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日本人上了一課


    鐮倉幕府建立幾十年之後,到了龜山天皇文永五年(1268年),也就是蒙古和南宋對峙的時期,蒙古大汗忽必烈派遣兩個使臣出使日本。


    可是忽必烈的使臣途經高麗,看到海麵波濤洶湧,心生畏懼。今天我們看朝鮮海峽,狹窄極了,在那個年代卻被人視為畏途,尤其蒙古使臣是騎慣了馬的,根本不敢過海,就讓高麗國派遣使臣把國書送到了日本。


    國書到日本後,在日本國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自平清盛以來宋日之間貿易非常頻繁,而宋朝來的商人會把蒙古人的情況告訴日本人,包括蒙古人怎麽攻城略地,怎麽野蠻,怎麽殺人……日本對蒙古是個什麽樣的國家,應該是很清楚的。接到蒙古國書,上到後嵯峨上皇、後深草上皇、龜山天皇,下到公卿大臣,一時間都亂成了一團。


    討論了許久之後,日本朝廷給蒙古國寫了一封回書。但此時日本天皇並不掌權,權力在幕府手裏,而幕府的權力又在執權北條氏手裏。當時幕府執權北條時宗是個十八九歲的翩翩少年,別看他年紀小,但這個小孩不尋常,智謀廣遠,心機很成熟。朝廷的回書送到執權手裏之後,執權不屑一顧地講:“蒙古國無禮,沒有回書的必要,甭搭理他。”以這種方式處理了蒙古的來書。


    此後,蒙古數次遣使,甚至蒙古使臣趙良弼親自到了日本國,但也隻能到九州,根本就不被允許去京都,更別說去鐮倉麵見幕府將軍。忽必烈幾次遣使日本全失敗了,日本國拒絕接見來使,而且也拒複蒙古國書。


    日本人為什麽會這樣做?這緣於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也有華夷之辨的思想。在日本人看來,自己深受唐朝文化影響,又跟宋朝貿易往來頻繁,自己也是小中華,而蒙古是遊牧的野蠻民族。對於野蠻民族,日本根本不屑搭理,因此拒絕了蒙古來書。


    公元1274年時,忽必烈已經是元朝皇帝。惱羞成怒的忽必烈派出兩萬五千由蒙、漢、女真人組成的元軍,加上八千高麗軍配合,浩浩蕩蕩殺向日本,準備武力討伐。


    日本幾百年間,雖然也沒少打仗,但是自從白江口一戰敗給唐朝以後,從沒有遇到外敵入侵。國內雖然戰亂不休,但都是日本人打日本人,耗子扛槍窩裏橫,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根本不了解外部世界軍事水平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公元1019年,一支來曆不明的軍隊襲擊了日本的小島,他們三千多人、五十艘戰船,采用日本人從來沒見過的集團戰法,把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


    當時的日本人用文字記載下了這支軍隊的模樣:每一隊七八十人,一共一二十隊,一隊一隊地作戰,不像日本人的一騎打,武士之間單打獨鬥。這支軍隊戰鬥力太強了,日本人甚至沒有抓獲俘虜,隻抓了幾個為這支軍隊帶路的高麗水手。一審問,才知道這支軍隊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一個陌生民族,日本人管他們叫刀伊人,實際上就是中國古代的契丹人。


    契丹人隻是給日本人上了一課,並沒有進一步進行大規模征服日本的軍事行動。這一戰之後,契丹人得勝班師。這對日本來講既是幸運也是不幸,日本人在自己單打獨鬥的落後戰法中又沉浸了兩百年,直到遇到真正的對手。


    武士打仗很好玩


    小時候聽評書演義,覺得古代打仗都是大將之間的單挑。評書裏這樣說,兩員將領撥馬出陣,一員將領問:“來將通名,本帥刀下不死無名之鬼。”對麵這個就說了:“我乃大將顏良,你是何人?”“我乃漢壽亭侯關羽。”兩人一照麵,關羽把顏良弄死,對方的士兵就好像是來打醬油的,一看主帥被弄死了,一哄而散。甭管雙方人多人少,隻要主帥一死就全散了。


    這種情節隻出現在小說裏,實際上中國古代打仗絕沒有這麽浪漫,打仗最重要的是士兵要排成陣,集體作戰,陣形一亂基本上這個仗就沒戲了。電視劇裏那不叫打仗,整個兒一個打群架。有沒有像中國評書演義裏說的那樣打仗的呢?還真有,日本人就是這麽打。


