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貝裏昂療養院,體態佝僂的老樹下橫列一條長椅。


    戴眼鏡的金發青年和黑發少年相隔一個身位坐著,不時交談。


    那青年上身前傾,臂肘支撐在膝蓋上,以悠悠的歎息結束了對自己計劃的講述。


    少年則雙手插兜向後倚坐,抬眼望天。


    剛才對方說的一通話他沒聽進去幾句,因為已經聽過太多次了。


    艾爾迪亞閹割計劃。


    利用始祖之力改變所有尤彌爾子民的身體構造,令其無法生育。


    最多百年之後,艾爾迪亞這個名字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伴隨巨人之力纏繞世界前年的仇恨圓環也就此終結。


    吉克從小因為艾爾迪亞的身份受盡苦楚,這是他交給世界的答卷。


    分別講述自己的計劃,然後決定是否繼續合作,他們正在做這樣的事。


    接下來,輪到吉尤達了。


    “紛爭的根源,真的是巨人嗎?”


    他沒有馬上講述自己的計劃,而是挑出艾爾迪亞閹割計劃的立足點來問。


    不等對方開口,他便拋出自己的想法,“不對吧?


    就算沒有巨人之力,把如今的堅船利炮送到弗裏茨王手裏,他也會做出相同的事。


    碾壓其他部落,然後在浸血的土地上構築名為艾爾迪亞的王國。”


    吉克正起上身,透過圓框眼鏡看著這個少年,“你的意思是,根源是力量嗎?”


    吉尤達搖搖頭,“我想,應該是人吧~力量並不具備思想,具備思想且控製它的是人。


    不解決人的問題,就算讓世界倒流野性時代,他們也會用牙齒相互撕咬得血肉模糊。


    而如果解決了人的問題,就算科技再發達武器再先進,世界也會一片祥和。”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這太理想化了不是嗎?”


    吉克搖頭否定,顯然沒有被說動,“光是這巨人之力就讓世界紛爭不斷兩千年!”


    “但這不能怪罪在巨人身上,這份力量唯一的錯誤是沒有落在正確之人的手中。


    弗裏茨王也好,如今的馬萊高層也好。


    他們獲得這份力量之後大行侵略之道,而不是為整個世界的和平發展擔當起該有的責任。”


    隨風拂動的劉海下,少年的眼神無比認真。


    他站起身,“這個世界需要一個擁有力量且有擔當的國家來守衛和平,我要建立一個這樣的國家!”


    少年意氣風發,但吉克眉頭卻越皺越緊,一連串問題從他嘴中冒出來,像是機關槍。


    “擁有力量卻能守得住野心?”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有這樣的自覺。”


    “就算你有,那等你死後呢?後代們呢?”


    —“讓後代接受正確的教育引導,他們就將接替我,甚至做得更好。”


    “那其他國家呢?怎麽約束?”


    —“建立聯合國,簽訂和平共處條約,互相約束。”


    “那也隻是維持自己強大別人弱小的現狀吧?對那些陷於貧窮,資源匱乏的國家公平嗎?”


    —“我的國家會施以援手。”


    “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國家!!!”


    快速連續的問答以吉克起身後的猛然怒喝結束。


    他臉有些憋紅,額上青筋暴露,呼吸也隨情緒變得粗重。


    憤怒的眼神在痛斥少年的天真,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國家存在,他不允許自己的艾爾迪亞解放計劃由於這少年的異想天開而告敗。


    但少年回過頭直視著他的怒目,眼神清澈平靜,不含一絲雜質,如碧湖甘井。


    吉克滿腔怒火隨著視線投進去,卻像是撲了個空。


    對視之前他想象中,對方眼神中一定滿含狂熱,但卻隻有平靜,平靜的就像……


    已經見過這樣的國家一般。


    吉尤達微微一笑。


    不是的,不僅僅是見過,他前世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


    他可能做不到前世祖國那般優秀,但一定會向著那個方向努力。


    愕然良久,吉克無力地坐回長椅上,十指插進發梢。


    他聲音多了些淒涼,語氣也婉轉了許多。


    “聽我說吉尤達,那的確是非常美好的願景,但我們沒有時間。


    我們隻是幾個被尤彌爾詛咒的短命鬼而已!


