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城市是沒有太陽的。


    我經常會望著窗外滴著水的樹葉發呆,然後告訴自己這個城市是沒有太陽的,再然後心裏會裝著滿滿的傷感。這種傷感在莫可豪的眼裏簡直就是一種偶像劇看多了的表現。這個城市在中國地圖的最南麵,氣候溫暖,終年都是陰雨連綿,就算沒下雨,也是霧氣蒙蒙的。他說:“姐,你在這裏生活了十八年都沒適應嗎?”


    “你個小孩子懂什麽?”


    “你不懂的我都懂,比如期末考試的試題。”


    我立刻大夢初醒般地想起期末考試試卷上自己可憐的成績,於是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上跳起來,神經質地撲向桌子上的電話:“喂,莫可豪,你敢跟爺爺打小報告,我保證你的寒假會過得無比愉快。”可豪隻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很輕很輕地,額前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在大人麵前撒謊的小孩一樣愚蠢。


    “姐,寒假補習班,你會參加吧?”


    “才不要,我又不是笨蛋,好不容易才放寒假啊。我盼寒假盼得脖子都長了。”


    “那你的成績單上會有爺爺的親筆簽字。”


    “你威脅我?”看著眼前不露聲色的弟弟,我驚訝地發現這個性格溫和的家夥其實是個大尾巴狼。每年的成績單上都是他模仿爺爺的筆跡簽名,如今真是受製於人。


    “恩,可以這麽說。”


    “我不去!”我挺了挺腰板,想著寒假裏好玩的野遊啊,聚會啊,韓國肥皂劇啊,總之幸福的生活向我招手,才不要拚死腦細胞。


    “莫驚水,那我不管你了,以後午飯自己做,試卷自己簽,擦屁股的事別找我。”可豪生氣地把抱枕扔給我,扭頭就要回臥室。我想我真是個沒骨氣的家夥,那幸福的生活朝我招了一下手就跑到爪窪國曬太陽去了,為了今後的生活順利而且美好,我帶著哭腔抱住了可豪的褲腿:“你好狠的心哇!”


    事實如莫可豪想象的一樣,第二天我就乖乖地去補習班報道,補習班老師揚著又尖又細的怪腔喊:“誰是莫驚水?莫驚水來了沒有?”我把手舉得高高地喊到,她看看我,又低下頭:“你就是莫可豪的姐姐啊,和他長得不太像。”我顧不上和她討論關於長相的問題,肩膀已經被人抓住強扭過來:“嘿,莫驚水,老熟人你也來補課啊?”


    我看見楚悅悅就氣不打一處來,抓著她的辮子使勁拽了一下:“嘿,楚悅悅,都是你幹的好事,期末考試時卷子捂那麽緊,姑娘我一眼都看不到。”


    楚悅悅吃痛地叫了一聲,委屈地揉著頭皮:“拜托,莫可豪要是知道了,我的小命肯定玩完。”


    “你就那麽怕他啊,將來怎麽嫁給他啊,你可是我看好的弟媳婦對象。”我狠狠地瞪他:“楚悅悅下次再敢和莫可豪串通,小心我喪心病狂後掐死你。”我凶巴巴地擺出一副虎姑婆的樣子,卻把她逗樂了。


    她一笑,我回過神來:“你怎麽也來補習班了?不是莫可豪要你來監視我的吧?”


    “你想哪去啦,是我媽趕我來的,說多聽一遍多增強一下記憶。”


    “你的命運真坎坷。”我幸災樂禍地拉著楚悅悅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窗外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但大多都是一副苦大仇深表情。我低頭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十二點,可是報道的學生還是磨磨唧唧的,害得我坐在這裏餓肚子。


    “哎,那個不是沈小冰嗎?”楚悅悅推推我,指著窗外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孩說:“她怎麽會來補課的?”


    提到沈小冰這號人物,我莫驚水是敬佩之至,學習好,自信漂亮,曾經最狠的時候七科中四科滿分,一度受到眾老師和一幹青蛙男的追捧。當然,我也從來沒跟她講過話,她走路的時候總是將頭仰得高高的,眼高於頂的樣子,其實我很想告訴她,她可以嚐試著低下頭走路,那樣,她就可以看到路上不聽話的小石頭,同學們剛換的新鞋子還有她自己光滑白皙的小腿,那麽好看。


