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洲。


    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還生渺渺愁。


    露洗玉盤金殿冷,風吹羅帶錦城秋。


    相看未用傷遲暮,別有池塘一種幽。


    九月一到,便有了幾分秋意,空氣中也帶著稍許涼爽之感,雖然炎熱漸去,卻也無半分寒冷之意。


    邪宗,舍身崖上,殷懿裹著一件白色狐裘,麵色有些蒼白地躺在一條深黃色的藤椅上,藤椅表麵光滑,編織精巧,透出一股古樸自然之感。


    落日餘暉下,殷懿和伴在她身側的陸羽軒身上,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陣陣微風吹拂間,兩個人一同看向遠方的落日。


    “小時候我曾經讀到過一個關於前世今生的故事,雖然看懂了這個故事,但我一直不明其中的寓意所在”,殷懿輕聲開口說道,她的聲音輕柔中透出稍許無力,陸羽軒並未開口,隻是輕挪身體,向她靠近稍許。


    殷懿轉頭看了一眼坐在她身側的陸羽軒後,繼續開口說到:


    忘憂河上,有一株青蓮,它沐浴著清幽的梵唱,靜靜的微綻在佛前,幾乎靜止的忘憂河水清澈明晰,佛說,忘憂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於是,青蓮常常看著那些男男女女,笑著,哭著,開心著,憂傷著。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總是笑的時候少,哭的時候多,開心的時候少,憂傷的時候多?”青蓮問佛。


    佛愛憐的對著青蓮說:“人生在世就是一種修煉,隻有看破紅塵之後,才能大徹大悟。”


    “我還是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日複一日,青蓮依舊靜靜的微綻著,聽風,看雨,醉月。


    一日清晨,淡淡的,青色的,溫柔的事物輕輕的籠罩了整個忘憂河,愛憐的抱著青蓮。


    “孽緣,孽緣。”


    青蓮問佛“那是什麽。”


    “那是霧。”


    “什麽是孽緣?”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青蓮靜靜的看著人間,一天又一天,看著那麽多人一次次的在輪回,重複著前世的故事,它不明白,為什麽有機緣在他們麵前的時候,他們不願意放棄紅塵。一年年的過去,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幾百年。


    終於有一天,青蓮對佛說:“我想去人間。”


    佛愛憐的看著青蓮“你是否真的決定好了?”


    青蓮其實也不知道,隻是看著佛。


    佛輕聲的說,注定的孽緣是逃不過的,佛把青蓮捧在掌心,送它進入了紅塵。


    青蓮成為了一個人,一個女子。娘告訴她,生她的那年夏天,村前大池塘的蓮池突然冒出了很多荷花的荷苞,她出世的那天早上,荷花全開了,於是爹給她取名叫菡萏。


    菡萏偏愛淡淡的紫色,她總能想起在忘憂河的時候,她是淡淡的紫色。她常常憶起那梵唱,清風,幽竹,明月。她常常在下午的時候,到村前的大池塘邊去看著那滿塘的荷花。


    一年夏日的午後,菡萏坐在池塘邊的柳樹下,娘說這株柳樹有五百年的年歲了,但她知道其實它有八百歲了,它也知道她是佛前的青蓮,她每次去的時候,它都會跟她說話,她看著那滿池的荷花,靜靜的,一如她當初微綻時般。


    一陣微風,吹得她的裙擺飄飄,在她拂過擋了眼睛的頭發時,回眸看到了他,他穿著一襲青衫,如同幾百年前那場霧,淡淡的。


    他看到她的時候,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她也忘記了回過頭來,一直看著他。直到柳樹輕輕的用它的枝條拂過她的手臂,這才想起,娘說,女子不可以這樣做的。菡萏提著裙擺,匆匆的走了。那年,她十四歲。


    後來,她再去看荷花的時候,就常常遇到他,慢慢的,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青。


    慢慢的,他們開始說話,他教她的第一首古詩便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常常念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後就反反複複的吟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菡萏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隻是有那個清晨的感覺,像被那霧擁抱著。


    後來有一天,他有些緊張的看著麵前的女子,伸出他的手,對她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菡萏其實並不懂,她隻覺得,那句話說出來時,就像佛平時跟她說話一般。於是她知道了,這個人,是佛為她選的。於是,她輕輕的,把手放在他手上。那年,她十六歲,青二十二歲。


