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虛閣本在禁宮後苑,跳出宮牆就可奔禁城北門——和寧門,直上禦街。蘇柳尋思禦街上禁軍守衛森嚴,於是折行向西,打算從鳳凰山的禁城遁出,雖然燕荻花曾說這十裏山路中暗卡密布,但此時自己已經力竭,寧可擦亮眼睛,避開暗卡,也不願在大路上撞到大批人馬,否則非命送在禁宮不可。


    計較已定,盡量避開燈火,揀著宮中隱秘的小路向西徐行。轉眼間來到西華門,這是禁宮的西正門,數百名禁軍手執火把站在門前,更有十餘列禁軍四處勘察。蘇柳繞到一處樓閣後麵,瞄準宮牆,提起上躍。怎知自己內息不足,身上又負著楊思嶽,跳到半空就墜了下來。忽聽火把聲、腳步聲響,蘇柳忙挨到暗處,避開眾軍視線,待他們離開,解下腰中束帶,係到楊思嶽腰上,雙手一觸她纖細的腰身,雙頰瞬間紅熱,心中責怪自己不該多想。


    收攝心神,把楊思嶽抱到牆角坐好,腰帶的另一端縛在手上,踉蹌躍上宮牆,再一點點將她拉上牆來,緩緩縋出。天幸他時機把握得好,竟沒被人發現,旋即跟著跳下宮牆,不料雙足酸軟,堪堪栽倒在地,心中不覺好笑:“蠢材蘇柳,你也有今天。”這是他出山近五年來遭逢的最險境遇,想起適才惡鬥,猶自心有餘悸,但想到自己和楊思嶽力鬥華山五劍,闖出重圍,又不免暗自得意。抱起楊思嶽,蹣跚著向鳳凰山上奔竄。


    這一路果然有許多暗卡,眾士卒隱身在密林中,以吹角為號。蘇柳雖然氣力已盡,但總算耳力還在,於是跌跌撞撞,避開暗卡,專沿河穀行走,一旦遇人尚可跳水躲避。走了許久,忽見林中火把閃耀,雜以人聲呼喝:“攔住它!千萬別射箭!”跟著一聲嘶鳴,馬蹄聲咄咄響起,往河穀跑來。蘇柳大喜:“是紫青雙駒!這兩個小家夥兒定是誤闖進鳳凰山來了。”將楊思嶽轉到背上,悄悄挨近一處軟丘。等到雙駒奔到近處,蘇柳一聲呼哨,竄上軟丘,叫道:“青霜電!”那馬兒認得主人,歡聲大作,呼喇喇奔馳過來,蘇柳躍上馬背,叫道:“凝夜紫跟上!”


    眾士卒見河穀翻出一人來,吃驚不小,再不管什麽寶馬,彎弓急射。箭鏃如蝗,蘇柳揮舞越女劍,回身將來箭一一蕩開。“青霜電”載著兩人,“凝夜紫”緊跟在後,風也似地竄入密林中。


    一路上又有數處暗卡,蘇柳不管三七二十一,隻叫馬兒快跑,對方如射箭阻攔,蘇柳竭力蕩開,但肩頭仍中了一箭。轉眼出了到了禁城出口,蘇柳知道出門就是萬鬆嶺,可是門固牆高,如何出城?正自躊躇,“凝夜紫”一聲呼嚕,掉頭向北。蘇柳輕聲嗬斥,“青霜電”卻也發足追去,猛然醒悟:“它倆從吳山跑進禁城,定是有什麽沒有禁軍把關的出入口。”果然奔行不遠,就見到一處牆洞,洞口甚小,一股清泉從中流進禁城,原來高宗為營建宮中景致,竟不惜在鐵桶般的城防中開出洞口用來引水。雙駒涉入水中,水沒過頸,蘇柳一麵閉息,一麵掩住楊思嶽口鼻,貼伏在馬背上。河水瞬間湧過全身,秋水生涼,蘇柳遍身刀創箭痕凜凜作痛,他生怕楊思嶽一受寒內傷加重,將她牢牢抱在懷裏,盡量不讓她上身浸水。河水流過兩人貼在一起的臉頰,楊思嶽柔嫩的肌膚在河水中微微泛出暖意,蘇柳周身冷痛,卻覺得心中熾熱無比。


