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次見他來店子的時候並沒有戴眼鏡,因為見過他狹長漆黑的眼,所以隔著鏡片總覺得硬生生多出一些距離感。幸好他不像黎空那麽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臉上偶爾也會有溫柔的表情,她覺得親切,於是話也多了。


    “好巧啊,剛才那個是我的高中同桌,兩年多沒見了,沒想到他也來s城了。”橘梗像一個孩子做錯事的家長不停地道歉,“哎,那家夥惡劣慣了,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這也不是你的錯。”安陽純淵聽出她弦外之音,也隨意地找著話題,“剛才聽那個人說文揚高中,是不是f城的文揚高中?”


    “嗯,是啊,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在文揚高中對麵的市一中啊。”他也覺得巧,眼神卻也沒什麽起伏,嘴角微微上揚顯示出他的好心情,“每年文揚高中和市一中都會進行籃球友情賽啊。”


    “你打籃球?”


    “嗯,偶爾做替補。”


    橘梗覺得驚奇,印象中籃球場上那群男生都是麵孔通紅滿身臭汗的模樣,動不動就撩起衣服下擺擦臉,惹得女生們對著露出來的根本沒看頭的肋骨尖叫。而他無論天氣多惡劣,都是一副清爽幹淨的樣子,讓人覺得他生來就應該優雅地走在玫瑰花瓣鋪就的紅地毯上。


    “怎麽這樣啊,我本來也是考市一中的,隻是分數差了五分就去了文揚。而且我從不看球賽的,怎麽這樣啊。”


    她覺得泄氣,怎麽這樣啊,人生的轉角真是奇妙,她不知道錯過了多少風景,然而這也是每個人都不知道的。純淵看到她滿臉都是孩子氣的天真,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心裏想著這張臉和那張臉或者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你有點像一個人。”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充滿了輕快溫柔的調子。


    “誰啊?”她來了興致。


    “從小長大的一個朋友。”純淵微笑著補充說,“是男的。”


    她說不出話來了,女生被形容像個男生,這無論如何也不是多麽令人高興的事情。她來不及憤恨已經到了店門口,她邀請他進門休息。純淵並不打算多留,看女生又是撓頭,又是揪衣角,粉嫩的臉上染著一層不知所措的懊惱。


    他很久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天真又不做作,憑空多出幾分好感。


    這麽想著視線也軟下來說:“下次吧,以後總會有機會的。”


    這句話讓橘梗開心了很多天,卻也恰好衝淡了譚非離開的傷感。像譚非這樣的新鮮人找個工作不容易,一開始總是困難,她心裏明白,對於譚非那些會經常來看你的話也就當作抱著一個安慰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心髒的位置也都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窟窿,茫然地在世間找著各種情感和欲望來填滿,雖然那個窟窿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漸漸放大,隻會變得更涼,卻不會有平複的一天。


    她們麵前是一場不可違抗的巨大的人生。


    譚非離開後店子裏明顯就更忙了一些,父親雖然急著找店員卻也挑三揀四總是不滿意。橘梗每天忙得像一隻陀螺,倒也沒時間想些亂七八糟的,早上趕著去醫學院送了白玫瑰,後來去上課終究是撐不住,拿課本擋了臉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挺沉,一睜眼教室裏除了幾個人在自習,都已經走得差不多。她收拾了課本準備回家,路過洗手間又去洗了把臉,整個人這才精神了一些。鏡子反射著從走廊裏流竄出來的光,她的臉上有疲憊的神色,兩個濃重的黑眼圈浮在嫩生生的皮膚上,總覺得有點殘花敗柳的味道。


    她失笑了,想起父親一連幾天都催著她休息說,你再這樣下去人老色衰去哪裏勾引漂亮的男孩子啊。


    她想著算了,反正也習慣了,陪著父親過日子也算幸福。


    「5」


    昨晚做了一個夢,內容也很簡單,模糊中有個挺拔的影子,聲音也很溫柔。兩個人在巴士站牌前一起等巴士,好像是約好要去同一個地方,氣氛輕鬆又自然。橘梗幾乎能聞到路邊的槐花落下來的香味,是初夏,雨水不緊不慢,簷下隻有他們兩個人,聊的是路邊哪個小攤子上的章魚燒味道好。


    他們沒有等到巴士,她就醒了,隱約覺得傷心,覺得他們一輩子都不可能到達那個地方。


    在教室裏看到他拿著課本低著頭走進來,細碎的黑發,鏡片下深藏的冷淡的眼睛,坐在窗邊托著下巴不知道想什麽。橘梗想著他說過,以後有的是機會。她卻覺得遙遠,那個夢境也不吉利,一整節課她什麽都沒聽進去,一直趴在桌子上咬著手背,生怕自己一鬆口就會哭出來。


    “葉橘梗,你沒事吧?”坐在旁邊的同學問她。


    “沒事,胃疼。”她說。


    一直等下了課人走得差不多,她才揉著眼睛起身,收拾好書包,一轉頭發覺安陽純淵托著下巴正看著她的方向。橘梗回頭看看身邊沒有人,確定他是在看自己,隻能丟給他一個些許靦腆的笑容。


    純淵推了推鏡框也淡淡地笑了,幾步走過來問:“你不舒服?”


