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夏時,從解放軍藝術學院回去休假,片片段段,知道這些。向我講述最多的,是我母親,其次,我的堂弟。怕我不信,堂弟曾在梁上,指著一個墳道:看,這就是村長的墳,似是藉以證明。並說:


    “你可以來墳地聽夜,村長每夜都要在墳地開會,訓話,來得巧,還能聽到許多妙事。”


    村長的墳已經陳舊,隻不過相對別的,它還略帶紅色,然長出的野草,卻同整片墳地一樣的青旺茵茵。倘若不是墳土還插有花圈竹條的圓環,怕是無新舊可言。堂弟小個,矮胖,話間愛舞,手腳不停,說著,便拉我衣袖,慫恿我到村長的墳前細看,說夜間村長講話,就坐在他的墳頂,那墳頂長年累月,有了一個屁股痕兒。


    看了,果然。笑笑說,放羊的孩娃也可以來這墳上坐一屁股的。堂弟不言拿一三角尖石擺在墳頂,說明早你來,這石就被村長坐時扔到一邊了,有時還有煙灰、酒氣。將信將疑著,次日來看,又果然。三角石被扔到了墳下,墳上是新坐的痕兒,灰白煙灰,被潮氣沾在草上。


    決定弄個究竟。


    罷了夜飯不久,就同堂弟前往聽夜。走到梁上,碰到了村長的女人,她問幹啥?我說不幹啥,走走。


    她說:“別去墳地瞎跑,都是別人編的。”


    我說:“天熱,走一走。”


    村長的女人已經猛然顯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歲,嗓子也枯,話音幹裂得很。她站在自家門口,如同畢長半途萎縮了的楊樹。月光清明,她的臉蒼白衰敗。從她家門口走過,使人心兒陡然沉重。堂弟說,她原是要嫁的,對方是鄰村人,屬這個村委會管轄。村長的兒子又當了村長,那男的就再也不敢娶她,也有別的人動她心思.可聽說好歹也算村長的娘,膽就蔫了。山梁上月色似乎更為明淨,能望見鄰村的幾窩赤黃的燈光。從遠處傳來的狗吠,清水淩淩的響亮,顯得這山梁越發空寂。墳地離村莊本就不遠,四裏,或者五裏六裏。總之,我們走著走著,也就到了。按照堂弟的經驗,躲在了山梁上的一棵樹上,大槐樹,上百歲的老,樹影隱含神秘。能看見不遠處的墳地,在月光中分明如一片土色,還有幾棵半大的柏,在墳地下角,微微地搖,細碎的聲音摩挲著我們的耳朵。夜涼爽身,有些淡冷。偶爾有一聲知了從這棵樹上至那棵樹上地飛叫,如一串珠子在很遠的空中碰撞。再就是我們的呼吸了,壓不住的粗重。


    堂弟說:“你怕?”


    我說:“本不信的,怕啥。”


    這說話之間,聽到從身後哪裏,傳來了走路的腳步聲。我說有人來了,堂弟說別吭,會議開始了。我閉了呼


    吸,細加分辨,竟真是從墳地那兒傳來的腳音,由遠至近,淩淩亂亂,漸漸清晰起來,還有說話的聲音,全是純濃鄉音,聽了使人覺得半恐半親,然卻是會前會後的一片嘈雜,並聽不清說了什麽。我很愕然,在樹下聽了一陣,終不知墳地那兒都說了什麽。


    堂弟說:“聽清了吧?”


