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柳橋邊


    水滴滴答答地撞擊著青石板,我努力的豎起耳朵極力的要搜尋其他的聲音,終究是徒勞。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眼睛被蒙得緊緊的,嘴巴被封得緊緊的,不知道是黑夜還是白晝。隻有潮濕腐爛的青苔氣息彌漫在鼻翼間。


    這應該是一間封閉性極好的石屋,不小心踢到了石頭子都可以聽到很大的回聲。


    若是為了錢而綁票的就沒有什麽複雜的,無非是去葉家敲詐一筆錢。但是直覺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有目的,有預謀的。鐵門吱呀呀的響起來,像殘破的留聲機老舊的呻吟,回蕩在耳邊格外的詭異。我忍不住靠後縮了縮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波瀾:“是誰?你到底要幹什麽?”


    “你不用害怕。我問你什麽,你隻要照實回答,我就放你走。”是那個賣花姑娘的聲音,她離得我很近,身上沾滿了玉蘭花的香氣。


    貓果真聞到了魚腥味,就這樣順藤摸瓜的找來了。密信就像一顆定時,隻要事情一天不解決,我就不會有安寧之日。隻是我並不知道麵前這個賣花姑娘是敵是友,這讓我萬分的焦急。


    “你快問吧,若是想要錢,我們葉家有的是錢,我這就寫個字條讓我爸爸交贖金。”


    “葉二小姐,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黑貓的情報已經遺失。你是他死之前接觸的最後一個人。所以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見過那個東西?”


    最後一個接觸到他的人?我心裏冷笑一聲,好一個秦時月,平時不動聲色,卻在背地裏使詐。知道我是最後一個接觸到黑貓的人,無非就是秦時月。恐怕那時他已經跟蹤上了黑貓,隻是沒想到憑空會殺出這樣一個程咬金。


    看我不答話,賣花姑娘又說:“那封情報隻會給葉小姐惹來禍端,還是交給我為妙。”


    我歎了口氣:“我原來隻為了好玩,哪想會惹這樣的麻煩。那封莫名其妙的情報我看後就扔了,所以也交不出來。我隻能告訴你,情報是黑貓發給一個叫天狗的人,上麵隻有一句話,七月七日柳橋邊。”


    “七月七日柳橋邊?”賣花姑娘一怔:“什麽意思?”


    “我怎麽知道什麽意思啊,我還以為是那個要死的人,給他心愛的姑娘寫的情詩呢!”


    “……”


    “現在你該放了我吧?”耳邊突然的寂靜讓我愈加的不適應,心頭像擂了一麵小鼓,若他們套出了密信的內容後殺人滅口,那我可就是冤魂一條。隻是沒等我往殺人拋屍等恐怖的場麵上想,已經聞到了玉蘭花的香氣。還是那種濃鬱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欲睡。


    是很冗長的夢。


    我掙紮在海麵上,鹹澀的水灌進了我的鼻腔,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我醒來的時候,十幾個孩子圍著我,是似曾相識的破舊院落。用幾塊青磚支起來的小鍋正在咕嚕咕嚕的冒著熱氣。一個隻有六七歲的女娃娃正拿著破舊的毛巾幫我擦臉。


    “冰清姐姐,你終於醒了。”最大的孩子高興的湊上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車子。”


    “小車子?”


    “你忘記了嗎?上次秦叔叔也在,你還給了我們十幾個大洋。我們去買了鞋子穿,還把魚丫頭從人販子那裏買了回來。”


    “我怎麽會在這裏?”


