深歎了口氣,盯著眼前的蠢婦警告道:“你女兒的意思你也聽明白了,往後待三個丫頭都親熱些,將來……有派的上用場的時候。”


    “是,我知曉了。”


    尚且不知這些後話的三春姐妹還正為暫且逃過一劫而感到欣喜異常,這一路直達林家,臉上的笑容都不曾落下過。


    預想中愁眉苦臉的模樣沒見著,反倒這般笑容明媚且鬆快,叫林黛玉一時間還愣了愣。


    心念微動,忙迎上前試探道:“瞧你們這般開懷的樣子,莫不是有什麽好消息?”


    更加開朗外放些的探春快人快語,滿臉笑容地解釋道:“方才貴人派了人回來通知,說是那勞什子的婚事不作數了!”


    “果真!”林黛玉驚喜不已,拉著迎春的手一疊聲道喜,“自打聽說這樁事後我便坐立難安的,總想著究竟要如何才能幫幫你,沒成想竟意外峰回路轉,可見是連老天爺都垂憐你呢。”


    林碧玉亦勾起嘴角,道了聲“恭喜”。


    迎春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紅,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哭不敢哭、鬧不敢鬧,一切的委屈害怕和不情願都隻能死死憋在心底。


    即便再怎麽努力勸慰自己,也險些要被活活憋瘋了。


    “我以為,我這輩子也就隻是那樣了。”


    姐妹幾人紛紛圍著她安慰,唯獨林碧玉在旁暗暗歎息。


    等人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她這才開口。


    “這次是逃過了一劫,那下一次呢?不止是她,還有你們兩個。”


    三春頓時齊齊呆住了。


    林黛玉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


    林碧玉看了她一眼,卻異常平靜,“逃避固然是一時的良方,卻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幾人都沉默地低下了頭。


    生長在這樣的高門大戶之中,打從她們落地那一刻起,每一口吃的喝的每一件用的都是暗中有標價的,到了時候自然要還。


    她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早早就知道了“身不由己”的含義,但事情不曾真實發生之前,她們卻也並沒有太過清晰實在的感受,甚至可能還有一些天真的幻想。


    ——無論如何老太太總是寬和慈愛的,即便是要她們付出些什麽,也應該不至於一切向“利”字看吧?多方麵考量折中一下,也並非不可啊。


    直到這一回。


    拎出來一個人,甚至根本不曾仔細問問對方家中情況、人品相貌等,更不曾私下再去打聽打聽,竟說嫁就讓嫁,似全然不在意對方究竟是人還是鬼。


    直到這時她們才真正驚醒過來——對於老太太來說,她們這些孫女根本就不算什麽,隻要榮國府有利可圖就行。


    迎春和探春皆緊抿著唇瓣一聲不吭,眉眼之間滿是痛苦、無助與茫然。


    倒是年紀最小的惜春挺平靜,聞言隻嗤笑一聲冷冷地說道:“再過幾年我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孤苦也好清貧也罷,總好過被他們攆著往淤泥裏推。


    好歹幹幹淨淨地來,清清白白地走。”


    “這是說的什麽傻話。”林黛玉點點她,嗔怪道。


    林碧玉則是笑了,“你以為尼姑庵就幹淨了?遠的且不說,就說你們最熟悉的那個饅頭庵吧,裏頭的姑子可是大多都是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


    打著出家人的幌子,實則也不過就是個藏汙納垢之地,比起外頭的秦樓楚館還不如呢,好歹人家光明正大做的這檔子生意。”


    幾個小姑娘乍然聽聞此事全都驚呆了,有心想說不可能,可仔細回想起來卻又不難發現饅頭庵的一些違和之處。


    多是年輕貌美的小尼姑是其一。


    明明該是最樸素最純淨的出家人,偏身上時常還能聞到胭脂香氣,以及小尼姑們的言行舉止也實在透著股說不出的古怪。


    以往不明白是哪裏別扭,這會兒卻突然醍醐灌頂了——分明就是輕浮氣、風塵氣。


    一心想要出家的惜春頓時像是吞了隻蒼蠅般,別提多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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