    我隻是想在短暫的餘生,終結掉艾爾迪亞的罪惡,讓世界上不再有我和庫沙瓦先生這般命運的人出現而已。”


    他最後抬眼望向吉尤達,眼眶中濕潤了些,聲音略略發顫,“你能理解我嗎……”


    他有些絕望,腦海中已經開始構思能否越過眼前這少年,找到真正的艾倫執行閹割計劃。


    但卻潛意識告訴吉克,十有八九是繞不開的。


    從伊蕾娜的情報知道,這少年身兼鄂巨與超大巨之力。


    組建的小隊更是擁有六種智慧巨人之力,其中包括最關鍵的始祖巨人和王血巨人組合。


    而且與帕島軍方關係緊密,如果有意阻攔,他至死沒可能接觸到艾倫!


    吉尤達半蹲下身,微微仰視著吉克,發梢滑開,讓他的眼睛沒有絲毫阻攔的暴露在吉克眼中。


    “我能理解,但我想被你絕育的艾爾迪亞人們理解不了,那些未能來到世界上的生命們也理解不了。”


    “艾倫…不,吉尤達,你要知道我們艾爾迪亞是有罪的。”


    吉尤達點點頭,“我知道,有罪,祖輩的罪。


    直接犯下那些罪的人已經死光了……”


    “那麽久不用償還了嗎?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嗎?!”吉克問。


    吉尤達又搖頭,“我從沒有這麽說,直接犯下罪的人,一定會受到製裁;罪人的後輩沒有直接犯下罪,要給予他們贖罪的機會。”


    “怎麽贖罪?”


    “坦誠地承認先輩的錯誤與罪孽,心向和平,為不讓世界上再出現你和庫沙瓦先生這般命運的人而持續努力。”


    吉尤達臉上掛著安靜的笑。


    被仰視著的吉克心頭驀然一暖,不知道是因為少年的笑臉,還是因為少年最後的那句話。


    讓艾爾迪亞人為不再出現自己這般命運的人出現而持續努力嗎……


    的確令人憧憬呢。


    “雖然我不是艾倫,但我們身上的確留著一部分相同的血脈,我就繼續叫你一聲哥哥吧~”


    吉尤達站起身,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我也知道時間有限,理想的國度未必能夠建成,但有必要一試不是嗎?


    閹割計劃什麽時候都可以進行,在那之前放手大幹一番吧,哥哥。”


    ……


    列貝裏昂收容區。


    圍牆之下高樹成排,落葉在地麵鋪成一層軟墊,順著道路展開。


    拐角處,一方稍顯破敗的小屋縮在那裏,男孩兒捧著一碗白粥走過去蹲下。


    “來,吃飯吧。”


    男孩兒麵相乖巧老實,眼神裏透著股認真勁兒。


    一條哈士奇哆哆嗦嗦地從暗咚咚的小屋裏鑽出來,一步一步地靠近法爾科。


    它看上去沒那麽老,但卻走得很吃力,幾乎是半趴在地麵上往前拱。


    細看時,它身體上不少地方都脫去了毛發,露出半紅半白的斑痕,紅處像是殷著血,白處像是流著膿。


    它病了。


    法爾科將粥碗再往哈士奇那邊推了些,眼睛裏盡是心疼。


    “冬天快到了,想必是你最後的一個冬天了,明天我剪幾件舊衣服給你帶過來,不知道會不會管用……”


    他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哈士奇的頭,收回來時手心多了一撮毛。


    他眼眶有些熱,有時候,心裏會生出一個想法,要是這隻狗快點兒死掉就好了。


    這樣它就不用受病痛折磨了。


    但如現在他所看到的,哈士奇發出痛苦的嗚聲,但卻十分倔強地一口一口舔舐白粥。


    求勝的本能嗎?


    還是說……


    法爾科不禁伸出手再次摸摸哈士奇柔聲問,“你在等什麽嗎?”


    他回頭看了看那個哈士奇時常眺望的路口,空無一物。


    哈士奇總是呆呆地望著那裏,但又不會對經過的人、車以及其他動物做出絲毫反應。


    最開始活蹦亂跳地望,後來坐著望,再後來趴著望。


    “如果你真的在等什麽的話,希望你快點兒等到。”法爾科視線重新落在哈士奇身上歎氣。


    突然,舔舐湯水的聲音停了,哈士奇立起頭,鼻子急促地嗅,嘴巴中發出像哭聲般的嗚咽。


    “怎麽了?”