    我想,她看不到這些,一定是寂寞的。


    楚悅悅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沈小冰真是個怪人,她竟然會穿得這麽嫵媚,我還以為她那套白襯衫藍牛仔褲是在她身上長出來的。”我丟給她一個大白眼:“現在有才華的人哪個不奇怪,長成她這樣也就滿不錯啦。”楚悅悅立刻對我露出來崇拜的表情,她說:“驚水,你的見解總是那麽出人意料。”


    我立刻開心地大笑起來,因為隻有在楚悅悅的眼裏,莫驚水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超人。當然,她對我的崇拜也是盲目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崇拜什麽。不管怎樣,我的心情變得好得不得了,於是提議去木棉大道上新開的一家叫“綠野仙蹤”的休閑餐廳去吃東西。


    2


    綠野仙蹤。


    楚悅悅真是個不講義氣的家夥,剛來不到兩分鍾接到她媽媽的電話就匆匆地走了。用她的話說,不按她老媽的吩咐行事會死得很慘。我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無聊地翻著手中的雜誌。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很溫暖,為了迎接新年,本來努力表現大自然風情的店裏卻掛了很多中國結,看起來雖然有點古怪,但終究是蠻喜慶的,也不覺得難看。


    “尉遲修一!”我聽見背後有人喊。


    聲音相當耳熟,我回頭,看見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生,那背影纖細高挑優美如丹頂鶴。她站在一個座位前,那個角度剛好擋住了一個男生。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他很幹淨的白色球鞋。


    “我喜歡你!”女生大聲說。有不少甜蜜的情侶偷偷側臉看他們,然後微笑。


    “不管你是不是接受,我都決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即使你現在不喜歡我,但請你試著跟我交往。”


    “我會努力變成你喜歡的樣子。”


    “尉遲修一,因為,我很喜歡你。”


    女孩微微地側過臉,她的鼻子挺拔美好閃著粉嫩的光澤。我嚇了一跳—沈小冰?那個眼高於頂的驕傲女生沈小冰!那個視男生如糞土的優秀女生沈小冰!我吐了吐舌頭,那個男孩子終於站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尉遲修一的樣子。


    他臉上帶著謙和的微笑,一點也沒有不耐煩或者沾沾自喜。他的個子很高,大概比可豪還要高幾公分,頭發漆黑,眼神清澈,看起來無不良嗜好。說實話,他長得隻能算是好看,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氣質,像早晨的陽光,或者剛沐浴過小雨的木棉,再或者是夜晚天空上閃爍的星星。似乎靠近他閉上眼睛就能聞到大自然的氣息。


    我站在原地感覺周圍離我越來越遠。


    我感覺到了愛情。


    “沈小冰,我覺得我們當朋友比較合適。你看,我不喜歡普希金詩,不喜歡周傑倫的歌,不喜歡壓馬路,你喜歡的我一樣也不喜歡。”尉遲修一的牙齒很漂亮,我慶幸自己戴了隱形眼鏡,他把手放在沈小冰的肩膀上:“我走啦,再見。”


    “等等。”她虛弱地開口。


    他站住,背對著她,他臉上的微笑不見了,換成了憐惜的表情。


    “我哪裏不好?我不夠漂亮還是不夠優秀,所以,不能得到你的愛情?”


    “不是,你很好,隻是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愛情。”


    沈小冰立在原地,而那個漂亮的男孩轉身走出了旋轉門,陽光灑落在他的肩頭,那麽美好。他能那麽決絕而且溫柔地拒絕一個女孩的表白。我的心在這中午的陽光裏一寸一寸地柔軟起來。


    沈小冰像一捆破衣服一樣坐在椅子上。她一定很難過吧。她一定不知道失敗這兩個字的寫法。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我,先是一愣然後笑了。


    “好巧啊,莫驚水。”她重新低下頭。


    我坐在她的對麵,尉遲修一的可樂還剩一半,裏麵的冰還沒有完全融化掉。她幽幽地問:“你都看到了吧?”


    “恩。”


    “很丟臉吧?”


    “恩。”


    “很可憐吧?”


    “恩。”


    “我以為你是過來安慰我的。”


    “那我就安慰你吧。”


    “我不需要安慰。”


    “我知道。”


    沈小冰詫異地抬起頭,眼睛裏有太多的懵懂。她挫敗地歎口氣:“你還真不太會安慰人。我現在就失戀了,你還不能說些柔軟的話討好我。比如,他不夠好,沒有你沈小冰優秀漂亮。再比如,帥哥都是花心大蘿卜是他沒眼光沒福氣之類。”


    “第一,如果安慰有用的話,就不會有失戀的人跑去跳海。第二,我們隻是同班同學,僅僅算認識,連朋友都不算,所以沒必要討好。第三,不是所有的帥哥都是花心大蘿卜,比如剛才拒絕你的男孩,如果他花心的話幹嗎要拒絕一個這麽漂亮優秀的女孩?”