    “嗯,有點胃疼。”原來撒謊也是一種慣性。


    “那下節課不要去了,去醫務室拿點藥然後回家休息吧。”麵前的男生一副不容拒絕的口氣,“我陪你去。”


    “其實也不是很疼的……”橘梗想拒絕,見他立在身前那種篤定的氣勢,肩膀垮下去,像討好主人的小狗般眼巴巴地望著他,“真的不疼了,我直接回家好不好?”


    純淵幫她拿書包,橘梗一直不好意思地揪衣角,卻也有些不得不從命的味道。其實不用黎空提醒,純淵就能感覺到麵前的孩子對自己有著超乎友誼的好感。他什麽都不說,在站牌前等巴士,去往淮山路的巴士一到,他就拽著她上車。


    “我回家不是坐這輛車啊。”橘梗反應慢了半拍。


    “我知道。”純淵轉過頭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容無比燦爛,“這是回我家的。”


    “啊?”她傻眼。


    純淵沒再答話,拿出一本英文原文小說認真地看。從反光的玻璃上他看到橘梗想問又不敢問,坐立不安又苦惱猜疑的表情。他覺得好笑,低下頭喉嚨裏滾出模糊的笑聲。橘梗神經兮兮又哀怨地看他一眼,索性將頭轉到另一邊生著悶氣。


    安陽純淵住在一個九十年代的小區裏,紅牆上爬滿了綠色藤蔓,風經過時能聽到樹葉唱歌的聲音。他住在六樓,橘梗爬得氣喘籲籲,卻見他一派坦然地開門指揮她換拖鞋。是舊式的兩居,客廳的采光不好,卻很幹淨整潔,看得出主人對衛生要求條件要求很高。


    “你一個人住?”她問。


    “不是。”純淵去冰箱裏拿了飲料,想了想又放回去說:“還是喝點熱水吧。”去廚房裏倒了開水見橘梗還是拘謹地站在原地打量著房子,不自覺地笑了指著沙發說,“坐啊,不用客氣,還是,你想去臥室躺一會兒?”


    “你這人真是……”橘梗鬧了個大紅臉,認真地找著形容詞,“真是……流氓……”


    對啊,他簡直就是個流氓嘛。


    橘梗很快的就發覺自己莫名其妙地進了流氓的家,目前的狀況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安陽純淵似笑非笑地抄著口袋看著她,看得她發毛,隻想尖叫一聲衝出門。這到底是什麽狀況,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說上教的也是,千萬不要和陌生人回家。


    那麽,安陽純淵算不算陌生人呢?


    她和他說過的話用兩隻手都可以數得過來,雖然做了一年的同學,隻是關於他的一切,她幾乎是一無所知。


    橘梗無論怎麽想都覺得和安陽純淵的關係也沒好到可以到對方家裏做客的地步。她坐在沙發上猛灌了幾口水,想著幹脆告辭回家。還沒等開口,就聽見耳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她的神經被嚇斷了一根。


    黎空指著她的鼻子笑得前仰後合,眼淚幾乎都掉下來了,甚至捂著肚子喊:“哎呦,我不行了,純淵你個惡魔,你看你把她嚇成什麽樣子!笑死我了!葉橘梗說錯了,你不是流氓,你是惡魔,絕對的大惡魔!”


    純淵無辜地攤開手,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扔給他。手機鈴聲響起來,他鑽進臥室接電話。橘梗趁這個機會打量起麵前這個笑得形象全無的大男孩。


    傳說中的學生會會長黎空是座萬年不融寒風刺骨大冰山,又得名冰雕會長。橘梗無數次見過他指使人,都是心狠手辣的利落模樣。看他笑得這麽春暖花開,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隻是好奇地看著他,半晌也笑了說:“原來安陽純淵是和黎空學長住一起啊。”


    “是啊,我和純淵都受不了集體宿舍,他愛幹淨又愛清淨,我總要熬通宵做事。”


    “原來是這樣啊,學長今天沒上課嗎?”


    “本來有課的,可是下個月話劇社有個大型的公演,我在家裏做策劃書,估計教授老頭這兩天不會點名的啦。”


    “啊,如果點名怎麽辦,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你膽子也不小啊,隨便就跟個陌生男同學回家——”黎空嘖嘖兩聲說,“別怪學長不提醒你,跟安陽純淵做朋友的話,要有一顆看破紅塵的心。”


    “為什麽?”


    “因為——”黎空突然一本正經起來說,“他就是一條凍僵的蛇,你把他放在懷裏,他蘇醒了會毫不猶豫地咬你一口的。”


    黎空的眼神認真又複雜,她看不明白,又覺得話題好像突然有些嚴峻,忙裝傻著低頭喝水。純淵這時從臥室出來,黎空又恢複不正經的常態,上去摟他的脖子問:“誰的電話?”


    “嗯,線人來報,說她到樓下了。”


    “這麽快!”


    純淵和黎空交換個眼神。黎空心神領會的進房間前扔給橘梗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橘梗隻覺得奇怪,見安陽純淵走過來坐在她身邊,身子壓低摟住她的肩膀。她吃了一驚,大腦慢了半拍,還沒等抗拒,就聽見門口有鎖眼轉動的聲音。


    門打開的一瞬間,純淵已經捧著她的臉,嘴唇無比準確地壓在她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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