    雖然知道它聽不懂,法爾科還是下意識問出聲。


    他張開雙臂護在哈士奇身邊,因為它正在奮力地支起身子,衰弱的身體明顯病痛不堪,但它渾濁的眼睛中像是有一縷光鑽出來。


    法爾科突然意識到什麽,回過頭。


    轉角那裏多了一個人,身形高挑修長,硬底皮靴踏出平穩有力的步伐,正向這邊走來。


    靠近之後,那是一位麵容清朗帥氣的少年,比他高出一頭。


    法爾科訥訥地問了聲好,少年微笑回應,但當目光落在哈士奇身上,那令人舒心的笑就消散了。


    吉尤達在哈士奇麵前半蹲下來,馬上被撞了個滿懷。


    這條狗已經沒有力氣像之前那樣搭著他的肩膀一個勁兒舔他的臉了,所以吉尤達低下頭,把臉送到它的嘴邊。


    溫熱的舌頭在臉頰上摩挲,但沒有多少濕意。


    他雙臂環住哈士奇輕輕抱著,絲毫不在意那些膿血粘在手和衣服上,“你在等我嗎?”


    嗚聲不止。


    “那個,您是這條哈士奇的主人嗎,它好像一直在等您?”法爾科小心地問。


    “不,是朋友。”


    吉尤達轉而回過頭看向法爾科,“謝謝,你應該沒少照顧它吧?”


    法爾科臉紅著撓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順路的時候會照看一下,沒有幫上多少忙,嘿嘿~”


    跟吉克告別之後,他便拐向了這邊,阿妮則在街上的麵包店裏買些吃喝。


    六年了。


    不確定那隻哈士奇還記不記得他,但現在看來,他才是薄情冷淡的那一個。


    “這些年裏,沒有人來陪它玩嗎?”


    “應……應該沒有。”法爾科搖頭。


    吉尤達四下環顧,那塊兒寫好的牌子已經不在原地,視線再往遠裏延展一下,街頭拐角那裏立著一塊兒木牌。


    他知道,那上麵寫的是各種麵包的售價,阿妮進店前還隨口吐槽為什麽用這麽老舊的牌子作招牌。


    “真可惜…它很喜歡玩的啊…”


    早知道它等得這麽辛苦,下船就應該第一時間趕過來。


    他深呼吸一口氣,一邊哄著哈士奇,一邊察看它的身體狀態,看得眉頭緊蹙,這甚至已經不能用糟糕來形容了。


    “最近的寵物醫院在哪裏?”


    “啊?列貝裏昂裏沒有寵物醫院,最近的也在伍特巴斯市市區,您不是收容區裏麵的人嗎?”


    “告訴我一個大致位置吧,把周邊的地標建築告訴我。”


    吉尤達沒有回答法爾科的問題,哈士奇撐不住太久了,或者說它能撐到現在都是個奇跡。


    一邊聽著指引,一邊用意識在筆記上劃出一條大致路線圖,他為自己的係統惱怒,要是這係統是正常的該多好,那樣他就能立馬掏出合適的藥物給哈士奇續命了!


    正準備出發前往醫院,哈士奇卻從他懷裏掙紮出來。


    它一步步拱回自己的狗窩,從裏麵叼出了一個被咬得凹凸不平的鐵碗。


    上麵鏽跡斑斑,明顯已經不少年頭了。


    吉尤達認出那是當時給哈士奇換上新碗之後,被他當做玩具的舊碗,像鐵餅一樣扔飛,哈士奇就會去撿回來。


    鐺啷。


    鐵碗被放在他的腳下,哈士奇抬起頭,緩慢地搖著尾巴。


    它的目光在慢慢渙散。


    它撐不到被送去寵物醫院了,生命最後的時刻,它想要再玩一次鐵餅,像是六年前那幾個夜晚一樣。


    吉尤達眼眶紅熱,看著哈士奇慢慢矮下的身體,他點了點頭。


    現在當然不能指望它能夠活蹦亂跳地跑出幾十米遠撿回鐵餅了,所以吉尤達轉身快跑幾步,這樣就能把鐵餅扔到它身邊。


    六年前是哈士奇跑來跑去,現在換他跑來跑去,這很公平,也很朋友。


    “準備好了嗎?”


    吉尤達話裏強扯出幾分笑意,十分“高興”地在遠處站定。


    他轉過身豎起鐵餅,“我要扔嘍?”


    “……”


    沒有回應。


    他的動作僵住了,淚珠唰得滾下一串,啪嗒嗒地摔碎在地上。


    哈士奇靜靜地趴伏在那裏,閉著眼睛。


    “我要…扔嘍…”


    他顫著嗓子呼喚一聲,手上鐵餅推出,叮叮鐺鐺地滾過去,滾到滾不動了,在哈士奇身邊嘩啦啦地原地跳著停下。


    “對不起啊…我回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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