    我笑咪咪地衝她吐舌頭:“我說得對吧?”


    “沒想到你除了功課不好,還有辯論才能,下個月就是聯校辯論賽,我正愁沒人推薦呢,沒想到一塊門板掉下來都砸到個能把死人說活的巧嘴。”沈小冰一下子笑開來,氣氛如初融的泉水。


    我嚇得搖頭:“不要啊,我看見台下黑壓壓的一群人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才更要鍛煉一下啊!”沈小冰似乎忘記了剛才失戀的事實,好象她此刻坐在這裏就是為了拉我下水。


    “我什麽時候跟你這麽好了,惹得你這麽關心我。”我霍地站起來急忙要撇清關係:“我保證對今天發生的事守口如瓶,就這樣啦,我走啦。”


    我把麵前的可樂一飲而盡火燒屁股般往外走,沈小冰在背後喊:“莫驚水,你是我看中的人,你跑不掉啦。凡是被我看中的人都跑不掉,包括尉遲修一,我一定會追到他一雪前恥。”


    這個超級瘋狂自信的家夥。


    走出門,我才猛然想起來,我喝掉了那杯被尉遲修一喝掉了一半的冰可樂,甜甜的,似乎還有他嘴唇的溫度。


    我的臉燒起來。


    3


    “姐,你吃到什麽髒東西了嗎?”可豪懶懶地靠在衛生間的門上,一邊吃薯片片,一邊莫名其妙地看我在狂刷牙中。


    我搖頭,想起那半杯可樂,臉又覺得發燙,手裏的牙刷舞得更起勁。


    “姐,你被強吻了?”


    我噴出一大口水,拿牙刷敲他頭:“你腦子進水啦?小孩子的腦袋裏整天裝的什麽?”


    “嗬嗬,隻是覺得你今天比較安靜,挺反常的。”


    “臭小子,在衛生間門口吃東西,你惡心不惡心。”


    “每次我吃東西,你都要讓我陪你上廁所,我都習慣了。”


    我心虛地瞪他:“我哪有?天啊,我是那麽差勁的姐姐嗎?我莫驚水聰明可愛又善良,連一隻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


    可豪不耐煩地打斷我:“是誰提著開水把爺爺院子裏的那兩個螞蟻窩給灌平的?”


    “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


    “笨蛋,我又不會笑你。”可豪笑著伸手揉亂我的頭發,氣得我大吼過去:“臭小子,別沒大沒小的。”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我跑去接。


    是個男孩子的聲音,很好聽,似曾相識。他問:“你好,請問莫可豪在嗎?”


    我愣了半晌,回答:“在,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同學,尉遲修一。”


    這是在一天內,我第二次聽到他的名字,而且是他親口跟我說,我叫尉遲修一。


    “喂?幫我叫他聽電話好嗎?”


    “哦……,好。”我木然地把電話遞給可豪:“尉遲修一。”說出這四個字的瞬間,我似乎感覺有風從我的唇齒間淌過,喉嚨癢癢的,心裏像堵了一個蜂窩,亂亂的又甜蜜極了。可豪奇怪地看我一眼接過電話:“修一?……好,下午三點體育館西門見吧。”


    下午三點體育館西門,我的心雀躍起來,莫可豪奇怪地看著我:“姐,你臉紅了。”


    “別亂說。”我心虛地捂住臉:“下午和他去體育館幹嗎?”


    “打球,修一也是校籃球隊的。”


    我把臉湊過去掐媚地笑:“乖弟弟,帶上我吧。”


    “不要。”可豪把臉扭到一邊繼續吃他的薯片。


    “乖可豪,姐這次求你了。”


    可豪忽然把臉湊到我的臉上來,他湊得太近了,連他臉上的淺淺的絨毛都看得一清而楚。他的眼睛是微眯的單眼皮很漂亮,頭發是柔軟的亞麻色,嘴唇上還沾著薯片殘渣,我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可豪的眼神迷蒙了一下,嘴巴一下子就湊過來貼在我的唇上。我清楚地看見他臉上浮起一層深深淺淺的紅色。我驚慌失措地推開他,心跳得很快,似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以後不準玩這種遊戲!”我使勁地抹了一下嘴唇。


    可豪像是一時間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淡淡地“啊”了一聲。沒有搞錯吧?這是我守了十七年的初吻啊?這個神經過敏的臭小子?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站起來若無其事地往臥室走。


    我生氣地大叫:“喂!”