    青說,先立業,後成家。爹和娘對他很滿意,也讚同他的說法。兩家為他們辦了定親酒。


    兩年後,在她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青。


    青的公事很多,他總是在燈下奮筆急書。菡萏隻能給他端一杯茶,給他磨墨。每到這時,青總是放下手中的筆,把她抱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輕的喚著水蓮,水蓮。青總喜歡叫她水蓮,說是他的水蓮。他說她身上有淡淡的蓮香。殊不知,她原本就是佛跟前的青蓮。


    那段日子,她根本就沒想過在佛跟前的日子。


    菡萏的日子,原本過的很平靜,但漸漸的,村裏有人開始說她了,原因是,她沒能給青生個孩子,她覺得很奇怪,她原本就是朵青蓮,為什麽要有孩子?


    青什麽都沒有說,可她也有看到他的歎息。她覺得心中不再是平靜的了,她又開始回想在忘憂河的日子,佛跟她說過,隻要她真正獲得了一個人的愛時,他就會來接她,可那是什麽時候呢?她問過柳樹,有沒有見過佛,柳樹什麽都沒說。她覺察到,柳樹的時間不多了。她原本想問柳樹,什麽是愛的。於是她沒有問。


    那一天,娘把她接回家,什麽都沒有說。青還沒有回來,她覺得有點奇怪,爹隻是歎息的看著她,偶爾叫著她的名字,菡萏。


    她聽到了村裏有迎娶的喜樂聲,一如當初她嫁給青時。她覺得奇怪,但什麽都沒有問,她說,想去看荷花,爹叮囑她,記得回來吃飯,她點了點頭。


    不是夏天,荷塘裏什麽都沒有,柳樹也衰老了很多,衰老,這個詞是她到了人間才學到的。太陽的顏色很奇怪,紅的,柳樹說,紅的很悲傷,悲傷是什麽,她不知道。她記得很清楚,在那片紅色裏,青的那身青衫,她為他一針一線縫的青衫,變的很不清晰。他飛奔到她身邊,緊緊地抱著她,很奇怪,青平時是溫柔的,可今天卻抱她抱的好痛。


    他一遍又一遍的叫著,水蓮,水蓮,我的水蓮。她一動不動的在他懷裏,隻感覺自己的心跳的很奇怪。從青不清楚的囈語中,她知道了,他的爹娘因為她一直沒能給青生個孩子,所以要給青納妾,青不願意,他的爹娘就說不納妾就要休了她。


    今天是納妾的日子,可他逃走了。他說,他的妻,隻有她,她默默的聽著,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後來,青沒有納妾,他的爹娘也沒有再說什麽。


    青的工作越來越多,他常常是埋頭處理到很晚。她依然給他倒茶,給他磨墨,他也常常把她擁在懷裏,呼吸著她的味道,隻是,他們不再對詩填詞了,她開始在燈火下回憶在忘憂河的日子。


    再後來,青有時不回家了,他開始變的憔悴了,她從別人的閑談中知道了,上次給青納的妾,在青爹娘的家裏,雖然青沒有在場,可還是進了青的家門。


    那一天,門突然響了,她以為是青回來了,就走出去接他。誰知道,是個女子,很漂亮,穿著淡紅的衫子。女子的眼睛也是紅的。一見到她,女子的眼睛裏又流出一種水來,不停的說著,是你,都是你,是你住在青心裏,一直一直都是你,雖然我沒見過你,可隻有你,才可能住在青心裏。因為有你,我隻能做他的妾,因為你,我嫁給他三年,他連碰都不碰我,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麽不給他生個孩子?這樣,也可以斷了我的念頭,我也就可以不必還有幻想。


    菡萏聽不明白,她隻看著水不停的從女子眼裏流出來,她知道,那叫眼淚,女子抓著自己的頭發,反複的說,可我愛他,我愛他啊,我寧願隻是做他的妾,我可以忍受他不碰我,可是,他就連看都不看我,看都不看我啊。


    這個時候,青回來了,趕的很急的樣子,他一把拉開女子,把菡萏抱在懷裏。


    菡萏知道,青是為了她,才會接受名義上的妾的,他焦急的看著她,反複的說,水蓮,我的妻隻有你,水蓮,水蓮。


    菡萏輕輕的撫著青的頭,讓他慢慢的靜下來,青的青衫,還是她做的那件,她慢慢的對他笑著,青又一次對她伸出他的手,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她慢慢向他伸出手時,突然耳邊響起了闊別已久的梵唱,她知道,佛來接她了。菡萏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開始透明,而青的神情突然變的愕然,不,是慘然,他伸出手,想要來抱她,可他無法靠近。


