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近找了一家還算雅致的茶舍之後,這場已經醞釀了多時的大雨,終於下了下來。


    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一陣作響,不多時,這街頭巷尾大路上,就已經積水匯聚成河,嘩啦啦向著城外方向流淌。


    雲澤與景博文上了茶舍二樓,此間無人,便就尋了一個靠近邊緣欄杆的位置坐下,案幾草墊都專程換了嶄新的,就連茶具也是茶舍夥計用開水燙了又燙,才終於能讓景博文滿意。


    零零碎碎全部處置妥當之後,幾盤瓜子堅果一壺青茶,方才擺了上來,茶湯橙黃明豔,醇香嫋嫋,入口柔潤,回味甘甜,便連從來不懂茶道的雲澤也能嚐得出這茶極好。而依著景博文所言,這茶雖是不入十大名茶之中,卻也是茶中極品。


    想來也是此間常客。


    雲澤略作點頭,沉默慢飲,眼觀四方。


    這茶舍四麵都是欄杆,視野開闊,屋簷傾斜延伸出去,倒也能夠遮擋風雨,不會斜入此間。而在這茶舍的四個角落,則是栽了四棵極為高大的女貞樹作為山柱,四季常青,便如今雖已入秋,卻也仍是枝繁葉茂之象,葉片之間墜著沉甸甸一穗一穗的女貞子,已經逐漸變向深紫色,大抵是與尋常城中路邊那些用作綠化的女貞有所不同,可以入藥。


    但雲澤一門心思卻不在此間。


    一杯茶後,雲澤轉而看向麵含淺笑坐於對麵的景博文,有些拘謹謹慎,隻因先前這位出身北城中域的景公子忽然顯露殺機,雖說並未針對雲澤,如今也已盡數收斂散盡,卻依然是讓雲澤覺得有些後怕,禁不住心膽生寒。


    殺氣畢竟是有分別的,而雲澤也可以說是深諳此道。


    真正殺過人的人,殺氣陰冷森寒,附有血腥,猶如刀光劍芒凝為實質,懾人心魄。可從未真正殺過人的人,便無論殺氣如何強盛,也不過虛有其表罷了,隻在表麵看來有些嚇人,與氣勢相仿,能夠將人震懾一瞬,卻不能真正令人膽寒。


    雲開便是前者,景博文,亦為前者。


    而在相較之下,景博文那隻隱隱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殺氣還要顯得尤為森然。


    是殺過多少人才能有此殺氣,就絕非雲澤可知。


    麵前忽然傳來一陣倒茶的聲音,是景博文挽起大袖,親自斟茶,將雲澤喚回現實。


    “景公子,你說要約見陳子南,我已經答應你,卻又說還有兩件事要於我解惑,便直說即可,又何必非得跑來這間茶舍。況且,我是奉了家師之命出來買酒,還得盡快回去才行,沒有太多時間坐在這裏喝茶。”


    雲澤仔細斟酌許久,直到景博文已經斟過茶水,將糕點也推了過來,方才開口。


    卻在聞言之後,景博文麵上笑意就更甚幾分。


    “雲兄弟多慮了,這酒,便是送得再晚一些,席長老與那位老前輩也不會責罵於你。但你方才進入學院沒幾日,對於這些並不知曉也不怪,本公子便將此當作第三件事,先與你說了。”


    薑博文抿一口茶水,而後方才悠悠開口道:


    “那位花白胡子腰懸葫蘆的老道人,乃是咱們學院中的一位導師,於學院建立最初時便在,不常授課,幾月時間也未必能見一次,是否能夠碰到,就全看運氣。而其具體境界如何,本公子也不知曉,但卻是聖道無疑,也是咱們學院所有導師長老中唯一一位進入聖道的前輩修士。此位前輩最好飲酒,還是市麵上最便宜的散酒,卻又苦於囊中羞澀,便隻能在每月發放月俸時才能有錢買酒。也正因此,在每月發放月俸之前,這位前輩的酒葫蘆裏就終歸還是多多少少有點兒存貨,不會喝得很幹淨。當然,有些時候這位前輩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酒蟲作祟,也會忍不住多喝一些,導致月俸還未發下時,酒就已經不夠喝。而一旦如此,這位前輩就會從自己的兩個弟子那裏索要學分,而後便換成銀錢,用來買酒。”


    “兩個弟子...”