    他停下看我嘟得高高的嘴,笑了:“真羅嗦,快去換衣服吧,你隻有半小時的時間。”


    “哇,乖弟弟,姐姐愛死你了,不會很久的,廣告之後馬上回來。”我欣喜若狂,如一個要趕著去約會的幸福少女一樣去收拾我的行裝。我穿上白色的毛衣外套和牛仔短裙,腳上套著白色的短靴靴,這是過年的行頭,她們那麽漂亮。


    可豪一路上的忸忸怩怩的,不太想理我。我索性也不理他。進地鐵站,人很多,我在車裏被人擠到一邊去又被他拉回來護到胸前。我忍不住笑了,他不高興地瞪我一眼。


    “嘿,你在生氣什麽?真奇怪。”


    “我在生氣你是個笨蛋。”


    “我才不笨,我人美名字美心靈美,人見人愛,花見花開,iq130。”我凶巴巴地瞪回去:“看什麽看,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孩!”


    頓了頓,像是不忍心,他說:“姐,修一喜歡的是溫柔漂亮的女生。”


    “你什麽意思,我不溫柔還是不漂亮。”話剛說出來我就後悔了,我差點忘記了沈小冰,她既溫柔還漂亮,可是他拒絕她的理由是,他在她的身上看不到愛情。


    他一定是個溫情而體貼的人。


    “好吧。”我妥協:“我對那個叫尉遲修一的沒什麽想法,我絕對不會利用你這條裙帶關係接近他的。”


    “事實證明,你已經這麽做了。”可豪像個賭氣的小孩,隻不過是姐姐喜歡上別人了,他就氣成這個樣子。難怪,我們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就像是分不開了兩棵樹,樹根已經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一起,分不清了彼此。


    我小心地將頭靠在他的懷裏,生怕嚇壞我的小男孩,可豪的身體輕輕抖動了一下,我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我說:“別吃醋啦,你在姐姐心目中的地位是永遠也不可能被取代的。”


    因為,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


    永遠不會改變.


    4


    確切的說那個下午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這多少讓我的心裏有一些失望。不過,尉遲修一知道了我的名字,他笑著對我說:莫驚水,你什麽都不用做,站得遠遠的,別被球砸到就行了。


    他那麽溫柔體貼不像可豪那樣一個下午臭著一張臉像便秘了三天。


    我的補習班生活像水一樣流淌,終於熬到了過年的時候,老師扭著肥胖的身體用那副與和藹根本沾不上邊的表情問我們半個月的補習生活有何感想。我立刻覺得特沒勁,這還用說嗎?肯定是拜您老人家所賜,我莫驚水很開心地跟您說再見,拜拜,撒又那拉,再也不想補什麽鬼數學,整天弄得自己像個神經過敏的卡通寶寶。


    不過,為了自己的小命,我還是很矯情地說了一堆讓自己聽起來都惡心地要吐的話:“感謝老師給我一個重新提高自己的機會,也謝謝同學們半個月來對我的照顧,雖然我們才相處半個月,但已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說完,我很受不了地問楚悅悅是不是很惡心,她笑容甜美地點點頭:“是的,不過沒有關係,我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


    “你還真樂觀。”我開心地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跟她商量:“過年我們去哪玩?”


    “我要跟我爸媽去香港旅遊購物啊。”


    “你真幸福。”我大歎一口氣:“那裏很好玩吧,可是我爺爺奶奶年齡大了行動不方便,他們不想旅遊,我和可豪要窩在家裏陪他們打麻將。”


    “我才不想去,和驚水在一起比較有意思。”


    “切,你是想莫可豪吧?”


