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是哥哥相熟的朋友,而他早就知道他們的關係,那麽還把她當廉價勞工使喚。這個人不僅臉是冷的,連心都是冷的。春緋推開倉庫的大門,稀疏的光線下,灰塵受了驚擾肆無忌憚地飛揚起來。她吸了一大口,被嗆得連連咳嗽。


    果然是倉庫啊,燈光不夠明亮,地上都是淩亂的腳印,新的疊著舊的。演出道具,簡易桌椅還有廢棄的集裝箱。甚至有無聊的人把萬聖節扮鬼怪的臉譜和衣服掛在牆上,這樣不經意的望過去,隻覺得汗毛倒數,格外的駭人。


    這樣的地方怎麽會有cosy的演出服,即使有,也無從找起。


    搞錯了吧。


    空氣因為長時間不流通而充滿了腐朽刺鼻的味道。春緋捂住鼻子剛要退出去,身後的門突然"哢嚓"一聲響,她嚇了一跳。人影從門縫裏一晃而過。春緋撲過去要推開門,卻發現門已經被鎖住,接著便是頭頂唯一燈泡暗下去。


    牆上隻有唯一的小窗,已經是傍晚五點鍾的光線,慵懶地扯著窗欞。


    根本不夠。


    春緋被巨大的黑暗包圍。被惡作劇了,還是被報複。她被關在倉庫裏了,要被關多久,沒有人會發現的。她很快地便意識到,這個倉庫根本就是堆放廢棄物的地方,不會有人來。


    她閉上眼睛倚著門坐下。


    現在還有人用這麽老土的惡作劇來捉弄人麽。太幼稚了。她不是會屈服的人,惡作劇的人,要的不過是她的恐懼和眼淚。她不會讓任何人得逞。她把頭埋在膝蓋裏閉上眼睛,她一點都不怕。沒什麽好怕的。沒有黑暗。沒有鬼。


    什麽都沒有。


    可是,為什麽自己在發抖。


    4


    在這裏呆了幾年東西零零散散的,總以為不多,把它們統統帶回去卻成了大工程。夏森澈從更衣室出來,箱子裏的東西已經全部取完。學校操場中央最高最亮的燈像隻小太陽,白晝般地籠罩了大半個學校。


    有淩亂的掌聲和歡呼聲從東區傳來,演出已經開始了麽。


    夏森澈緊走幾步,卻見從舞蹈室裏呼啦啦地跑出一群女孩子,統一的白裙子,玫瑰花冠。紀薇回頭便看到他,跑到半路又折回來,氣喘籲籲地問:"你這是要走嗎?演出才剛剛開始呢。"


    "嗯,不去看了,阿夜有事叫我過去一趟。"


    "啊——真可惜——"紀薇自言自語地說著,遠處的同伴招呼她快點走,也顧不得說太多,急火火地就要走,"也隻能這樣啦。"


    "嗬嗬,沒有關係,反正我對演出也沒有什麽興趣。"


    "知道啦,拜拜!"紀薇拎著裙角剛走幾步,像想到什麽似的又回頭說,"對了,澈,你最近看起來怪怪的,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說啊——哈——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最佳損友!"


    ""


    遠處的同伴催得更緊,她做了個再見的手勢,轉身湮沒在夜色中。夏森澈臉上的笑容斂去,背著光影往校外走。其實去看看演出也無妨,況且有姐姐最喜歡的樂隊和主持人。但是這樣的話,一定會遇見春緋的吧。


    她肯定像隻小陀螺般被人使喚,無怨無悔的,執著於那點班級評分。


    她就是做事認真又容易鑽死牛角尖的人。


    他喜歡的女生應該是伶俐聰慧的,有一雙上帝才能雕刻出來的白玉小手。而她到了冬天稍不注意,手指就凍成胡蘿卜,握起來又硬又冷,讓人生氣。


    他喜歡的她一點都不沾邊。她就像三十七度的水,並不是完全沒有溫度,所以他才沉浸在這種溫度中無法拒絕吧。


    他是她的全部,而她隻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怎麽看都是不公平的,這樣不公平的愛情本身就不會長久。


    夏森澈垮下肩膀,絲綢般柔軟的碎發落在眼前,怕是要遮住眼前的路,看不清。路燈將影子拉得傾斜綿長,身邊經過的人討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無聊到讓他安心。校門口的兩個保安輕鬆地聊著某明星真人沒電視上好看。