    “傍晚我擦皮鞋回來的時候,就發現你躺在巷子口了。”


    外麵的天已經黑透了,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想必葉家又亂成了一窩蜂。我掙紮著坐起來感謝小車子他們對我的照顧。出了巷子口攔了輛黃包車急匆匆的回了葉家。


    弄堂口裁縫店裏的淩月姑娘


    我對媽媽撒謊說和同學去鄉下玩了兩天,她隻顧著罵我頑劣,並沒有多加懷疑。嶽小滿還在路上校那裏羈押著,看來那個死胖子這次不是要錢,非要弄得水落石出了。爸爸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拖著,希望拖個幾天實在沒有動靜,說不定那路上校就把人放了。


    我在客廳裏坐著陪三姨太喝茶,二姐和杜上尉去看電影了,說是周旋的新影片,說不盡的郎情妾意。三姨太說起來還掩著嘴笑說:“玉潔臉皮兒薄,上次看了個外國電影,回來問她看了什麽,她悶了半晌說,再也不去看了,兩個洋人摟在一起親嘴,沒羞沒臊的。這次回來,你可別問她。”二姨太帶著他的兒子回娘家,整個葉家少了這麽一個麻雀一樣呱躁的女人,清淨得讓人覺得不適應,大廳裏隻剩下細碎的銀針與絲綢摩擦的聲音。


    三姨太不過三十歲,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紋路。偶爾聽她與爸爸的故事,她總是笑,卻也沒有怨言。她從小就死了娘,跟著爹在弄堂口開裁縫店,他們家的生意有一半來自葉家。三姨太模樣長得好,爸爸有一次經過裁縫店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正好被她那個財迷的老爹給瞅到。那是十年前的淩月,穿著碎花的小褂,齊眉的劉海,笑起來一個梨花酒窩,閑時就幫鄰居的大嬸們繡個帕子。心眼好的女子自然惹得人喜歡。隻是說媒的踏平了門檻,她爹的脖子硬得跟石頭似的,怎麽都不肯點一下。他經常讓淩月去葉家送衣裳,一來二往,爸爸卻也真的看上了淩月,總算隨了那財迷老頭子的心意。


    “淩姨,你繡的夏荷蜻蜓圖真好看,真是心靈手巧。”不過是一塊白絹,粉色的絲線密密匝匝的,似乎是仙女的手才能如此的神奇。


    “等你出嫁時,我繡龍鳳呈祥。我隻是個裁縫的女兒,金銀珠寶也是你們葉家的,也隻能送心意給你。”


    我明白淩姨的心思,她是側室,生了個女兒又不愛爭寵,心裏總是沒個著落。我安慰她說:“淩姨說的哪的話,冰清出嫁還早呢。俗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而淩姨已經進了葉家的門,就是葉家的人,不要說這種見外的話。”


    “敢情還會害臊啦?那位秦先生不是跟你相好麽?”三姨太“咯咯”的笑,花枝亂顫的。


    我心裏歎了口氣。那個秦時月的確討人喜歡,隻是我根本喜歡不得。看來是造化弄人,偏偏看起來那麽好的男子是個特務。我哼一聲:“我葉冰清還瞧不上那個窮教書的。”


    “對對對對,我們冰清是要嫁給路上校那個油頭粉麵的小少爺——”


    我惱火的跺著腳:“淩姨的嘴巴就是針線,紮得人都頭暈了。那個路大胖子想得美,賴蛤蟆怎麽也生不出白天鵝,他的兒子給我提鞋都不配。”


    聽家裏多嘴的老媽子說,路上校前幾日又來了一次,說廟會的時候,請我過去吃個飯。要打扮得體麵一些。說是赴宴,其實就是安排和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相親。我聽了差點沒背過氣去,這倒在三姨太這裏留下話柄了。


    正說著,丫頭小青推門進來說:“三太太,二小姐,門外有個姓餘的先生來找老爺。我跟他說了,老爺不在家。他說,老爺不在,那就找二小姐。”


    我心裏一愣,我這麽多年都在國外呆著,認識的男性可以用一把手數過來,還真不記得有位姓餘的。我譴丫頭請那位餘先生進來。剛見那人的麵,三姨太就“啊”了一聲。是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子,清秀的眉目中透著憂鬱。


    “子漾,來之前怎麽沒招呼一聲,丫頭們粗手粗腳的也沒認出你來。”三姨太熱情的招呼他坐下。


    餘子漾淡淡的笑了笑:“淩月姐,我這次是有急事來找二小姐的。”