    楚悅悅被我說中心事窘得不行,抓起鐵皮文具盒就往我頭上摔:“我哪有,你別亂講,可豪知道了會生氣的。”


    “還沒嫁給他就那麽怕他啊。”


    楚悅悅說不過我幹脆不理我。欺負楚悅悅的感覺不是一般的好,她就像個沒有爪子的小貓,親切而友好。她喜歡莫可豪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不過,誰也不肯說破,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心底的情感,喜悅地看它發芽。


    我和楚悅悅跟對方說新年快樂,心想事成,然後微笑著告別。


    今天沒有太陽,陰綿的小雨,打在肩膀上涼涼的。我獨自一個人走在街道上遇見這樣的天氣總會覺得傷感。可豪的電話打過來,他問:“姐,你在哪裏。”我的心忽然疼痛萬分,像被大卡車撚過去一樣。一些遺忘的碎片在我的腦海裏迅速地拚起來又迅速地破碎。一些熟悉的笑臉似乎就在我眼前不遠的地方,他們像我招手,親切地叫我:驚水,媽媽在這裏。


    驚水,爸爸在這裏。


    他們向我招手。我微笑著要走過去,突然一輛車衝過去,他們血肉模糊地站在那裏朝我招手。


    我蹲下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我沒有力氣想其他的事情,於是蹲在原地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莫驚水,你怎麽了?”


    我抬頭,是那張青草掩映的臉。他說:“我是尉遲修一,你記得嗎?你怎麽哭了?”他幫我揀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手機還通著,可豪在另一端焦急地喊:“莫驚水,你又搞什麽鬼,快跟我講話!”


    他把手機遞到我手裏,那隻手根本承受不了一個手機的重量,他隻好接起來:“可豪,我是修一,我剛才遇見你姐姐,她好象病了,我這就送她回家。”


    不知道可豪說了什麽,他掛了電話把我扶起來。


    “能走嗎?”


    我隻感覺渾身疼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他忽然蹲下身把我背起來。我應該阻止他這麽做,可是我的腦子喪失了思考的力量,不斷地在疼痛膨脹。我的眼淚流進他的脖子裏,那些可怕的幻影終於隨著天空中隆隆做響的飛機被拋得越來越遠。


    “很重吧?”我虛弱地問。


    “是啊。”他笑:“你可以講話了哦,你剛才的樣子可真嚇人。”


    “是嗎?我不太記得。”


    “你經常會這樣嗎?我的意思是說,你經常會陷入一種自我催眠的幻覺裏嗎?”


    “有時候會。”我歪過頭去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很薄,是半透明的,上麵還戴著一顆亮亮的水鑽。


    “你一定有過可怕的經曆。”尉遲修一說:“莫驚水,怪不得可豪老說你像個小孩呢,那麽輕。”


    “那個死小孩說話總是沒大沒小的。”


    “真羨慕你能有這麽好的一個弟弟。”


    “他很好嗎?那個小孩長得漂亮嘴巴可惡毒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一定把他打包送給你。”


    “我以為他對誰都是那麽冷淡謙和。”尉遲修一將我背到院子門口,我才發現他背著我走了那麽長的一段路,雖然感覺隻有短短的幾分鍾而已。可豪抱著肩膀蹲在院子門口,他迎上來將八爪章魚一樣的我從修一背上抱下來。我才發現,他已經不是一個小孩了,他很高,有力氣將他生病的姐姐抱得穩穩當當的。我忽然感覺到幸福。


    “修一,謝謝你把我姐送回來。”可豪把我放在床上,蓋好棉被。


    尉遲修一隻是微微地笑,然後打量我的房間。房間的牆壁上到處貼著我和可豪在木棉大道上拍的照片。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樹葉和太陽班駁地映照著我們的笑臉。他指著一張可豪和我抱在一起笑得格外開心的照片意外地問:“沒想到,莫可豪也有這麽快樂的時候。”可豪麵無表情地把開水和藥塞到我手裏,然後半歪在床上閉目養神。看到他沒禮貌的樣子,我偷偷地伸手去掐他,用口型告訴他:拜托,莫可豪,你不要那麽丟臉好不好?


    他把臉扭到一邊去索性生起悶氣來。


    “你們長得可真是不太像呢!我見過的所有姐弟中,你們是最不像的。”


    莫可豪悶聲說:“我們本來就不是親姐弟,是莫驚水的媽媽帶著這個小拖油瓶嫁給了我的爸爸。”


    尉遲修一吃了一驚:“是嗎?怪不得呢!”


    5


    我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很暗,沒有開燈,眼睛和腦袋幾乎疼得要裂開。我掙紮著要坐起來倒水,床前綣著的黑影動了動,驚得我大叫起來:“可豪!可豪!可豪!”那個黑影迅速地撲上來把我抱住,聲音裏似是有哭腔:“姐,是我。是我在這,別害怕。”


    我大哭起來,許久才能安靜。


    我想起來白天發生的事,連同尉遲修一說,你們長得可真不像呢,可豪回答說,我們本來就不是親姐弟。


    那一句話像一根刺一樣紮進了我的心裏。


    我陷入了童年的幻覺裏。


    我確實受到一些刺激會忽然記起一些遺忘的事,包括我和可豪不是親姐弟的事實。那時候不是很小了,所以有些細節會記得清清楚楚。


    10年前。


    8歲的我坐在飯桌上,小腳不停地搓來搓去,我的肚子已經很餓了,可是對麵的剛成為爸爸的叔叔還在為一件小事而鬧得不開心。他繃著臉說:“小豪,以後要叫阿姨媽媽,要叫驚水姐姐,知道了嗎?”