    雲澤嘴裏嘀咕一句,心下已經回想起那夜在卷雲台上見過的老道人,方才知曉那人便是打從席秋陽開始,而到此間景博文口中一直都在說的老前輩。


    如此一來,那老道人門下的兩個弟子,雲澤也就回想起自己是見過其中一個。


    眉清目秀光頭鋥亮的羅元明,還與雲鴻仁有些交情。


    “正是。羅元明,陸家平二人。”


    言至此間,景博文忽的搖頭一笑。


    “說起來也是有些好笑,這位前輩的門下首徒羅元明,如今本該已經從學院畢業離開,卻在學院中想要升級,修為境界的提升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還得有著足夠的學分才行。可今年卻是那羅元明進入學院的第五年,是自從升到二級學員之後就再無寸進,隻因這位前輩每月都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酒蟲作祟,將羅元明的學分全都喝得幹幹淨淨。如此一來,羅元明就在二級學員停留了整整三年也沒能晉升三級學員,畢業更是遙遙無期。嘖,也不知那羅元明今年又是否還會繼續留級。”


    說著,景博文就再度哂笑一聲。


    “如此,你可已經明曉為何本公子會說,這酒便是送得再晚一些也無妨?”


    “月俸一般都是月中才發,如此...”


    雲澤暗自盤算一番,方才終於鬆了口氣。


    景博文也笑著抬手示意,讓雲澤順便享用茶點。


    早起至今也沒能吃上一口東西的雲澤也確實餓了,可此間茶點也就不過一些瓜子堅果而已,雖是與青茶相配,可著實不能頂餓。


    但有口吃的總比沒有強,更何況雲澤也自覺不好拂了景博文的麵子,盡管心裏是一陣誹謗,大早上飯都沒吃就跑來喝茶,卻麵上也隻得笑著抓了一把瓜子堅果放在麵前吃了起來,權當墊一墊肚子,好過直接喝茶。


    可景博文卻是已經吃過早膳才離開仙宴閣,也隻當雲澤已經吃過,便未曾注意這些。


    “至於本公子先前說過要於雲兄弟解惑的兩件事,牽扯還是極多的,但大致說來,是都與犬肆有關。”


    聞言,雲澤一愣,而他原本已經塞進嘴裏的瓜子也是跟著拿了出來,靜待下文。


    而稍頓片刻,景博文細細思忖之後,方才繼續開口道:


    “第一件事,便是犬肆為何會盯上你在第八班的席位,定要在十月初的月考中挑戰於你。”


    “今年不同往常,於你,於其他今年入學的一級學員而言,算是幸運,卻也算是不幸。補天閣對外聲稱,自此之後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四處發放邀請帖,而是直接通過學院選擇部分學員予以資格,進行入閣考驗,通過者便可進入補天閣,至於那些未能通過的,自然也就無緣於此。卻這些也隻是頗為籠統的概括,而要詳細說來,便是能夠獲得補天閣入閣考驗資格的,僅有各處學院第八班的四級學員。也正因此,各處學院才會在一級學員第八班原有的境界門檻上加設一道門檻,隻許聖地世家妖城出身之人才有資格入內,更設立月考挑戰一事。如此,一方麵是為了督促學員努力修行,畢竟從入學開始到取得補天閣入閣考驗資格,期間統共有著四年時間作為緩衝,足夠一些出身低微、苦於修煉資源不足之人可以借機拚搏一把,成為後起之秀。而這另一方麵,則是秉著優勝劣汰的原則進行挑選,也與第八班修行資源之豐富遠超其他幾班有關。但卻無論那一方麵,都會涉及到學院背後主家相互之間的顏麵底蘊之爭。”


