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容易捕捉的是蟬鳴,青色的風和白色的雲,無處可尋,夏卻是你唯一美麗的名字,如此動聽。


    「1」


    天陰沉了兩天,周末落了雪,純淵一大早接到橘梗的電話,聲音又細又輕,說著:“靠近北方的地方就是好呀,去年的初雪隻是小粒子,今年的,不像是蝴蝶麽”。


    純淵站在窗邊,灰色的天,雪花落下時乘著風,大朵大朵的,與其說像蝴蝶,倒不如說像潔白的茉莉花。純淵覺得她孩子氣,隻是微笑著聽她說,接著思維又跳到“那個天天來小區裏賣烤紅薯的歐吉桑不知道還來不來了,多冷啊。”


    他知道她想說的不是這個,果然最後還是忍不住,像怕他傷心似地說:“今天出門多穿點衣服,如果有什麽事,你可以跟我說的,我,我沒關係。”


    她記得今天是春緋去複檢的日子,東拉西扯了半天,不知道猶豫了多久才打了這通電話。像半月前被表白時,也是好幾天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與其說她善良溫柔,倒不如說活得太小心翼翼,生怕給別人添半點麻煩似的。


    其實她一點都不知道,如果他們之間非要有一個人小心翼翼,那麽一定是他吧。


    外麵是還未完全變白的世界,一寸一寸地被侵蝕。走過的人全部捂得嚴嚴實實,而屋子裏卻暖得厲害,牆上的溫度計浮在二十的刻度上。有人從計程車上走下來,時髦的皮草毛領,挑金的大波浪長發,眉目一如既往的嫵媚深刻。


    女孩已經說到:“其實遺傳病以後也可以治的吧?”


    純淵突兀地打斷他:“橘梗,我再打給你吧。”


    橘梗掛了電話有點難過,無意中又戳到他的傷口似的,於是一整天都沒精神。下午去院子裏掃雪,很薄的一層,為了防止老人和小孩滑倒,要掃出一條路來。小區裏有流浪貓出來找食吃,有些還會厲害地躲冬青叢裏偷襲麻雀。烤紅薯的香味飄得很遠,橘梗買了兩塊,一塊揣在兜裏,一塊拿來暖手。


    容青夏在客廳裏倒水喝,橘梗從門外進來,目光對視,她有些不好意思,掏出紅薯說:“還是熱的,要不要吃?”


    他又笑,扯了扯嘴角,竟然也有點尷尬:“謝啦。”


    很長一段時間,她和容青夏沒有單獨相處過,除了譚非在的時候,其他時候他很有默契似的不在家。時間長了,有些東西可以稀釋,也可以變成疤痕。


    “容青夏——”


    “幹嘛?”


    “對不起。”她鄭重地說。


    “那不是你的錯。”容青夏揚起秒殺的笑臉,更加惡劣地回敬她,“不過啊,以後偷吃記得擦嘴!”


    橘梗一定會鬧個大紅臉,或者不悅地瞪他。容青夏一邊吃著烤紅薯,一邊等著。可是她忘記葉橘梗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她盯著容青夏的臉,直到他大叫著“你不要用色中餓狼的眼光看我呀”,她才露出安心的笑容說:“真好,能看到你的笑容的人真幸福。”


    “啊?”容青夏心猛得一跳,“這是什麽意思啊?”


    “你的笑容能讓人忘記煩惱,以前就是這樣,就算被老師罵了,看見你笑,連一點煩惱都沒有了——”


    “葉橘梗——”他神色複雜,“你那時不是很討厭我嗎?”


    “是你很討厭我吧?”橘梗歪著頭認真地想,“那時候啊,你對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很好,就是不理我,也不願意跟我說話,我連怎麽被你討厭了都不知道啊。”


    “我沒有討厭你。”容青夏笑不出來了,“橘梗……我沒有……我以為……”


    ——你明明和其他男生還相處得不錯,目光遇見我的時候,才會像看到髒東西一樣移開。從不肯和我說話,偶爾和別人形容我也是帶著不屑的神色,被稱作長得好看的拈花惹草的豬啊。


    ——你明明和班上的無論美的醜的胖的瘦的女生,你都能和她們開心地打成一片,唯獨對我不理不睬,偶爾問起下堂課上什麽,或者借橡皮,就會客氣地用敬語問著,可不可以。你搶那群八婆們的泡泡糖時,也沒有這麽謙虛禮貌過啊!


    ——你明明看不起我這種不求上進得過且過的廢柴男!


    ——你明明懶得理我這種假裝清高一本正經的做作女!


    ——難道是……誤會了?


    「2」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冬天的原因。


    早上在巴士上聽到初中生模樣的孩子肆無忌憚的笑聲,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朝氣蓬勃的,映襯著周圍的安靜。


    每個大人臉上都是麵無表情的疲憊和漠然,連呼出的氣體都是冷的。


    世界依舊是最初的樣子,曾經這些背著公文包的男人和女人,也有為了某件得不到的禮物而偷偷哭過。


    每個人都抱著“如果那個人想讓我知道的話,一定會告訴我的。”其實並不知道對方也想著“如果那個人想知道的話,一定會問我的。”


    於是像平靜的水麵上落了一片樹葉,波紋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越來越遠。


    我的心裏空落落的,像被偷走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


    「3」


    “要吃麽?”是德芙的巧克力糖,包裹著銀白色的錫箔紙,橘梗遞給純淵一個,“很有意思的,每張糖紙裏麵都有一句話,能遇見也是一種緣分吧。”


    “這是迷信。”純淵抿著嘴,微微低頭,卻見橘梗剝開一塊,好奇地先去尋著上麵的字。


    ——不要怨恨時間帶走你的愛情,因為你連怨恨的時間都沒有。


    “哈,這不是很有哲理嗎?”