    日本武士必須信奉武士道精神,他們打仗非常有意思。平安時代日本武士在戰場上先是遠距離弓箭對射,而且雙方要遵守一定的戰爭規則,不許射對方大將的馬,隻能射馬上的人。你說我射他的馬讓他掉下來摔死,這不行!因為在日本,馬是很寶貴的東西,養馬必須得有草原草場,日本國土狹小,哪兒有草原?所以能夠捕獲戰馬是很拉風的事兒。


    等到所有的箭射完了之後,武士們衝到一起進行肉搏戰,但是必須是捉對廝殺。什麽叫作捉對廝殺呢?就是找跟自己身份相同的武士廝殺,上校打上校,大校打大校,既不能大校打少校,也不能大校打中將,你的身份高了、低了都不行,一定要找和自己身份相同的人。很像我們今天的相親現場。


    武士縱馬出戰,先是向對方高喊:我祖宗是某某某,幹過什麽什麽大事,官拜啥啥啥;我爸爸是某某某,幹過什麽什麽大事,官拜啥啥啥;我是某某某,幹過什麽什麽大事,官拜啥啥啥。


    這麽長的詞兒一口氣得念下來,而且還念不錯,他們念的這個東西把老祖宗打過什麽仗,自己打過什麽仗,都殺過哪些人,在陣前全報一遍,沒有個幾分鍾完不了事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家相親,正在交換個人資料呢!而這個時候對方必須得耐心聽著,因為一會兒你也得這麽念,你如果對對方表示出不尊重,到時候你念的時候對方也不尊重。


    這一長串都念完了以後,兩個人互相打量,覺得身份級別都配得上,這才能開打。如果一方把另一方打下了馬,勝利者會用肋差 割掉對方的腦袋,當然這個腦袋不能隨便割,割之前有修養的武士會對對方說一句“得罪了”,這才能下刀子。


    日本武士之間的戰法在中國人看來絕對是二百五。當然戰場情況是瞬息萬變的,為了不使自己變成無名之鬼,也為了讓對手能夠看清自己的身份,很多武士都把自己的名號寫在長方形的白布條上,係在頭盔後麵,或者別在大鎧的袖子上。因此一場戰爭打完,滿地的屍體都頂著姓名,跟現在玩的電子遊戲似的。


    後來日本的浮世繪連環畫就是據此而來。浮世繪中每個出場的人物上方都有一個方塊寫著姓名,不像中國的古畫,畫麵上幾個人物如果不經過解釋,不知道誰是誰。看日本畫不存在不知道人物的問題,它有這個傳統,一定要讓自己留名。


    在兩個武士對打的過程中,雙方的士兵都不許幫忙,誰要是幫忙誰就壞了規矩。眼看自家主將要落敗了,你上去幫一把,把對方弄死,你的主將不但不會賞你,還會把你宰了。因為你讓自己的主將丟臉了,你壞了他的名譽,以後他都沒法見人了。


    更有意思的是兩個武士戰鬥,一方戰死,腦袋丟了,割他腦袋的武士得意揚揚,而被割掉腦袋的武士家也不會垂頭喪氣,因為武士最好的歸宿就是戰死沙場。


    唯一的例外是,如果高級武士被下級武士割了腦袋,這是奇恥大辱,割腦袋的下級武士從此之後平步青雲得意揚揚,被割腦袋的一方可就現眼現大了。


    被蒙古人狂虐了一通


    元軍在日本博多灣一登陸,就給日本人上了一課,日本人終於知道刀是鐵打的了。


    日本人從來就沒有見識過各種部隊統一配合的作戰。當時元軍用的兵器也比日軍先進得多。元軍使用的弓箭,射程能達到二百二十米,而日軍的弓箭射程隻有一百米。元軍甚至還使用了名叫震天雷的火器。有一個日本武士叫竹崎季長,參加了討伐元軍的戰鬥。後來他讓人把自己的戰鬥經曆用連環畫的形式畫了下來,就是《蒙古襲來繪詞》,在這個繪卷中保留了很多生動的一手資料,和今天的照片和錄像差不多,裏麵清楚地描繪了震天雷爆炸的場麵。