    一眨眼功夫,雙駒已走出最深的地方,水降到馬蹄。蘇柳察看楊思嶽臉色,見她眉頭緊蹙、猶自昏睡,頓覺剛才這片刻之間,如千年般漫長,心中又急又甜。


    趕到寶成寺時,正趕上寺外圍滿了官兵,那些官兵裏裏外外搜查了好久,不見搜出人來,心想:“燕小哥他們一定及時轉移了。”待眾軍走盡,將楊思嶽抱入禪房。此時,楊思嶽軟軟地靠在蘇柳肩頭,臉色發白、呼吸孱弱,在他懷中瑟瑟發抖。蘇柳擔心如此耽擱下去,隻怕楊思嶽性命不保,當下再不遲疑,將她抱進柴房,用幹草掩好,心中默默禱祝:“我隻離開一會兒,千萬不要讓禁軍去而複返。”於是將“凝夜紫”拴在隱秘之處,徑自騎了“青霜電”奔清河坊而來。將到山腳,隻聽得城中有禁軍高聲傳令:“陛下有令,捉拿反賊’秋林渡浪子’!捉拿反賊曾小乙!捉拿峨眉反賊蘇柳!有窩藏反賊者,滿門抄斬!”蘇柳起初還在尋思“曾小乙”是誰,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滿腔憤懣:“我幾時成了反賊?我幾時成了反賊?定是華山派那五個人誣告的,不光報了我的名字,還反咬峨眉一口!實在欺人太甚!”一時間,“反賊”兩個字在耳畔、腦際不斷回響,聲音愈來愈亂、愈來愈大,忍不住在心中責怪自己:“我本已淡出江湖,決心過太平日子,可為什麽還要摻合這麽一灘渾水?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答應李孤鴻幫他去盜圖。我本以為盜圖不妨礙家國大計,不違背江湖道義,可如今不僅寶圖沒有拿到手,還累得楊賢弟,不,還累得楊姑娘重傷,隻怕還要累得我峨眉滿門都要背上私通敵國的罪名,我,我真是不忠不孝。此事傳到師父他老人家耳朵裏,他會怎麽想?對了,郞二哥可以幫我作證!可是,可是他人呢?還有,還有娥妹呢?李孤鴻呢!燕荻花呢!他們去了哪裏?!”一時間覺得天地間空蕩蕩的,自己又委屈、又無助。因又想到:“我此番闖下大禍,大師兄和四師兄隻怕要趁著這個機會,在師父麵前百般挑唆。我並不在乎什麽掌門啦、名聲啦,我怕的是師父他老人家寒心,怕的是師兄、師弟他們誤解我。”想到此處,一陣涼風吹來,四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年秋天恩師壽誕,師徒齊聚玄劍宮,蘇柳回山祝壽,當晚把酒言歡,與恩師和眾師兄弟講述下山一年來的情況,逸興遄飛、暢快淋漓。陸九宮見自己最為疼愛的六弟子僅用一年功夫,就在江湖上闖出響當當的“佼佼姑蘇柳”的名號,心中大喜,當眾傳了他幾招“通臂拳”的新招式。說是傳給他,隻不過找個借口叫大家都學學,否則何必當眾傳功?怎料當晚席散,蘇柳準備回房歇息,卻見有人影走向後山。他躡足跟過去,竟是大師哥華鬆和四師哥黃槐。他倆人坐到亭中,把盞飲起酒來。隻是說話聲低,聽不清是什麽。蘇柳久未回山,這一年來在外麵酒量大增,宴席上本就喝得不盡興,此時見兩人喝酒,就想過去蹭上幾杯。忽然玩心大奇,想嚇他倆一嚇,於是悄悄踱步,從樹叢繞到亭側。彼時華鬆、黃槐頗有七分醉意,加上蘇柳“通臂拳”練得爐火純青,兩人分毫察覺不到。蘇柳挨近兩人,才要竄出惡作劇,忽聽華鬆“叮”地把酒盅摔在地上,罵道:“一個半路上山的黃毛小子,師父憑什麽這麽寵他!”蘇柳一驚,心想:“大師兄在說誰?”隻聽黃槐道:“大師哥悄聲些,仔細給人聽見了。”華鬆道:“聽見又如何?我上山三十年,師父傳我的功夫還不如他在山上十年的多。四弟,你說,咱們師兄弟十人,憑什麽他蘇老六可以最先下山曆練?那不擺明了師父暗地裏傳他功夫了麽?”蘇柳恍然:“原來大師兄是疑心師父暗地裏傳我功夫。師父待我十兄弟一視同仁,我不過練功速度快些,哪有私受之事,我須得出去解釋清楚。”原來峨眉門規,所有弟子需在每年“玄劍大會”奪冠,才能下山曆練。華鬆入師門最早,一直協助陸九宮處理門中事務,從未下山曆練過。前一年他向師父申請,要下山去,陸九宮便依照門規叫眾弟子比武,孰料蘇柳不知內情,率性奪冠,就先下了山,當時華鬆便懷恨在心。今日蘇柳歸來,不僅江湖閱曆漸長,更得了個“佼佼姑蘇柳”的名頭。最讓華鬆看不過的,是師父借著表揚他的名義給大家傳功,這不明顯了在眾弟子麵前樹立他的威望麽?