    那個叫可豪的小男孩臉繃得死緊,那個叫有個性,媽媽嗬嗬地笑說:“小豪,別理你爸爸,叫阿姨也行,先吃飯。”


    餐桌對麵的兩父子就這麽僵持著,誰也不動筷子。我實在是太餓了,飯菜又很香,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媽媽,爸爸,我可以吃飯嗎?”


    莫爸爸立刻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連連說:“好,好,你看我,都餓著孩子了。”媽媽當時的表情是感動到太平洋去了,她做夢也沒想到她自以為聰明的女兒其實是為了三鬥米而折腰。


    從那天起,我就突然多了一個疼愛我的爸爸,一個酷酷的弟弟,還有爺爺奶奶一家。有爸爸的感覺還不壞,起碼再也沒有小孩子指著我的鼻尖說,你是一個私生子。這一切都讓我更愛這個半路攔截來的爸爸。


    後來,我換了學校,爸爸順便把戶口的姓氏也改成了莫。


    在我的記憶裏,可豪小時候很瘦,卻有很硬的骨頭,幾乎把他小小的身體都挑起來。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單眼皮,卻總是冷硬,薄薄的嘴唇總是抿成一條防備的線,像一頭害怕受傷的小獸。關於他,我是不敢靠近的。吃飯的時候,他總是離得我和媽媽遠遠的,一聲不吭地扒飯,我嘻嘻哈哈地給他夾菜,他就警告似的回瞪一眼,然後撥到一邊了事。而放學的時候,我就在門口等他,然後看他像火燒屁股一樣拚命地躲,我就樂得屁顛屁顛地去追。時間長了,我就感覺到了這個小孩的無趣,正準備pk了他另找玩伴的時候,事情卻像小說裏那樣柳暗花明。


    那天的夜黑得厲害,可豪很晚都沒有回家,爸爸說,這個小子不知道又跑哪瘋去了。我隱隱覺得不安,就跑下樓去找,卻在院子後麵的小樹林裏聽見了小孩子的打鬧聲。這並不奇怪,總有些男生仗著人多欺負人。我莫驚水一代女俠不遇見則已,一遇見就要拔刀相助了。我迅速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卻看見了被圍攻的可豪。


    有個男生嘻嘻哈哈地逗弄:“我罵你怎麽了,莫可豪,你就是個死了媽的小孩!”


    我惡狠狠地撲過去咬了那個男生的手,他像殺豬般嚎叫起來,我抱住可豪小小的身子,使勁地往懷裏捂:“誰欺負我弟弟?你們沒聽說過莫驚水莫女俠嗎?簡直找死,我要一個一個地宰了你們。”那些小男生可不是什麽紳士,大叫一聲撲過來,小拳頭像南方的雨點一樣砸到身上,冷冷的疼。可豪被護在身子底下,我像發瘋的獅子一般撕咬起來,瘦小的身體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的力量。


    終於,有大人經過的時候,他們一窩蜂地散開。可豪開始大聲地哭,他摸著我的被揍腫的臉說:“姐姐,他們怎麽可以打你?”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被淚水洗得格外亮,像童話裏的星星。我忽然覺得,莫可豪是我要保護的小男孩。


    這是一輩子要堅持的事。


    我想起來了童年的事,竟然有了幸福的感覺。三年前,爺爺帶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時候,那個和藹的女人微笑著問我:驚水,我們把不開心的事,不想記得的事還有不想麵對的事,一起忘記,好嗎?