    元軍進退是以鑼鼓為號令,擊鼓向前,鳴金收兵。日本人從來沒有使用過,馬匹也不習慣,往往聽見元軍的鑼鼓就驚退了。元軍都是集團作戰,擺成陣法。日本人仍然是一騎打,來將通名。


    跟元軍激戰了一天,日軍大敗。雖然日本武士個人軍事素質可能優於元軍,畢竟元軍不都是蒙古人,還有漢人、女真人、高麗人,這些人出身並不是戰士,而是農民,日本參戰的都是職業武士。但是,元軍在戰法上的優勢彌補了單兵素質上的差距。夢想揚名立萬的日本武士,麵對元軍的集團戰法,遭到了慘重的損失。


    人類學研究表明,鐮倉時代,日本成年男性身高也就一米五左右,而且體形偏瘦,甚至到了戰國時代,織田信長隻有一米六九,就是日本國罕見的巨漢了,豐臣秀吉隻有一米五四。日本國的馬,生長在海島上,沒有草原可以馳騁。馬的塊頭,據說也就跟中國的毛驢差不多,比蒙古馬矮小得多。中國人稱日本人為倭人,倭就是矮的意思。身材矮小的日本人、日本馬,跟體型壯碩的蒙古人、高大強健的蒙古馬比起來,不管在哪個方麵都處於劣勢。


    日本的武士如果跟元軍比賽射箭的話,好比拿手槍跟步槍對射,肯定落下風。據說元軍還在箭頭上塗了毒藥,隻要箭一射中日本武士,哪怕不是射中要害,也會讓日本武士伸腿瞪眼,吹燈拔蠟。日本武士隻能大罵元軍卑鄙,不符合武士道精神,軍人的不是,武士的不是,卻沒有任何破解的辦法。


    給日本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並不是元軍甲胄武器的先進,而是元軍講究集體配合的協同戰法。當武士們亂哄哄地衝向元軍陣營的時候,首先迎接日本武士的是密集的箭雨。即便有人僥幸沒被箭雨射中,毫發無損地衝到元軍陣前,元軍弓箭手迅速後撤,用盾牌保護的長矛大刀手衝上前來。任何敢於和這個銅牆鐵壁單挑的武士,不是被戳成篩子,就是被剁成肉醬。


    日本沒有國家軍隊,武士都是私人部曲。而這些武士發動進攻的目的,隻是為了撈點兒戰利品,日後能得到幕府的封賞,改善家裏貧困的生活。一小股一小股的日本武士,仨一群,倆一夥,頂多十個八個就衝向元軍大隊。


    元軍一看,一幫小個子騎在比驢大不了多少的馬上衝著他們嘰裏呱啦地怪叫。蒙古人聽不懂日語,更沒有耐心聽你說你老祖宗是誰,你打過什麽仗,亂箭齊發,一下子就把吱哇亂叫的日本武士射成了刺蝟。這些武士就跟飛蛾撲火一樣,就像小小的浪花拍在巨岩上,摔得粉碎,然後再上來一撥,再摔得粉碎,周而複始。


    一天下來,日軍慘敗!但是日本武士唯一的優勢,就是不要命的狠勁,無腦拚命。像竹崎季長這樣的人,帶著五六個人就敢向元軍發動進攻,第一次跟元軍拚命的時候被射下馬來。一共帶了五個郎黨被射死了倆,他在地上趴著,等元軍過去之後,又爬上馬繼續跟元軍格鬥。


    日本就是靠這種玩兒命的精神,彌補了他們戰術的不足,橫的怕不要命的,元軍占領的灘頭陣地並不穩固。


    豆腐渣工程救了日本


    元軍雖然在戰鬥中占了上風,但是到了晚上便退回船上休息。


    不想夜裏台風降臨,元軍戰船被吹散,大量的士卒落水溺斃。強悍可怕的元軍竟然毀於一場台風,日本武士欣喜若狂,早知道白天就不打了,白死了那麽多人。


    元軍第一次東征日本失利之後,轉過年來,忽必烈仍然派遣使臣出使日本,對日本進行威脅。東征軍雖然打了敗仗,回國後並不敢跟忽必烈實言相告,而是諱敗為勝,侵入了日本國,大敗日本軍隊。這倒不是完全說瞎話,確實侵入了日本國,確實大敗了日本軍隊,但是沒有向忽必烈匯報戰勝之後遇到台風,幾乎全軍覆沒。