    三姨太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還是識趣的回了樓上。我與餘子漾麵對麵坐著,已經心如明鏡。三姨太家是開裁縫店的,一直在餘家家的布莊進貨。年關的時候,他隨他的父親來送年禮,他走在後麵背影清瘦。與嶽小滿相親的人叫餘子漾。搜校的那天一閃而過的清瘦身影也是餘子漾。


    “你是為嶽小滿的事來找我的吧?”我率先打破的沉默。


    餘子漾或者正苦於如何跟我開口,聽我這麽一講忙點點頭:“聽小滿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那篇文章是我寫的,隻是小滿覺得好,拿去看而已。葉小姐你幫個忙,去跟路上校說明實情,請他們將小滿放出來。”


    看他著急的樣子,我不免為嶽小滿那個總是把什麽過錯都往自己身上背的笨丫頭高興。她總算沒喜歡錯人。我笑起來:“那天你為什麽不衝出來,現在倒貓哭起耗子來了,誰知道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餘子漾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像四川的變臉一樣,他揪著衣角:“要是他們追查起來,與我一起反對他們統治的老師和同學們就遭殃了。這幾日,我安排好了一切,銷毀了一切證據,這才趕來求你幫忙。小滿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絕對分得清事理,若是錢可以打發,我也不會來麻煩二小姐。”


    餘子漾可真是個愛國有擔當的英俊小青年。若不是嶽小滿已經占了先機,換了是其他女子,我也不敢保證自己不去橫刀奪愛。


    “你放心吧,我不會送你去做小滿的替死鬼。不過,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將小滿救出來。”我已經等不到廟會時路大胖子的邀請,我要自己登門造訪。


    容易迷路的路家公館


    三姨太的老爹派人送來兩套窄身的小旗袍,淡藍底子上開著大朵大朵白色的梔子花,一直開到膝蓋,露出白皙的一截小腿。早春時,爸爸又給了他錢擴大了店麵,老頭新招了兩個繡娘,兩個裁縫。那老頭也的確懂得人情世故,送了旗袍給我和二姐穿,爸媽看了也覺得好看,還回了禮給他,夠買幾十件旗袍的。他果真是不做賠本的生意。


    路大胖子的公館門口是有重兵把守的,都端著槍,一般平常百姓連看一眼都會打哆嗦。馬車停到門口,門口的士兵粗聲粗氣的喊:“幹什麽的?”


    還沒等趙叔答話,已經有個人更快的竄出來,“啪”的一巴掌揮過去:“你他媽的瞎熊,這是葉家的二小姐,你吼個屁啊!”說完轉過頭哈著腰:“葉二小姐別怪罪,手下的兄弟們不懂事——”


    我隻瞧著他麵熟,問:“你是……”


    “我是四小分隊的隊長張順啊,嶽小姐手下們都照顧得很好,葉二小姐放心吧。”麵前獻媚的嘴臉惡心得讓我皺眉,我立刻想起在夜心女中時與他的一麵之緣。我笑著將一把銀圓塞到他手裏說:“賞你的酒錢。”張順立刻千恩萬謝的帶我進了路家。


    下人們說路大胖子正在後花園會客,讓我在前廳稍等一會兒。趁丫頭們去沏茶的工夫,我悄悄的順著樓梯跑到二樓。聽張順說,嶽小滿就關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裏。隻是二樓的房間太多了,每個房間門都是朱紅的漆,鑲銀的把手。我將耳朵貼到門上一個一個的聽,由於我貼得太近了,根本沒發現有一道門是虛掩的,整個人狼狽的跌進去。


    “哎呀!——”我驚呼一聲,麵前的雕花大床上躺著一個半裸的男子。他半眯著眼睛,透出一種慵懶的,邪惡的光芒。我正尷尬的要出去,突然聽到樓梯口傳著淩亂的腳步聲,還有丫頭急得快要哭的聲音,我隻不過去倒了杯茶,那位小姐就不見了。


    我嚇得急忙關上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躲。在路大胖子家亂闖,已經是莫大的罪名了,況且還和一個半裸的男人共處一室。傳出去,真的是會丟盡了老爸的麵子。