    那黃槐為人市儈,最會搬弄是非,見華鬆已對蘇柳不滿,便道:“不瞞大師兄說,我也早就懷疑師父對六師弟有偏心。你想想看,以六師弟的資曆,怎麽能在’玄劍大會’勝過你這掌門首徒呢?還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呃……”說到這裏卻不往下說。華鬆追問道:“什麽?”黃槐四下張了張,道:“你不覺得六師弟越長越像咱們劉師叔麽?”華鬆“啊”了一聲,叫道:“難不成他是劉師叔的兒子?”黃槐道:“誰說不是呢!這劉師叔與商師叔情深意篤,可是這麽些年來都沒有個孩子。你難道不疑心他是劉師叔暗中托付給師父,好教自己的親生兒子將來繼承師門的衣缽麽?”華鬆聽罷,氣得大拍石桌,鐵青著臉道:“哼!本以為師兄弟十個,個個都是沒爹沒娘的苦命孩子,倒是蘇老六,原來是大將軍的兒子。或許你猜得真不錯,劉師叔本就是師祖的獨子,人都說師祖曾遺命劉師叔繼承掌門,但劉師叔忙於抵抗金兵,才把位子讓給了師父。這樣看來,師父定是為了還劉師叔人情才這麽用心栽培他的兒子!哼哼!好個蘇老六,這掌門難道非要是他劉家的不成?”時任大散關守將,現任暫代川陝經略使劉拂雨,確是峨眉派上代掌門“步月劍客”劉飛仙的獨子,劉飛仙隻收了三個入室弟子,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陸九宮、一個是劉拂雨的結發妻子商貽彤。劉、商二人成親後,常年奔波在外,率領義軍抗擊金兵;陸九宮協助劉老掌門處理門中事務,為人敦厚、武功超群,深得老掌門喜歡,於是病危時將掌門之位傳給陸九宮,任兒子、兒媳在外忙碌家國大事。人言可畏,陸九宮繼任掌門後,門中總免不得有同輩弟子蜚短流長。好在陸九宮為人寬厚,久而久之也沒人再說。蘇柳上山前,劉拂雨夫婦曾回峨眉山住了幾天,華鬆、黃槐都見過,那時劉拂雨未及不惑之年,雄姿英發惹人矚目,蘇柳初上山時不過十歲,如今漸漸長高,麵貌變化不小,頗有幾分劉拂雨當年的豐采。蘇柳聽他們醉話連篇,越說越離譜,隻把自己的臆測說得跟真的一樣,還辱及上代先尊,不由得大為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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