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沒那麽浪漫


    前些年好萊塢跟日本合拍了一部大片叫《最後的武士》,但是曆史上真正的最後的武士,並沒有電影中表現得那麽浪漫和寫意,其真實的情狀比電影要壯烈得多。戰爭的形式也不是幾百個拿著砍刀、使用弓箭的鄉巴佬跟機槍、大炮武裝的政府軍拚命。


    日本最後的這場內戰,爆發在1877年,但是事出有因。早在1874年6月,由於自己的政治主張得不到認同,西鄉隆盛憤而辭職,回到自己的家鄉鹿兒島(原薩摩藩),辦起了有士族參加的私學校。


    這種私學校分為兩種,一種是槍隊學校,收容還鄉的舊近衛步兵,由原陸軍少將筱原國幹主持,學生五六百人;另一種是炮隊學校,集中了炮兵出身的士族,由原宮內大丞村田新八負責,學生大概兩百人。


    兩所學校的開支,除了由西鄉隆盛的退休金支付部分經費之外,全部由鹿兒島縣廳支付。1876年末,鹿兒島縣內所有各鄉都設立了分校,名義上這些私學校以“不顧一身,踐行道義”和“尊王憫民”為宗旨,實際上是糾集士族跟政府為敵。


    1875年,西鄉隆盛的左右手桐野利秋撰文說,現今的日本政府,是國家的大敵、蒼生之所怨。現今的政府對國家不忠,要使蒼生免於塗炭之苦,就必須推翻現政府。村田新八更是公開主張“讓西鄉取得首相地位,是我們的重任”。由此可見,這些私學校實際上是具有私設武裝性質的政治結社。私學校的建立,為日後西鄉反叛奠定了組織基礎。


    叛亂前夕的鹿兒島整個就是一個獨立王國,縣政完全操縱在私學校手裏,各級官吏都是私學校的士族或者教師擔任,私學校的命令就是縣廳的命令。


    明治維新以後,各縣設立縣知事,其他縣的知事都是外縣人,本縣人不得在原籍擔任知事,唯獨鹿兒島縣的知事由本縣人擔任,而且在鹿兒島,即便是不入流的小吏,非鹿兒島士族出身的人也不過百分之一。


    1876年明治政府禁止士族佩刀,但是鹿兒島的士族仍然攜刀持槍橫行鄉裏,更有借酒撒瘋的聲稱:“快些走啊,上東京殺掉那些討厭鬼。”叛亂前夕,鹿兒島士族的反政府情緒已經一觸即發。


    西鄉隆盛起兵造反


    針對這樣的形勢,以大久保為首的明治政府,采取了四項措施:首先,要對鹿兒島進行憲政改革;其次,派內務少輔到鹿兒島視察;第三,派中原警部潛入鹿兒島探查私學校動靜;第四,將鹿兒島內陸海軍管轄的武器彈藥轉運大阪,防止私學校利用。這四項措施的第一、第二項由於鹿兒島知事的阻撓沒能實行,第三、第四項成了西南戰爭的導火線。


    1877年1月,日本警視廳派中原警部等人潛回鹿兒島,對私學校的成員曉以大義,進行挑撥離間和瓦解工作。同時政府雇傭的輪船抵達鹿兒島港口開始轉運軍火。私學校的士族及時向筱原國幹報告了這件事,筱原當即聲稱:“這是斷我手足,今日不決,後悔莫及。”於是指示私學校成員搶奪軍火。同時,私學校的士族逮捕了中原警部等人,私設公堂,嚴刑拷打,迫使中原承認有暗殺西鄉的陰謀,中原被屈打成招,被迫在供詞上按了手印。鹿兒島西南士族的叛亂就此爆發。


    1877年2月3日,西鄉隆盛回到自己的住宅,途中寫下一首詩:“白發衰顏非所意,壯心橫劍愧無勳。百千窮鬼吾何謂,脫出人間虎豹群。”由此詩來看,西鄉隆盛這個時候已經下定了起兵造反的決心。