    真的有夠無聊,怎麽那麽無聊。


    "你這是做什麽!快要到你演出了,我去找,你回去!"是學生會長黎空的聲音。


    "我不演了——"


    在離大門口不過幾十米的糾纏著兩個人,黎空拉著純淵的衣服,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你有點職業道德好吧,而且你妹妹那麽大個人了,她也許沒去倉庫拿衣服,自己跑去什麽地方玩了,在觀眾台上也說不定。那家夥整天混混沌沌的,或者——把我的話忘記了——"


    "春緋不是那樣的孩子,她答應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純淵甩開他,六神無主的說,"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手機都留在後台能跑哪裏去——"


    "純淵,你先去表演,我去找。"


    "你不明白——"


    "我都明白。"黎空壓抑著脾氣,聲音沉下來說,"我都明白——你隻要先做好你做的事情,春緋不是小孩了,你這是過度保護。"


    純淵狠狠地將好友甩開,焦躁不安的情緒愈加地膨脹,像氣球被衝入過多的氣體,再多一點都要爆炸掉,"你不明白春緋她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是聖誕節鏡希自己織了圍巾送給她,她很喜歡,每天都戴著後來有一天,她值日回去晚一些,那些嫉妒她的女生,隻因為是鏡希親手織的圍巾她們把春緋拉到機房裏,就用那條圍巾,差點勒死她"


    "所以那孩子很怕黑,晚上都呆在家裏或者在有光的地方——今天整個學校有光的地方隻有禮堂和操場,超市,她如果回家去,肯定會把書包拿走——而且她已經兩個多小時沒見人影,黎空,你要我怎麽冷靜!"


    "在這個世界上,父親也好,母親也好——"純淵鏡片下溫和的眼睛變得冷酷陌生起來,"隻要是傷害春緋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黎空的手漸漸地鬆開,沒有任何立場去反駁他。


    與安陽純淵認識了那麽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而現在才覺悟到,自己對他的認識,也許根本不到萬分之一。


    不行了,身體已經僵硬到不行,怕是被黑暗要腐蝕掉。窗口完全暗下去,模糊又曖昧的橘紅色,能聽見歡快熱烈的歌聲,亦或者是歡呼聲。


    有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或者更久。


    記憶中也是這樣的黑暗,同樣的帶著灰塵腐爛味道的空氣,她看不清臉,隻聽見殘忍的笑聲和痛苦到已經觸摸到死神之手的窒息。


    是窒息。春緋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這樣下去會死的吧,一定會的——


    春緋你在這裏嗎?


    是幻聽。


    春緋


    一定是幻聽!


    春緋捂緊耳朵,一定是幻聽,是夏森澈的聲音。不可能。人在將死之時會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不是純淵,也不是蘇鏡希,是夏森澈。即使他跟他分了手,她也倔強的裝作無所謂,甚至告訴自己,他不值得自己喜歡。


    她本來就是不受歡迎的生命。她不需要任何人,也不需要去依賴任何人。


    她要從幼嫩的種子長成無可撼動的參天大樹。


    即使孤零零地長在沙漠中,也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將根須伸進貧瘠的土壤中汲取水分和養分。她不能因為天空的一點恩賜,就變得軟弱無力。更可怕的是,她寧願自己軟弱無力,也不想放開他。


    "春緋"夏森澈扣住她的下頜,微微施力,模糊的溫熱的呼吸撲麵而來。從門外遊走進來新鮮的空氣和光線,身體被汗水浸泡成膨脹的種子,被夜晚的涼風重新吹緊。


    她不敢睜開眼,怕他根本就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影子,一睜眼就不見了。春緋驚恐地瑟縮著身子,被夏森澈固執地捧著臉。


    他的聲音像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慢慢地溫柔地覆蓋了她。


    "沒事了,春緋沒事了,不要害怕"


    "澈"


    "哭出來吧,春緋,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夏森澈將她抱在懷裏安慰著,"我在這裏,沒有關係,這裏隻有我自己,哭出來吧。"