    我回答好,我想忘記從前十五年發生的所有的事,悲傷的或者是快樂的,統統不想記起。


    女醫生說,好,驚水,乖乖閉上眼睛,醒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不知道那次催眠自己的腦海裏封閉了多少關於父母還有童年的記憶,但是醒來以後,我隻確定一件事。莫可豪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絕無僅有的親人。


    可豪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姐,你別再嚇我了,你自我催眠的樣子很嚇人,一直出汗,發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的時候會非常安靜。”


    “可豪,你是我世界上最親的人,所以你不要提醒我,我們不是親姐弟的事實。這會讓我感覺很絕望。”


    “對不起。”他低下頭吻我的額頭。


    “可豪,後天就是除夕了,我很想快樂。”


    “新年快樂,姐姐。”


    “新年快樂,可豪。”


    6


    第一次看到那幅畫,我的腳像被沾到地麵上一樣很久都不能移動。那並不是一幅多麽精致的畫,一個穿著魔術衣的小人張開手掌朝著漆黑的夜空,他的手心裏有無數美麗的星星流淌出來,一直把寂寞的夜空點綴得華麗無比。


    “這幅海報賣不賣?”我小心翼翼地問音響店老板。


    那女人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擺手說:“不賣不賣,這是海報,你要是喜歡這幅畫,就去買那本雜誌。”她指指那本市麵上的暢銷雜誌。我伸進口袋裏摸摸那皺巴巴的兩塊錢撇了撇嘴拎緊了手中的方便袋就往家走。


    今天是初六了,爺爺奶奶去拜訪一個老朋友,留下我和可豪,還有新請的小保姆錦年在家。


    錦年的家是本市的,父母都下了崗,無奈之中,她念完了高中就輟了學,通過一個親戚的介紹來這做保姆。早上的時候,她說頭疼的厲害,可豪那個大懶蛋屁股不肯離開沙發,買菜的任務自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門鈴按了半天都沒人應,難道這兩人都出去了?我掏鑰匙開門正想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拎到廚房,臥室裏突然傳出女人咯咯的笑聲。


    “嘿,可豪,你真厲害。”錦年很大聲地笑,一點都不像個淑女。


    我猛得推開房門,看見的就是這副景象,可豪和錦年兩個人躺在床上,頭湊在一起,不時地發出陣陣笑聲。


    “莫可豪!”我把手裏的的東西狠狠地砸到床上。


    錦年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理直氣壯地問:“你做什麽,這些菜很髒啊,大小姐,你別亂丟好不好啊。”


    錦年的氣色看起來很好,並不像早上說的頭疼什麽的。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非常銳利的東西,她的眼神,她的行動,包括她對我說的話。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甚至,她對這個家都有所企圖。


    她的企圖很明顯,在爺爺家住的這一個星期裏,我感覺到了強烈的敵意,以及她對可豪的好感,那麽招搖。


    我奚落地笑:“頭不疼了?”


    她笑起來,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疼了,你早上一出門就不疼了,這頭疼也真是惱人啊。”


    我氣呼呼地瞪著她,她也裝做若無其事地看著我。


    “不疼就做你的飯去,別沒事就纏著莫可豪。”我把身體從門口移開,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她的神情驟然委屈起來:“可豪隻是教我打電動。”


    “打電動在哪打不好,非跑床上去!”這句話我幾乎是從喉嚨裏吼出來。可豪發覺我的不對勁,把手裏的遊戲機放下,說:“錦年,我和姐都餓了,你快去做飯吧。”錦年立刻換上小綿羊的外表乖乖地收拾好菜關門出去了。


    沒等我開口,可豪就開了口:“姐,你很煩呀,幹嗎對錦年發那麽大的火,她很可憐,比你大不了多少就出來做事。”


    “你可憐她就把她娶回家啊。”我撲上去就給了可豪一巴掌。


    “啪”地一聲,白皙的臉上瞬間漂浮起一朵紅雲。


    我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可豪顯然也被這一巴掌打懵了,他摸摸臉頰又看看傻住的我半天才回過神來。我在做什麽?我為什麽要打他?我捂住自己眼睛忽然發現屋裏的光線暗得糟糕,連溫度也低到讓我發抖。


    氣氛尷尬得讓人難受。


    可豪從床頭揀起我的手機扔過來,訥訥地說:“剛才有你電話。”


    我這才發現出門忘記帶手機,於是搶過手機逃命般地離開房間。錦年從廚房裏隔著玻璃偷偷看我,被我冷冷地瞪回去。手機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撥回去,一會兒就接通了。


    “你好,請問……”


    “莫驚水,我是沈小冰,有事找你幫忙。”


    “沈小冰,你怎麽會打電話給我?”我是不是要去給菩薩燒香啊,這種自負的優秀生竟然會給我打電話,還聲聲說要我幫忙。說實話,不竊喜是騙人的,畢竟在潛意識中,我和沈小冰就屬於兩個階級的人。


    “喂,是不是沒把我當朋友啊?”