    “顏麵之爭暫且不說,想來雲兄弟也能明白,可這底蘊之爭,便略顯複雜。一來是與一脈共存有關,二來,則與氣運有關。”


    景博文再次頓了片刻,瞧一眼雲澤麵上神情,心下思量,便將語速再度放慢,開口道:


    “一脈共存之事,涉及龐大,簡而言之,便是天道底蘊受損一事牽連眾多,一旦天塌,便會生靈塗炭,舉世皆亡。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仍有一線生機尚存。這一線生機雖於一人,卻一人也能庇護一脈。一脈者,同一家族門派出身之人。便拿雲兄弟你來舉個例子,一旦雲兄弟能夠得到這一線生機,那將來天塌之時,所有自認歸屬這北臨城南域學院之人、所有自認歸屬這學院背後薑家之人,以及雲兄弟的家屬親人,就盡都可以免去此劫。此偽一脈共存。”


    “而氣運一說,則為氣數,亦被當作一族底蘊。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間萬物,於一大化生萬變,是規律而非命定。因此,氣數實則是為一種變動,卻也是一種必然,可終歸是與大道脫不開關係。氣數氣運盛者,諸如人族九大聖地、八大世家,都有絕頂氣運加持,方才能夠長久不衰,會有大聖坐鎮,方才能是九大聖地、八大世家。而再要說得更加直白一些,雲兄弟也可理解成一族之中修士的數量與質量,數量越多,質量越高,就越能引來最為重要的大道偏頗,氣運氣數也就自然越強。”


    “故而,各處學院才會對此珍之又珍,重之又重。畢竟補天閣始於亂古靈神之手,大道偏頗底蘊之盛,難以想象,更易培養強者誕生。也正因此,那些原本未曾插手學院之事的九大聖地與各處妖城也都再也按捺不住,盡都派出弟子加入學院,隻為培養後輩修士,誕生強者,哪怕會因此被分出部分氣運於別處,也在所不惜。畢竟,日後是否能夠取得那一線生機,氣運底蘊,可是至關重要。”


    此番,也算天大的隱秘了。


    雲澤沒有計較景博文又如何知曉這些,隻略有些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看著眼前滿臉唏噓之色的景博文,越發覺得喉嚨有些幹澀,便將麵前茶水一飲而盡。


    而除卻景博文方才說的這些,雲澤卻是想得更多。


    那補天閣始於亂古靈神之手,便隻當是亂古大世落幕之時方才建成,距今也是已然曆經遠古、上古與近古三個時代。一個時代一道王,大道王者壽有一元,便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雖說近古人皇壽命尚未極盡,卻也足足十萬年。而如此算來,那補天閣就至少已經建立三十五萬九千兩百年。


    誕生強者,分割氣運...


    三十多萬年以來,那補天閣又究竟匯聚了多少氣運?


    雲澤不知這一方天道究竟有著多少氣運,但想來也是這一整個天下的氣運,大多都已被補天閣占為己有。


    也難怪景博文要說那補天閣享有大道偏頗氣運之盛,難以想象。


    而在對麵的景博文則是忽然搖頭一笑。


    “如此,你可已經全然明曉,為何犬肆定要與你爭奪這第八班的席位了?”


    “為了補天閣。”


    雲澤輕輕點頭,稍作思忖之後,又補上一句:


    “也為了修煉資源和底蘊之爭。”


    “然也。”


    景博文再一次親手為雲澤斟茶,而後便以茶代酒,稍作示意,一飲而盡。


    “如此,便說第二件事。”


    他一邊為雙方斟茶,一邊開口道:


    “犬肆在昨日晚間曾找過本公子,說了些你現在還聽不太懂的東西,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卻也十分明顯,無外乎是想唆使本公子遂了他的心願,為昨日白間陳子南險些讓他命喪黃泉之事,出手報複一番。”


    聞言,雲澤方才放鬆下來的心神就再度繃緊。


    “本公子自然是答應了。”


    景博文對雲澤越發有些陰鬱的眼神視而不見,斟過茶水之後,便施施然回身坐穩,端起麵前茶水吹了吹熱氣,慢飲一口之後才終於笑道:


    “但犬肆卻也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須得在床上至少躺足整整一月才能下床。”


    說著,景博文抬頭看向雲澤,滿臉笑容,卻是別有深意。


    雲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未曾開口細問。


    可景博文麵上笑意更盛先前。


    “雲兄弟好像對此不感興趣?”