    門外的腳步聲更亂了,似乎不是一個人,我隻能瞪著眼睛示意那個裸男將衣服穿好。可是那男人卻像看上了好戲一樣慢悠悠的將睡衣套上。


    “星舊,開門——”門外已經響起來路大胖子的聲音,我緊張到大腦一片空白。隻見那個男子已經走過來悠哉的打開門說:“我又不會將你的貴賓怎麽樣,隻不過帶這位小姐來參觀一下房間,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路大胖子緊繃的臉色立刻緩和下來:“賢侄女,你第一次來不熟悉,還真怕你迷路。這個是犬子,路星舊。”


    我不知道路大胖子的兒子為什麽要替我掩飾,而且,他一點都不油頭粉麵。看起來危險得很。我隻能默默的將這個參觀的戲碼演下去,故做迷茫的說:“路伯伯,你的公館好大啊,若不是星舊哥哥帶我參觀,我真怕自己會迷路。”


    那一天,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嶽小滿。


    路家的廚子準備了一大桌名貴的菜肴,我吃得索然無味,然後佯裝自己身體不舒服,早早的回了葉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路星舊到底是何居心,他完全沒有幫我的理由,這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路公館派人上午送來了帖子,說廟會時,請二小姐賞臉去府上赴宴。我正惆悵著要怎麽應付,下午的時候,路公館的人又送來了書信說,嶽小滿已經放回家了,請二小姐安心赴宴。我心裏驚,以為那個癡情的小子跑去做了替死鬼。我匆匆的趕到嶽小滿的家時,發現她正跪在地上,那個老古板的爹正在拿竹棍打她的手心。


    嶽媽媽坐在一邊隻是哭卻也攔不住:“孩子受了苦,也知道錯了,他爹,你就饒了她吧。”


    老古板氣得直哆嗦:“這掉腦袋的事,全校隻有她敢擔當,你爹這把老骨頭都快跑斷了!你這個不孝子!”


    棍子再落下來時,我直覺的用手去擋,哪知道老古板真下得去手,四根青蔥一樣的手指立刻留下了通紅的印子。嶽小滿皺起眉頭:“冰清,你這是何苦?”


    “嶽伯伯,你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害得小滿被關。”若不是我多事,小滿也不會遭此劫難。我隻覺得心裏難受,卻無法講出來。畢竟,這關係的不是我一個人的生死。老古板見打錯了人,氣得扔下竹棍就進了內屋,嶽媽媽跟進去安慰他。我上下打量著她,沒瘦,也沒受傷,看來路大胖子的確沒為難她。


    “他怎麽就舍得放你回來了呢?”


    嶽小滿搖搖頭說:“我也奇怪。我一直被關在二樓最裏麵的房間裏。那日透過窗戶,我看見秦老師和姓路的在後花園裏聊天。看起來還是很愉快的樣子。”


    “秦時月?”我咬了嘴唇:“他和路大胖子?”


    “說不定是秦老師救我出來的呢!”嶽小滿高興的說。


    “他?”我冷哼一聲:“他是壞蛋,是叛徒!”


    “你怎麽知道?”


    我立刻就答不出來了,我總不能告訴她事實的真相,因為誰知道這件事都會麵臨危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除了保密,我不知道,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麽。我告訴嶽小滿周末和路上校的公子去逛廟會,這會兒還要去三姨太她爹的裁縫店裏去裁衣裳。嶽小滿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什麽。


    九香樓上金姑娘巧舌如簧


    路公館的車就停在葉家門口,媽媽的話幾乎要將耳朵磨起了繭子:“一定不要得罪那個油頭粉麵的少爺,凡事三思而後行。他們畢竟是官,不要給你爸爸惹麻煩。”那表情仿佛我身上藏著剪刀,必要的時候就要同歸於盡似的。


    我打扮得跟朵百合花一樣,還特意去做了頭發,別著潔白的玉蘭花。路公館的司機迎了幾次,我隻是倔強的站在大門口曬著太陽。身邊的丫頭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都局促不安的捏著衣角。對於這些被賣到大戶人家的丫頭來說,她們的願望,無非就是現世安穩,不要出什麽差錯。


    秦時月並沒有來得很晚,他特意穿了灰色的禮服,整個人看起來風度翩翩。他並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隻是請他陪我去逛廟會,並沒有告訴他,同行的還有路上校的少爺。


    我笑得不免又些太得意,被他全然看了去:“你這隻小狐狸在動什麽鬼心思?”