    2月5日,鹿兒島私學校開始招兵,當日募兵超過三千人,最後鹿兒島的私兵累計超過三萬人。因為鹿兒島原稱薩摩藩,因此,跟政府軍相對應的叛軍就被稱為薩軍。薩軍把私學校本校改為大本營,召開了作戰會議。


    會上薩軍將領提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全軍直奔長崎,奪取軍艦,然後兵分兩路,一路突襲大阪,一路占領東京,爭衡天下;中策則是留下若幹監視兵力,控製九州的中心熊本城,然後,主力在本州登陸,占領大阪,控製日本的西國地區,等待天下的響應;下策是全軍進擊熊本,控製整個九州,徐圖中原。


    西鄉隆盛的弟弟小兵衛力主上策,而西鄉的左右手桐野利秋卻認為不可,他說:“大軍進兵,宜堂堂正正,明目張膽,縱橫天下,而今用奇兵,有愧義兵之名。”又說什麽“鎮守熊本鎮台的守兵,不過是區區百姓之兵,若敢阻我去路,唯一鼓而驅之”。


    經過一番討論,西鄉手下大將村田新八、別府晉介等人都讚同桐野利秋的主張。會議最終決定采取下策,全軍向熊本城進發,由此埋下了西南戰爭薩軍失敗的伏筆。


    雙方大打出手


    薩軍整編之後,全軍分七個大隊,以西鄉隆盛為總指揮,每個大隊十個小隊,每個小隊兩百人。當時薩軍主力是私學校的士族,一共一萬三千人,再加上各地響應的部隊,總計大概三萬人,還有少量的炮兵。


    叛亂的消息傳到東京,早有準備的政府軍立即展開行動,迅速調集軍隊平叛。19日,天皇頒布敕令,組成了征討軍團,有棲川宮熾仁親王擔任征討總督,陸軍卿山縣有朋、海軍卿川村純義為征討參軍,軍團下設兩個旅團,各由兩萬人組成。隨著戰局的進展又增設了三、四旅團,以及別動一至五旅團。前後總共出動陸軍五萬八千人,海軍十一艘戰艦,兵力兩千人。


    2月21日,薩軍強攻熊本城,打響了西南戰爭的第一槍。當時,熊本城可以投入戰鬥的兵力隻有兩千人,鎮台司令官穀幹城決心堅守城池。穀幹城說:“大唐之所以沒有在安祿山之亂中滅亡,都是因為張巡堅守睢陽城。如今,熊本城就是睢陽城,熊本城之存亡關乎天下之安危,豈能貪生怕死留下千秋罵名?”從穀幹城陣前鼓勵軍士的言語中可以看出,明治維新之後多年,日本武將們仍然熟悉中國的曆史典故。


    於是,穀幹城積極布防,使薩軍的攻城戰打得非常不順利。好萊塢大片《最後的武士》中描繪穀幹城戰敗,被薩軍斬首,也是不符合史實的。


    薩軍強攻熊本城,按照最初的想法,即使全軍死傷過半,也要拿下。不料由於守軍殊死防守,薩軍攻勢接連受挫,進展無望,士氣低落。打了兩天之後,薩軍將領不得不召開軍事會議,決定放棄強攻,改為長期圍困。


    戰機轉瞬即逝,就是這幾天的攻堅戰,貽誤了薩軍的戰機,政府軍已經完成了出兵的準備。


    薩軍停止強攻熊本城之後揮兵北進,而政府軍已經從九州北部的福岡南下,雙方展開了激戰。兩軍呐喊之聲與炮聲相混雜,震天動地,硝煙遮天蔽日,天色為之暗淡。薩軍也裝備了大量的步槍,不像《最後的武士》裏演的隻有武士刀和弓箭,隻不過槍支數量比政府軍少,最要命的是子彈比政府軍少。激戰當中,政府軍第二旅團司令受傷,而薩軍得力戰將、西鄉隆盛的弟弟西鄉小兵衛戰死,政府軍步步進逼。