    我說:“聽不清。”


    堂弟說:“這是在爭吃返銷糧的。”


    再聽,果然就是,在那一片吵嚷中,就慢慢聽見了村長的吆喝:“別吵了,再別吵了。就這麽定了,一個人頭十五斤,不滿十四歲的十斤,明天都到我家領糧本去。”


    吵聲也就小了。聽見了一個又粗又重的說散會吧的聲音,是十二年前死了的民兵營長,汽車軋死的,我當兵走時他送我上的汽車。之後,就是散會的腳步聲,堂弟告訴我,還有兩處可以聽到,一是前麵的風口,隻要刮西風,那聲音就格外清楚;另一處,是墳左側的莊稼地裏,因為村長講話總是麵向那兒。我問那兒能聽到什麽,堂弟說莊稼地能聽到村人十年前分地爭地的吵罵,有時還為爭好地打架,村長在勸架,還打了打架的社員。我說風口呢?


    堂弟說:“半夜零點,風口能聽到村長和老支書在爭那大隊黨支部的公章。”


    很想去聽,卻不是西風,就回了村裏。不想村長的女人還在門口等著,她說:


    “聽到嗎?”


    我站著。


    “真有聲音。”


    她從暗影裏走出來。


    “誰的?”


    我說:“村長。”


    她說:“說啥?”


    我說:“開會,分返銷糧。”


    她便笑了:“又是這。”


    隔了幾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說今夜西風,時間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觀村長的女人,在這麽深重的黑夜,還是孤零零在門口坐著納涼,堂弟悄聲說也許在等哪個男人。我和她隨口幾句閑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墳地西風口上,隱在路邊崖下,等了許多時辰,不見有任何聲音,掃興走時,聽到了隱隱約約有砰啪之聲,貓著腰往前麵走走,伏在潮濕的地方,果然又聽到有爭有吵。


    村長說:“你把公章和本兒還我。”


    死了三十年的老支書說:“本來就是我的。”


    村長說:“是你兒子盜墓從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書說:“你別忘了,還是我介紹你人的黨,拉你當的村幹部。”


    又聽一陣,反複就此幾句,不知道是他們在反複吵這幾句,還是在這兒隻能聽到這幾句。也許換個地方,能聽到許多別的,聽過九遍之後,我領著堂弟,在墳地四周尋找,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貓下,再也沒找到新的聽夜的去處。重新回到風口,依舊那麽幾句:


    “你把公章和本兒還我。”


    “本來就是我的。”


    “是你兒子從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別忘了,還是我介紹你入的黨,拉你當的村幹部。”


    覺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另說,老支書死得甚早,三十年了,連我都記不得他的音容。隻聽家人說老支書是解放那年當的村支書,三年大災時餓死了,村長是支書死時當的村幹部。再就一無所知,覺得為那麽章如此無聊。中國各級公章,也就村這一級最小,又不是什麽大印。心下就開始瞧不起了他們。到家,堂弟回去睡時,問我:


    “還聽嗎?”


    “沒意思。”


    進屋,燈還亮著,竟是村長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見我進來,她迎麵站起,問:


    “又聽到了?”


    “聽到了。”


    “不騙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聽到了,我都覺奇怪,不敢相信。”


    又說幾句,女人走了。問家人她來說啥,答說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歎幾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將曉時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聽夜,想起湖北人常說,荊州長江岸邊的古戰場上,時常聽到萬馬嘶鳴、刀槍劍戟的拚殺之聲,就一夜不能入睡。聽著村街上的夜蟬嗚叫,心緒愈加煩亂。終於熬至想睡時候,忽然聽到從山梁上傳來由小到大的嘶喚: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尖厲,終於就叫到了村街。聽到街上有開門的聲音。繼而,我家門也開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聲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聲不斷,隻好下床,天卻亮了。走出大門,見一村人擁著村長的女人,當了新村長的村長的兒子極孝敬地挽扶著她往家走去,她卻邊蹦邊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瘋了。


    原來她昨兒夜離開我家,徑直去了墳地聽夜,誰也不知她聽了啥兒,回來也就瘋了。


    又幾日我假滿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長的女人已經因瘋死去,埋在村長墳內右側。堂弟對我說,去聽夜還能聽到村長的女人在墳地大喚“我要改嫁”哩。


    再去聽,也竟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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