    “秦先生真是會說笑,冰清這隻小狐狸就算再狡猾,也不敢在你這隻老狐狸麵前耍心眼。”


    “你要是不敢,就不叫葉冰清了。”秦時月的眼睛逼近我:“什麽叫七月七日柳橋邊?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你也能編出來。”


    “你……”我瞪大眼睛大氣都不敢出。心下想著,這可糟糕了,竟然被他瞧出破綻來了。不過也不用怕他,看這情形,他已經知道我故意隱瞞,卻也沒有害我的意思。否則就不會將我扔在貧民窟,而是早已拋屍街頭。


    這次換秦時月得意,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你是真心喜歡我,瞧得出來。所以即使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無妨。”


    這廝真的是自信過頭了,我葉冰清雖然在洋人堆裏長大,但是也培養裏濃厚的愛國情操。哪像他空長了副好皮囊,卻做著敗壞良心的事。我立刻換上哀怨的表情:“少來這一套,我們葉家的錢可以砸死一百個秦時月,別瞧著我喜歡你就蹬鼻子上臉了。不過也好,為國民黨做事,以後立了功混個一官半職,也夠資格做我葉家的女婿。”


    “上次有人擄走你,我並不知情。”


    “我不怪你。”我笑得咬牙切齒,好一個貓哭耗子假慈悲。若我在做今天這個決定之前還在感到愧疚,那麽現在剩下的隻是看好戲的心情。


    這城隍廟的廟會果然是熱鬧,剛下了車就看見賣糖人的,玩雜耍的,唱小曲的,還有流動的賣花挑子:“茉莉花,梔子花,玉蘭花……”


    路家的丫頭迎上來說:“路少爺在九香樓上已經等候多時了……”


    我挽住秦時月的胳膊親親熱熱的上了九香樓。路星舊穿著騎馬裝坐在雕花的紅木圓桌旁,一個濃妝豔摸的,發髻上還插了廉價珠花的女人在一旁伺候著。


    “星舊哥哥,路伯伯沒來嗎?”我斜著眼睛看秦時月,他結結實實的愣了一下,眉眼裏是我看不懂的憂慮。


    路星舊的表情也奇怪得很,原本是不耐煩的喝著酒,如今卻也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他說:“秦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天涯何處不相逢。”秦時月也不怎麽拘謹,落座端起酒杯就喝。


    這與我猜想的無異,他們果然是認識的,相處的感覺也怪異得很。若他們是朋友,我非弄得他們撕破臉皮。若不是朋友,那也好了,既能解決問題也能省心。我心底隻顧著打自己的小算盤,果然那路星舊不露聲色的微笑:“我這冰清妹妹從國外過來,沒想到這麽快就交到了秦先生這樣的朋友。”


    “星舊哥哥,你和秦時月不要那麽見外,他很喜歡我,說不定我爸爸會將我嫁給他呢。”我心裏暗自竊笑,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竟“撲哧”笑出聲來:“葉小姐還真是天真爛漫的大好佳人。我隻聽路上校說過,路少爺和葉小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位秦先生在想哪門子的好事呢?”


    路星舊瞪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卻像沒看見似的繼續說:“不怕這位秦先生笑話,我這九香樓就是路上校出錢蓋的。想嫁到路公館的上海灘小姐們,幾乎都來過這裏。連上海灘最漂亮的名媛虞湘湘都來同路少爺相過親。可是路少爺根本連臉都沒露。他這是看上葉小姐了,你一個窮教書的來湊什麽熱鬧?”