    接下來的吉次之戰中,雙方展開惡戰。史書記載,所費彈丸約數十萬發,堡壘壕溝,延及數百裏之間,為彈夾所蓋,死屍縱橫,流血淋漓,其慘不可言狀。因此,吉次也被稱為地獄脊。吉次之役,薩軍主將筱原國幹身亡,政府軍的野津道貫也險些喪生。


    吉次之戰之後,雙方又在田原阪展開了激戰。田原阪是丘陵地帶,頂部凹進,恰似胸牆壁壘,坡道險峻,斷崖絕壁,草木橫生,易守難攻。開戰之後,政府軍突入薩軍前沿,登上坡道,受到了薩軍居高臨下的猛烈射擊,陷入了進必傷、退必死的境地。盡管野津少將親自督戰,酌酒助威,仍然無濟於事,最後隻得迂回進攻。田原阪的殊死戰鬥,曆時十七天,薩軍還是因為兵力單薄、彈藥缺乏、戰術拙劣而最終失利。


    田原阪之戰關係大局,盡管隨後薩軍又對官軍發動了多次進攻,而且互有傷亡,但是薩軍基本是敗局已定。田原阪激戰正酣之時,山縣有朋向征討總督有棲川宮熾仁親王建議,另組一軍迂回到薩軍背後登陸,切斷薩軍。他跟有棲川宮熾仁親王說:“鹿兒島人的氣質是隻知道勇猛前進,不知道後退,唯以突擊為主,不善於隨機應變。如果我們乘其不備,占領薩軍背後的陣地,即使一時不能戰勝,也可以使他有後顧之憂。”這一策略深得軍機要訣,立刻被親王采用。


    政府軍在薩軍背後成功登陸,立刻使薩軍陷入了腹背受敵的被動局麵。政府軍前後夾擊,薩軍盡管拚死抵抗,無奈苦於大勢已去,隻好被迫向人吉退守。政府軍一鼓作氣,死攻人吉。薩軍原以為可以在這兒支撐兩年,不料政府軍迅速占領了人吉。薩軍隻好向鹿兒島境內退卻,政府軍一路尾隨,攻至鹿兒島縣境,此時的薩軍已如喪家之犬。


    最後的武士


    8月14日,西鄉親自指揮全軍在可愛嶽同政府軍展開最後決戰。此時的薩軍已經被圍困在方圓一裏的峽穀中間,供他選擇的道路隻有三條:第一,投降;第二,全部戰死;第三,拚死突圍。


    西鄉決定率軍突圍,他燒毀了起兵以來攜帶的各種文件,連同自己的陸軍大將製服。有人不解,問他為什麽這麽做?西鄉笑著回答:“今百事瓦解,皆已無用,付之灰燼,掃我塵垢耳。”英雄末路的心情躍然紙上。


    隨後,西鄉率隊登上可愛嶽,開始突圍,半月時間,行程百裏。但是由於政府軍的部署十分嚴密,各旅團在鹿兒島地區要害之地築了堡壘,挖起深溝,設置柵欄,並且把木釘埋在地下,挖成陷阱,日夜派哨兵警戒。大炮、步槍連續射擊,飛鳥伏鼠都不能通過。政府軍對西鄉所在的城山圍困了二十三天。隨同西鄉回到鹿兒島的薩軍大概隻有三百七十人,這些人中有槍的不過一百五十人。


    1877年9月23日,武士們最後一次把酒當歌,其中一位武士唱著悲涼的和歌:“露水尚有草葉可以棲身,而世間卻無我等容身之所。”秋風驟起,月光下的海麵淒淒冷冷。


    9月24日,最後的武士們的光輝,在美麗的旭日初升中落幕。西鄉隆盛和親從將領們從藏身的洞窟中走出,身著便裝,揮武士刀,向政府軍發起了最後的衝鋒。他們跟政府軍戰線之間有一條相對開闊的坡路,坡路盡頭還有一道由政府軍建造的堡壘工事。因此,他們即便衝到堡壘附近,也很難越過工事殺入敵軍。換句話說,西鄉和他的武士們並非真的想要衝入敵陣,不過是想盡可能地在離自己的對手更近一點兒的地方,完成他們在人生和曆史舞台上的演出。