    菡萏最後跟他說了一句話“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那年,她二十四歲,青三十歲。


    青蓮又回到了忘憂河上,伴著清幽的梵唱,它熟悉的看著忘憂河的清澈,風的清揚,竹的修長,月的皎潔,輕輕的舒展著自己,佛輕掬著它四周的水,愛憐的說,我接你回來了,她看到佛手中的佛珠,少了一粒。


    最初的恬適過了,青蓮又開始習慣的注視著忘憂河,看著人間的是是非非,她看到了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我回來多久了?青憔悴了,對,柳樹教我的這個詞,憔悴。還是一襲青衫,站在村前的荷塘旁,注視著滿塘的荷花。青蓮突然心裏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受,她的花瓣,飄落了一瓣,浮在忘憂河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一點點的衰老,那個記憶中的紅衫女子卻沒有陪在他身旁。他一年四季,每天都到荷塘。青蓮透過忘憂河,默默的看著他。


    佛從不說什麽,隻是愛憐的看著它。青蓮隻聽佛說過一次,說用一粒佛珠為她換了十年時間,可孽緣還是沒能化解開。青一點點的老去,她覺得心都被脹的滿滿的,她突然想,如果我還是人的話,一定會流一種叫做眼淚的水。


    那天,她記得很清楚,淡淡的,青色的,溫柔的霧輕輕的籠罩了整個忘憂河,愛憐的抱著她,如同被青擁著一般,她記得很清楚,霧裏,有青的聲音,輕輕的喚著她,水蓮,我的水蓮。


    那一刻,她微微的笑了起來,粲然的盛開著,吐露所有的芬芳,她知道了,她終於明白了。


    佛曾經說過,修五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他們是在忘憂河上就結下了因緣,隻是他們沒有修夠時間。愛憐它的佛,用一粒佛珠彌補了他們缺的時間。


    青蓮燦爛的綻放著,悠然在青霧中,她的愛在青霧中。


    青霧散去之後,忘憂河如昔般的沉靜清澈,河麵上滿是美麗的青蓮的花瓣,芬芳了整個佛前,唯留下一支蓮蓬,微微的輕顫著。


    癡兒,癡兒,佛愛憐的歎息著,把手伸向蓮蓬。


    一滴如眼淚的蓮子落入佛的掌中,玲瓏剔透,光華爍然,凝成一粒佛珠


    殷懿輕輕的講述著,她凝視著陸羽軒的側臉,眼中帶著一縷安然。


    前世,我為青蓮,你為梵音,一眸擦肩,驚豔了五百年的時光。花綿綿而綻,音靡靡而繞,低眉含笑間,誰的深情絢爛了三生石上的一見傾心?


    今生,你為高山,我為流水,長風為歌,幽弦清音,水流脈脈,嶺秀傾情。你一襲灑脫,溫柔了我的眉彎,心舟過處,誰的呼喚柔婉了誰的一簾幽夢?


    從此,曉露癡纏,星月為憑,所有的心事旖旎,所有的呢喃軟語,都,隻為了你。


    從此,我就在唐詩宋詞裏癡癡的等,等你的一個凝眸,將我的深情輕擁入夢;我就在水墨丹青裏脈脈的候,候你的目光穿越紅塵桑田,輕輕滑過我顫栗的靈魂。


    我知道,你是我今生最美的相遇,縱隔了天涯海角的距離。一言相識,仿若傾心已久;但凡交談,已默默相惜。


    於蒼茫盡處,我執一支素筆,夜夜箏歌,隻等你,來渡我;


    在菩提岸邊,我盈一眸恬靜,隻等你,化天涯為咫尺,安然而返。


    其實,好想化為一隻美麗的蝶,在每個晨起,以一羽纏綿,附你肩;在每個黃昏,以一襲溫婉,共你語。


    其實,好想你揮毫,我研磨,你彈琴,我放歌,繪一幅情深意重,共一場琴瑟相和;好想燈下漫筆,我為你紅袖添香,憑欄依窗,攜手並肩看斜陽,不求地老天荒,隻求一夢傾城。


    若可,請許我一個回眸,攜手溪畔,琴瑟相合,弦音輕奏共譜一曲蝶舞之戀。


    君為滄海卿為蝶,


    蝶舞長伴滄海竭,


    千世輪回,百世轉變,


    滄海桑田,蝶舞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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