    “金姑娘,你的話太多了——”路星舊一邊輕聲嗬斥,臉上露的卻是滿意的笑容。那金姑娘果然是路少爺的心腹,她拋了個媚眼,婀娜多姿的撥開珠簾出去了。我的臉上竄起一把火,仿佛那些奚落秦時月的話都落在我的心上,燙得發疼。


    “秦先生,金姑娘心直口快,我這就替她陪個不是。”路星舊優雅的抱了抱拳。


    “我秦時月原本就是一個窮教書匠,那金姑娘卻也沒說錯。”秦時月不卑不亢的還了個禮,兩個男子像是暗自較勁般。原本隻是想讓路星舊和秦時月因為我而激起矛盾來,這樣看來,似乎他們本來就有矛盾。我如坐針氈,仿佛看到自己被一個巨大的旋渦卷了進去。


    晚上回到家,我還在為秦時月揪心,他匆匆的離開廟會,像是故意逃離一般。我坐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略顯得蒼白的巴掌臉,花瓣一樣小巧的唇,黑色瀑布傾斜在肩頭。隻是雙眉微簇著,說不出的愧疚,惹得人心煩意亂。


    七月七日敬德之變


    七月七日是七夕節,嶽小滿和餘子漾去看電影,隻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中午路過潑墨齋進去買了文房四寶。一出門就看見大批的士兵朝城南學校的方向湧過去,許多人在旁邊指指點點說,聽說是敬德高中的學生娃娃們犯了事。


    我急忙叫了輛黃包車趕回學校,軍隊已經將敬德高中包圍。與上次搜查夜心女中的情形很相似,許多女學生們都好奇的朝男校張望。我一眼就看到了被槍戳著脊梁骨的餘子漾和嶽小滿。餘子漾的嘴角流著血,將前襟都染出一朵妖嬈的玫瑰。嶽小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心急的要衝過去,卻被士兵攔住。


    “放開葉二小姐——”順著聲音的來源,我看到穿著筆挺的軍裝,嘴角掛著戲謔的笑的路星舊。


    我已經忘記了裝出天真愚蠢的樣子,氣呼呼的揚起下巴:“路星舊,你這是做什麽?”


    路星舊也揚揚下巴:“我隻是例行公事,抓兩個叛黨回去而已。”


    “他們不是叛黨,小滿已經被你父親放回來了,這說明她是清白你。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告訴路伯伯——”我又想賣起乖巧。


    路星舊又開始笑:“冰清,你錯了,不是我父親放的嶽小滿。是我放的。秦時月去跟我的父親講什麽七月七日柳橋邊,說什麽叛黨另有其人。我父親相信他,我可不相信。但是我還是將嶽小滿放了。這叫放長線掉大魚。那封信上的字跡是餘子漾的。我派人跟蹤過他,前幾日,他去秦時月的公寓跟他道謝,謝他救出了他的情人。好一個七月七日柳橋邊,難道要我們封鎖上海灘所有的有柳樹的橋不成?”


    麵前的男子並不是外界傳說的油頭粉麵,不成器。路大胖子每次安排他和有錢人家的小姐們相親都是在九香樓。而他總是躲在簾子後麵,讓那個看起來油頭粉麵娘娘腔的唱戲的男人代替他。


    他討厭那些做作的小姐們。他譴人到葉家送了新出爐的糕點,還留了字條,希望下次不要在九香樓看見你。


    我一時間啞然,眼睜睜的看見秦時月被五花大綁的從學校裏押出來。


    路星舊優雅的抱拳:“秦先生,你並不是個窮教書匠,是在下小看你了。你竟然可以打入我們內部做特務,這是天下的本事了。”


    秦時月的嘴巴被綁得緊緊的,他狠狠的盯著我,像是在控訴。我隻覺得全身冰冷,連呼吸都需要很大的勇氣。路星舊斜睨著我,透出一股邪氣:“我的小冰清,你不要替他申辯什麽。你的父親現在應該被我的人請到路公館做客了。他學校裏的學生和老師犯了事,他也逃不了幹係。”


    路星舊完全是個瘋子,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似乎在一瞬間,什麽都變了。平靜的表麵裏潛伏的危機爆發,我們都像蠶一樣被緊緊的束縛住,無力掙脫。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要什麽。”他走過來輕佻的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仔細的欣賞:“不過,我現在有點想要你了。”


    我嚇得後退一步。我知道路星舊不是在開玩笑的,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想要的女子一定要得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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