    政府軍早已發現了他們,一時間,彈如雨下,子彈呼嘯著飛來,一些武士中彈倒下,另一些不能忍受這樣的心理衝擊,到路邊剖腹自盡。其他的簇擁著西鄉繼續前進,最後西鄉也身中兩彈,倒在路邊不能再前進了。他用手支撐起龐大的身軀,仰視著身邊的別府晉介,大聲喊:“阿晉,就在這兒動手吧。”


    前天夜裏,西鄉自知必死,要求別府在關鍵時刻砍下自己的頭顱,現在他認為時機已到。別府含淚,待西鄉切腹後,仰天大呼,揮刀斬下了西鄉的首級。追隨西鄉的武士們眼見西鄉死去,淚流滿麵,仰天長嘯,在道邊紛紛拔刀自盡。


    號稱西鄉左右手,也就是給西鄉出下策的桐野利秋,是武士道精神最忠誠的擁護者,劍術高強,號稱“人斬”,直衝到堡壘之上,格殺政府軍數人之後,死於彈雨之中。他的表弟別府晉介,還有其他薩軍將領的結局,也都無外乎自刃或戰死。


    薩軍餘部一舉被殲,戰死者一百六十人,投降者兩百餘人。


    統帥為何打兔子?


    西南戰爭結束之後,長崎一位僧人曾作詩說:“孤軍奮鬥破圍還,一百裏程壘壁間。我劍已折我馬斃,秋風埋骨故鄉山。”


    這首詩,真正切中了西鄉的心境。由鹿兒島士族發動的這場叛亂曆時兩百天,影響達於九州全境,這是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發生的最大規模內戰。政府軍戰死將近七千人,負傷者九千餘人,累計傷亡一萬六千人;薩軍戰死六千多人,負傷人數不明。當然了,這也是日本曆史上的最後一場內戰。


    這場內戰的實質,是要建立一個以倒幕派武士為核心的天皇製國家,還是要建立一個君主立憲製國家的問題。西南戰爭平息之後,武士們的武裝叛亂基本停息。日本在發展資本主義的道路上加快了步伐,曾經輝煌的武士時代終於落幕了。


    西鄉隆盛戰死於西南戰爭,他的故事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得到了廣泛的傳頌,甚至後來明治政府也給他恢複了名譽,授予他正三位的品銜,並且在東京上野公園立了他的銅像。但是,現在人們對於西鄉隆盛在戰爭中的表現卻是充滿了疑問。


    西鄉在整個戰爭中表現低調,除了最後一次是親自指揮士兵衝鋒、死在前線之外,基本很少出現在薩軍視線之中。他住的地方也離戰場很遠,據附近的農民們回憶,他們在戰爭期間趁亂去莊稼地裏偷糧食的時候,經常看見西鄉帶著狗在悠閑地打兔子。正值薩軍在仁吉浴血奮戰的時候,又有幾個逃兵看見西鄉牽著狗在樹林裏打兔子。按照史料記載,西南戰爭期間,西鄉隆盛總共打了十多次兔子,對於打兔子的興趣遠遠大於打仗。而根據西鄉隆盛的親兵回憶,西鄉的住處比兔子的窩還多,今天住村裏,明天住廟裏,後天住洗浴中心,就是很少住在軍營之中。


    如果這兩件事屬實的話,將其聯係起來看,可以推斷出西鄉隆盛可能不想打仗,也許他是被脅迫的,因為戰爭是你死我活的事兒,哪位統帥能忍心讓手下在前麵拚命,自己卻在後麵打兔子?而且西鄉隆盛很少住在軍營,說明軍事決策基本上都不是他下達的。


    西南戰爭真正的指揮者可能並不是西鄉隆盛。由於他在鹿兒島太有人氣,太有威信,太有魅力,而叛軍需要一個偶像來喚起更多的人參與造反,西鄉正是這樣一位偶像,而西鄉也樂於充當這個偶像,為他最後的人生畫上壯麗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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