    全世界裏的人,動物,有耳朵的,有眼睛的都蒸發掉,一個不留的。地球像被雨水清洗過,幹淨得要命。


    隻有他在這裏。


    春緋終於撲到夏森澈的懷裏大聲哭出來。


    等她終於平靜下來,卻是在黑夜中驚醒,頭頂多了一盞小夜燈,春緋摸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從地獄剛走回來。有種驚心動魄的恐慌感,隻有夏森澈的體溫是真實的,帶她走出黑暗。


    宿命的戀人麽。


    既然是她愛得比較多,那就妥協吧,宿命的付出。


    春緋看了看時間,十一點,他應該還沒休息。手放在門把手上想著,要給他一個怎樣的笑容,或者應該先把眼屎糾結的臉洗幹淨。呐,總之不能再冷戰下去了。


    "別忘記你答應我的事。"


    "我明白,我會立刻搬走,這樣就沒任何的意外了。"


    春緋的手僵硬在把手上,門外兩個人自顧自地交談著,聲音很輕,卻從門縫裏滑進來,不偏不倚地擊在她的心上。


    "嗯,我跟那個表舅講過了,讓他把房子租出去,我給春緋另外找好了住處。"純淵頓了頓,忽然說,"我是不是很過分?嗬,我在說什麽啊——"


    "怎麽會——"是他模糊的笑聲,"反正,我也沒有很喜歡她。"


    "你放心,她隻要和鏡希在一起,什麽都會好的。"


    "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我——"


    ""


    "對不起。"


    夏森澈抱歉地說,隔著門板,春緋像聽到一樁肮髒的交易。這兩個根本就是兩個陌生人。是披著他們人皮的惡魔,就這樣將她的皮膚劃開,露出脆弱的內髒,大快朵頤。疼痛從每個毛孔中滲透出來,身體像刺滿了梅花針,冷到戰栗。


    她到底算什麽。


    6


    手心的力氣重新凝聚起來,春緋推開門,坐在沙發上交談的人麵色微變。就這麽對峙著,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語言。純淵握住拳,隱忍的疼痛刺進他的心髒。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看到春緋哭過,她像個沒有淚腺的女生,臉上基本沒有多餘的表情。他明顯地感覺到她在變化,像朵青澀的花蕾在慢慢綻放。已經可以看到花瓣的顏色,晶瑩剔透的純白色。作為辛勤的園丁卻親手把她推到狂風驟雨之下。


    "你都聽到了"


    "我是不是一定要按照你們給我鋪好的路走,這樣才可以。我知道爸讓我來上私立的原因,那麽貴的學費並不是要培養我。蘇鏡希那麽自閉,隻有我和你兩個朋友。所以爸安排我陪太子讀書,讓兩家的關係更融洽。如果能跟蘇鏡希談戀愛最好,那麽爸在蘇叔叔公司的地位就有了保證。並不是為了讓我有更好的學習環境,考慮的隻是利益。"


    "我以為你——"


    "你以為我很喜歡這裏對吧。你打著關心我的名義,其實和爸媽他們根本沒區別。你隻是接下他們手中的工作,繼續幫我安排道路而已。所以,我討厭你!比討厭生我的那兩個人還討厭!"


    我討厭你。


    比討厭生我的那兩個人還討厭。


    純淵從未見過這麽多的眼淚,積聚了很多年的痛苦和話語,已經在內心發酵變質,卻牢牢地依附在那裏。原來長大的春緋是這個樣子的,如張牙舞爪的仙人球上綻放著的,高貴的,不可侵犯的純白花朵。


    "我不會再這樣下去了。安陽純淵,你不用再管我。沒有錢,我可以去打工賺。生病了,我會自己去醫院。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脆弱,我不會再依靠任何人,也不會走你們任何人給我鋪下的路。所以,你現在可以走了,你這種虛偽的麵孔,真的讓我惡心。"


    已經沒辦法在春緋麵前多呆一秒。


    自己信誓旦旦的話還在耳旁縈繞,隻要是傷害春緋的人,都是我的敵人。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話,而自己變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夏森澈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隻能看著純淵故作冷靜地拿東西換鞋子,一聲不吭的出門。春緋的眼淚肆意著,臉上卻卻不見絲毫的悲傷。


    他把手放在心口,覺得那裏空落落的,像丟失了什麽東西似的,疼得要命。


    "那個因為情書被撕而分手的借口,夏森澈,我不接受。"春緋固執地說,"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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