    “這是文字遊戲。”純淵雖然這麽說,卻經不起橘梗的折騰,隨意在她的掌心裏拿了一顆。像是隻為了看上麵的字,巧克力糖什麽味道反而不重要。他隨意看了一眼上麵的字,立刻揉成一團,小紙球在半空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落在不知名的角落裏。


    “啊,怎麽這樣!我還沒看!”橘梗很沮喪,“到底是什麽?”


    “沒什麽。”他神色淡然,仔細看臉頰卻泛了紅。


    “告訴我啦!”她不依不饒。


    “不要!”他拒絕。


    這個人除了外表出色,還有雙勾魂攝魄似的眼睛,卻有著吝嗇鬼的靈魂。把魚餌放在魚的嘴邊,卻不讓魚咬鉤,哪有這個道理的。橘梗耍起賴皮,擋在男生前麵:“你是故意的,簡直是小氣鬼加變態啊!”


    “我這麽小氣加變態你還喜歡,你豈不是小氣鬼中的戰鬥機,變態中的vip!”


    “我……”橘梗漲紅臉,腦子裏全是“咦,好像真的是這樣啊”,於是連駁回的勇氣都沒有,立刻變身成垂耳朵的笨兔子,免不了逞強著,“我,我有什麽辦法啊……”


    很難有人不喜歡他吧,唯獨卻選了不起眼的她。純淵眼光有問題這種話,在別人說起來她會不服氣地回著,我也沒那麽差吧。


    而自己細細想起來,也會覺得,他眼光似乎真的有問題。


    她很容易就想很多,不會說話,又老實。純淵覺得自己不能這麽欺負她,卻覺得她笨笨的樣子也別有風情。也許真像那些嘴碎的醜八怪們說的,安陽純淵審美眼光絕對有問題!


    “對了,小鏡和黎空組織明天去野外打真人對戰,我幫你報名了。”


    “就是真人版的cs啊?”橘梗說,“我不會啊。”


    “沒事,我也不會。”


    “既然不會就沒有必要說得那麽理直氣壯吧!”橘梗覺得自己永遠也修煉不出這種厚臉皮的。


    即使被吐槽了,男生依舊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抿著唇,半垂著眼,一派輕鬆的模樣。在巴士上被他牽了手,下車後也沒放開,話題從課業聊到晚上的菜色,很細碎,他一般都是扮演著傾聽的角色。


    因為太幸福而覺得不安。


    她隻能挺直脊背承受著幸福的重量,有點喘不過氣。


    去菜市場買了菜,難免討價還價,她的熟練映襯著他少有的笨拙。回到小區樓下,她還顧自說著動物內髒對眼睛有好處。純淵卻猛然停下腳步,麵色沉重地盯著樓道口站著的女人。


    她看起來保養得不錯,一副貴婦人的打扮,那張臉讓橘梗猛然想起周六黃金時段很火的舞蹈選秀。其中的一個評委老師叫雲霞,人氣很高,因為她有氣質又溫柔,比起另外兩個毒舌派,明顯受歡迎。


    最近到處上訪談節目和遊戲節目,客串主持人,還出了一本關於減肥舞蹈的書。


    總之就是個經常上電視的明星。


    “誒——”橘梗從未見過名人,有些激動,“你……是那個雲霞老師吧!那個選秀節目我和我朋友每周都看的!”


    橘梗想著是不是要簽個名呢,回去向容青夏炫耀一下也是件蠻有麵子的事。還沒等開口,純淵已經把她攬到身後,對著女人說:“你怎麽又到這邊來了?工作不忙麽?”


    “我來這邊電視台錄節目,我這當媽的來看看兒子女兒還要挑時候啊?上次來春緋和鏡希沒在家,這次不會又沒在吧?”母親注意到他身後探頭探腦,後來又一臉震驚的女孩,問,“這是你同學?”


    純淵的半邊臉陷入樹影中,僵硬的線條卻絲毫不見與母親相見的喜悅。橘梗能清晰地感覺到母子之間清冷的氣場。他沒有把母親請上樓的意思,就那麽站著,禮貌又疏遠地說:“春緋的眼睛一時間不會有事,我會照顧她的,你放心。”


    “純淵,你這是什麽態度啊,我要看春緋還要經過你的允許嗎?”美麗的母親看起來傷心又無奈,“我養了你們這麽大,到頭來連看你們一眼都要看你們的心情。媽知道你從小就疼你妹妹,但是你也要掌握分寸,別讓嘴碎的人說些風言風語的……”


    “你走吧!”純淵突然打斷她,“你現在事業有成了,也有錢了,還有成功人士追你。你就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你所謂的風言風語都是你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吧。既然你覺得我對春緋的感情超出了正常的兄妹關係,那就超出也沒關係。反正我們不會在外人麵前說那個當紅的舞蹈老師雲霞是我們的媽,丟人也好,被吐口水也好,都是我們自己的事!”


    “你……”女人開始發抖,“我從小最疼的就是你,為了你我連事業都可以不要……”


    “夠了吧。”純淵的聲音裏堆滿了諷刺,“我寧願你那時沒生下我,也沒生下春緋。我們倆成為你的孩子根本就是個錯誤。”


    “春緋在樓上吧?”女人仿佛一下子衰老許多,“我看一眼就走,純淵你別任性了,我沒對不起你們……”


    “你想驗證一下你錯得多離譜嗎?”


    原本就當作包袱一樣養大的孩子,有必要再去重新估摸她的重量麽。


    對你來說是包袱的孩子,對我來說,卻是上帝賜予的最珍貴的禮物,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守護的孩子。


    這世界所有傷害她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而你是最大的敵人啊,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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