    “哪有?”


    “那我們就是好朋友啦?”


    “恩,好象是這樣。”


    “那好朋友是不是要為好朋友盡心盡力呢?”


    “恩,的確。”我聽得迷迷糊糊,這丫頭像扯迷魂陣一樣,把我生生得繞進她的圈套裏,惟獨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聽說莫可豪是你弟弟,而你弟弟又是尉遲修一的隊友,所以,你也應該認識修一吧?”沈小冰頓了頓笑開:“別說不認識哦,我上個星期還見你看他們打球呢。”


    聽到尉遲修一這個名字,我的心裏深深地歎了口氣,雖然他在籃球場上對我微笑,還在半路遇見我後背我回家,但是這一切都不能代表什麽。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讓他知道,因為我沒有勇氣承擔他轉身而去時的那種落寞孤獨。我不是沈小冰。我不需要那麽多光芒萬丈的成就。


    這樣看著愛情的感覺,很好。


    “你在嗎?莫驚水?”電話的那端經過了大段的沉沒,終於以為電話出了問題。


    我的手心沁出了細細的汗:“呃,在,我能幫上什麽忙?”


    “就是那個,幫我把他約出來就好了,那家夥現在看見我跑得比兔子還快,我連追他的機會都沒有啊。”


    “哦,是這樣。”我靠在牆上,重新調換了一下電話的位置。錦年還在隔著玻璃偷看我,那眼神像在等待一個賊偷東西,然後人贓並獲。我有些不耐煩,這個世界怎麽就那麽多可笑的事,明明是自己的家,還要受到這種窩囊氣,想著想著心情就糟糕起來。


    “你隻需要打個電話,讓他晚上七點去步行街的手工作坊,說給他一個驚喜就好了。”沈小冰忘記了我們僅僅才剛算朋友而已,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握著話筒的手微微發抖,額頭也沁出汗來,隻覺得忽然又悶熱得很。


    “好吧。”我答應下來,全身的力氣似乎因為那一句話而揮發掉了。


    掛了電話,我在走廊裏走來走去反複地練習著要跟尉遲修一說的話。臉上要有微笑,聲音要充滿溫情,他一定能感受得到。尉遲修一的號碼我已經看了無數遍,隻有這一次顫抖著撥出去,卻是為了另一個人。尉遲修一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我似乎能看見他好看的眉眼輕輕地抖動,他猶豫了半晌說:好,那就不見不散吧。他真是個有禮貌的人,他猶豫了那麽久還是答應了,他本來有千百條理由拒絕我。


    我有點恨自己,莫驚水,你真是個白癡。


    錦年可能覺得我已經陷如了人格分裂狀態,不可救藥,她張羅著飯菜,用甜膩的聲音喊可豪吃飯。


    可豪應聲出來怪裏怪氣地走過我的身邊,他顯然已經聽到了我和尉遲修一的對話。那清晰的紅印子還在,我有點心疼嘟著嘴往他碗裏夾菜,嘴巴卻像死鴨子一樣硬:“知道錯了吧?”這話是說給錦年聽的,那丫頭悶頭吃飯心裏想必早就煽了我無數個耳光了。


    “你也太無理取鬧了。”可豪悶聲說。


    當著錦年的麵給我下馬威,那丫頭的眉眼都是得意的神色,我心裏一片哀涼,假如,假如連我乖巧的小男孩都幫別人欺負我,那麽,我定要做沈小冰那樣的人,未達目的誓不罷休。我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吼道:“莫可豪,明天你就跟我回家!”


    7


    爺爺奶奶極力想留我和可豪多住兩天,我撒著謊推脫,最近到了年關,木棉小區裏老有回鄉探親的人家被小偷撬了門。錦年在一邊拖地,忍不住插嘴:“要是撬早撬了,現在回去也沒用。”


    我沒好氣地瞪她:“你這是什麽話?”


    爺爺說:“那就回去吧,早回去也好,快開學了,準備一下開學的東西。”


    我狠狠地點頭,然後跟可豪收拾了東西就要溜之大吉。臨出門前,奶奶說了一句讓我想撞死的話:“我會每個星期都讓錦年去幫你們收拾屋子的,還會帶好吃的東西。”我嚇了一跳,急忙搖頭:“不用了,我很勤快,自己會收拾。”


    可豪忍不住笑出來:“如果你勤快連母豬都會爬樹了。”


    我尷尬到不行,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


    拜拜了,錦年,祝你早點被爺爺奶奶炒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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