    “景公子已經說了,犬肆是須得在床上至少躺足整整一月才能下床,十月初的月比也就自然無法參加,等同是為我掃平了一位大敵,我又何必再問。”


    雲澤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衝著景博文略一拱手。


    “如此,還要多謝景公子。”


    “無妨,小事罷了。”


    景博文搖了搖頭,卻是笑意不減,繼續問道:


    “那雲兄弟可知,本公子又為何願意受那犬肆挑撥,要與陳子南對立?”


    雲澤搖了搖頭。


    “那雲兄弟可曾聽聞皇朝與殺生榜?”


    雲澤沉默片刻,還是搖頭。


    景博文倒也並未因此露出任何鄙夷之色,畢竟雲澤出身俗世一事,早已不是什麽隱秘,見識經曆有限也就著實難免,與景博文先前所料一般。


    “這皇朝,乃是一個殺手組織,揚名在三十年前,經常活躍於秦川淮河以南,卻其真實麵目如何,殺手幾何,實力底蘊如何,盡都無人可知,隻知皇朝曆來隻做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之事,且無論何種買賣都敢做,乃甚於有人曾以重金立下委托要暗殺瑤光聖主,皇朝也是當仁不讓、膽大包天地接了下來。雖說暗殺一事必然會連番失敗,可皇朝畢竟敢做,且最後也就隻是激怒了瑤光聖主,被掀翻了幾處堂口之後就無疾而終。那瑤光聖主雖然活著,但皇朝卻也依然存在,而由此之後,皇朝之名便被盛極一時,至今不衰。”


    “敢殺瑤光聖主...”


    雲澤瞪大眼睛,似是對景博文此番所言有些不敢置信。


    盡管對九大聖地,對瑤光聖主並不如何了解,可雲澤畢竟也曾有幸見過一回,是那瑤光聖主僅隻兩字喝出,便讓他險些喪命,其修為境界之高絕,也讓雲澤多多少少有了些許認知。


    如這般實力強絕的聖地之主,也有人膽敢出手暗殺?


    雲澤忍不住略有些艱難地吞了口唾沫,瞧見景博文麵上隻是淡然微笑,便知此番絕非虛言。


    “那,殺生榜...”


    “殺生榜,乃是去年夏天,皇朝對外公布的一則榜單,上麵全是咱們這一輩年輕修士的名字,但卻是按照殺人數量排列先後。最上麵,是一個名字空白的家夥以親手割下了十萬八千九百三十二人頭顱的戰績,拿下頭榜劊子手的名號,而本公子卻隻位列第二,殺了三千兩百一十六人,比起那摘了頭榜桂冠的劊子手人屠,差了十萬五千餘人。也正因此,犬肆就說本公子比不了那劊子手人屠。本公子,又如何能忍?”


    景博文一臉平靜說出這番話來,卻是讓雲澤驟然瞳孔一張,原本端在手裏的茶杯一個失神就落了下去,直接砸在桌麵上,摔得四分五裂,水花亂濺。


    但景博文卻對此視若無睹。


    “雲兄弟還得聽清楚才行,本公子這番話重點隻有兩個,其一便是那劊子手人屠,她可是將所有喪命在她手中之人全都割去了頭顱,一個不落。至於這其二..”


    雲澤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發白,勉強扯起嘴角幹笑兩聲,卻是比哭還難看,額頭也已經見汗。


    可景博文卻是麵帶笑意盯著雲澤逐漸眯起了雙眼,寒光隱現。


    “雲兄弟,你說...本公子,就當真比不了那劊子手人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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