    忽必烈也沒到過前線,不了解前線的實際情況,非常得意,很快派遣吏部侍郎、兵部郎中等外交使臣出使日本。這次使團沒有走原來出使的老路,而是直接在日本的本州島登陸,準備強行到京都麵見天皇。


    這一次他們到了鐮倉,也就是日本幕府所在地。但是元朝使節也不知道自家軍隊實際上在前線是敗了。一路之上趾高氣揚,對於日本人頤指氣使,告訴日本:隻有投降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日本幕府勃然大怒,把四個元使、一個陪著來的高麗使臣全部處斬,他們的墓地今天仍然在日本鐮倉的一座寺廟內。因為當時的通信手段不發達,直到四年之後,也就是至元十七年(1280年),忽必烈才得到情報,日本人毀書斬使,從而引發了忽必烈第二次東征日本。


    1279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南宋最後一支抵抗力量在崖山覆滅,中國大陸已經被大元完全統治。至元十八年(1281年),也即日本後宇多天皇弘安四年,元軍在時隔六年之後再一次登陸日本。


    這次元軍是兵分兩路來襲,北路軍仍然是由蒙古將領統帥,南路軍是南宋降軍,兩路合兵,總兵力十四萬人。可能是元軍殺戮太重,老天爺也看不過眼,這一次元軍沒怎麽經過像樣的戰鬥,又遭遇了台風,船毀人亡,日本人白撿了一個便宜。


    據說元軍被日本人俘虜了兩三萬人,日本人對這些俘虜加以甄別,蒙古人、高麗人、女真人、北方漢人被斬首,南路軍中的南宋降人被收為奴隸。


    戰前,日本的朝廷和幕府四處求神拜佛,一幫小個子,跪在地上跟雞啄米似的,不停地磕頭,祈禱一國祥瑞。而這兩次元軍攻打日本,竟然都因為遭遇台風而落敗,日本人認為這兩場台風是挽救了日本國的神風。


    弘安之役的勝利,更是助長了日本人的神國情結。他們認為,隻要有外敵膽敢入侵日本,就會遭到神風的懲罰。這種思維一直延續到二戰晚期,美軍迫近日本本土,日本飛行員還組成神風特攻隊,想用自殺式襲擊阻止美軍的前進。


    當時的日本幕府執權北條時宗,已經從十八九歲的翩翩少年成為年近三十的成熟男子了。由於他不顧死活,冒險犯難,兩次打退了元軍的進攻,就成了日本的民族英雄。


    實際上今天很多曆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通過對博多灣戰場的考古,發現神風並不像日本人吹噓得那麽神,因為那個地方經常會出現颶風。有人認為,元軍覆亡的最主要原因是——戰船是高麗人打造的。


    高麗是附屬國,元朝給高麗施加了很大的壓力,讓高麗在半年之內打造數千艘戰船,所以這些戰船都是豆腐渣工程。該用釘子的地方用了膠水,該用膠水的地方也是隨便糊弄。這樣的劣質戰船經不起風浪,風平浪靜的時候航海沒問題,一遇風浪就吹散了。這些豆腐渣戰船毀了忽必烈的東征夢,也使得日本躲過了危險。


    經此一役,日本人也見識到了元軍的厲害,對於元軍的再次進攻常備不懈,絲毫不敢大意,不斷地派禦家人輪流到西國去加強守衛,從而加重了禦家人武士的負擔。繁重的軍役負擔,引起了日本武士極大的不滿。


    另外,由於跟蒙古作戰是防禦之戰,把蒙古人打跑就完了,並沒有繳獲戰利品,更沒有獲得土地。打了勝仗的禦家人並沒有得到任何封賞。竹崎季長為什麽要把自己戰鬥的場麵畫成連環畫?不是為了給後世看,而是為了向上級上訪,說明我不容易,我在戰鬥當中立了大功,我有畫為證,是為了跟上級要封賞。他還不錯,下了這麽大血本,總算要到了。但大多數日本武士沒要到。


    日本武士認為:作為武士,必須服從上級,為上級賣命,但同樣作為武士的上級,更應該對賣命的武士賜予相應的恩賞。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蒙古來襲沒有占領日本,鐮倉幕府取得了勝利,但是遺留下來的問題,最後導致了鐮倉幕府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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