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雲澤特意起了一個大早,便連往日裏從不敢有分毫懈怠的練拳練刀都暫且放下,加上昨日席秋陽方才說過,他如今肉身根基已無大礙,那每次浸泡都要承受火燒蟲咬的淬體液,也就可以暫且擱置下來。如此一來,雲澤就忽然多出了大把的時間,整理了床鋪之後,便在床沿坐下,說不出是激動還是忐忑,兩條腿都在忍不住地抖動。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雲澤瞧見天色逐漸大亮,方才將早已備好的寒光映月刀連同刀匣一並背上,叫了小狐狸趴在他的肩膀,跟懷有俊打過一聲招呼,就直奔刑罰堂而去。


    刑罰堂,三層。


    雲澤趕來時,席秋陽還未到,可案幾上的長明燈卻一如既往地亮著。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這個道理雲澤還是知道的,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看書看懂的道理,終歸也隻是在書上,而很多道理其實是跟書上不太一樣的,不能說完全沒用,但閉門造車是一回事,出門合轍又是另一回事。


    將黑金刀匣擺在案幾上的空處之後,雲澤四下環顧,做了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盡可能平靜下來,卻最終也是沒能如願,便隻得尋到書架旁邊,破天荒地沒有按照順序繼續拿出下一本,而是一路走過,最終停在了一本名為《山海神記》的舊書跟前。


    雲澤將其取來,拿在手中,靛青書皮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斑駁著許多白色痕跡,顯然是陳放多年所致。舊書極厚,大抵能有四指左右,但扉頁上的內容卻與尋常書籍有所不同,分明寫著有且僅有的一段總概,大抵說來,便是介紹書中的內容,囊括了幾乎整個天南海北的山川、地理、風俗、物產、藥物等等等等,說是諸如此類,大抵有些不太準確,畢竟這其中記載實在太過繁雜,而雲澤也終於知曉為何這部書籍竟會如此厚重。


    倒是有些曆史的沉重感。


    雲澤暗自咧嘴,卻還不等翻開第一頁,就忽然聽到樓梯方向傳來一陣腳步聲。


    慌忙將書放下之後,雲澤轉身看向已經出現在樓梯口的席秋陽。後者對於雲澤的早來似乎有些意外,但也並未多說什麽,目光越過雲澤看向案幾,見到了那隻相較尋常而言要更長一些的黑金刀匣,隨後便就默不作聲去到案幾背後,一如既往地盤坐下來,隻是未曾第一時間拿起書簡,而是沉默著低頭思量了片刻,方才抬頭看向已經在對麵落座的雲澤。


    “決定好了?”


    “好了。”


    “不反悔?”


    “不反悔。”


    聞言,席秋陽輕輕點頭。


    而正當雲澤以為席秋陽的問題已經到此為止時,這位從來都是不近人情的席秋陽卻是麵露猶豫之色,沉默良久方才繼續問道:


    “殺過人嗎?”


    雲澤當即一愣。


    也似是料定了雲澤會有如此反應,席秋陽未曾有過任何停頓,直接開門見山繼續說道:


    “布告堂裏的多數懸賞都較為簡單,以曆練學員為根本目的,以互惠互利為次要目的。也正因此,布告堂裏的許多懸賞都是出自一些學員之手,亦或導師、長老,以找尋煉器材料、煉丹草藥為主,或是將學分當作會報,以購買交易為最終目的。而除卻後者之外,前兩者大多時候都需外出找尋,有些風險,但風險不大,學分也相對較少。但這份懸賞,則是往日裏在布告堂中極其少見的一類,要緝拿一個手裏有著多條人命、惡貫滿盈的人族散修,且此人手段陰狠毒辣,與人生死相搏的經驗格外豐富,風險極大,學分自然也就極高。而懸賞中的死活勿論,其實也就是等同放寬了完成懸賞的難度,不必非得生擒才行。”


    雲澤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然而席秋陽卻是無動於衷,語氣也格外平靜。


    “懸賞中的那個人族散修,我院另一位導師已經親自外出調查過,其出身卑微,修煉資源極其匱乏,雖是有著一份正當行業作為謀生手段,但此人平日裏出手闊綽,生活奢靡,月俸就並不足以承擔他的開銷,偏偏又受困於天賦並不如何,修為境界遲遲不能邁過關卡,無法提高月俸,方才在無奈之下,動了打劫其他修士的念頭。而在這份懸賞出現之前,此人也已經做過多次殺人越貨的不齒勾當,手裏又何止有著多條人命。隻是往日裏被他盯上的那些年輕修士大多沒有什麽跟腳來曆,亦或跟腳來曆太弱,一來是其心思縝密,且殺人越貨的勾當做得頗為嫻熟,從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不易察覺;二來則是被殺之人的跟腳太弱,即便知曉是誰做了這種不齒勾當,也不敢報複,更沒錢懸賞。正因如此,這可謂惡貫滿盈的人族散修才會逍遙法外如此多年,且越發膽大妄為。直至不久前,此人無意撞見了我院為完成懸賞而外出尋找草藥一名女子學員,臨時起意之下,仗著自身練體修為已經突破命橋境,不僅將其所有財物洗劫一空,更將其玷汙致死。”


    言之此間,席秋陽忽然搖頭一歎。


    “這名二級學員,為師也認得,其相貌雖是姣好,但出身俗世,家境並不富裕,天賦也極其有限,入學兩年方才不過四品練氣士,但平日裏勤奮乖巧,深受其導師喜愛。若此子死於修為不濟,手段不敵也就罷了,畢竟修行路難,始終命懸一線,既然入得其中,就終歸得有所覺悟才行。可偏偏是死於...”


    席秋陽再一次深深歎了一口氣。


    而雲澤則是忽然低頭沉默下來,眉關緊蹙,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卻不知,究竟是因聽聞那同在一所學院求道問學的學姐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卻被人玷汙致死所致,還是因聽到了席秋陽口中的有所覺悟,才會如此。


    許久之後,雲澤才終於吐出一口鬱氣,緩緩抬頭。


    而席秋陽也終於補上最後一句話:


    “那名導師,也是女子。”


    聞言,雲澤一怔,旋即了然。


    那懸賞中提到過的死活勿論,想來怕是有些言不由衷了。


    雲澤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重新張開眼睛,看向席秋陽。


    這位從來不願多說廢話的刑罰堂三長老,眼神凝重,再次問道:


    “決定好了?”


    “好了。”


    “不反悔?”


    “不反悔。”


    雲澤並無半點兒猶豫的反應讓席秋陽盯著他沉默良久,似乎是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盡管不太知曉為何自己這位向來喜歡自欺欺人,且性情極其軟弱的弟子會忽然有了這般的底氣與膽量,但席秋陽卻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輕輕點頭,繼續問道:


    “你可還有什麽額外需求?”


    這一次,雲澤未曾直接回答,反而是皺起眉頭,仔細思量,總覺得席秋陽似乎另外有些深意。


    但在許久之後,雲澤還是想不通其中道理,隻得輕輕搖頭。


    席秋陽似乎有些失望,但也僅僅隻是有些。


    “盡管如此一來,確實有些臨時抱佛腳的意思存在,可畢竟此事來的太過意外,讓你接下這份懸賞也是為師臨時起意。”


    一邊說著,席秋陽一邊從袖口中掏出兩宗卷軸,遞與雲澤。


    接過後,雲澤尚且不太明白這兩宗卷軸究竟有何意義,而當席秋陽示意雲澤可以打開之後,雲澤方才將其中一宗卷軸暫且擱在案幾上,手中則是打開了另一宗卷軸。


    甫一攤開,卷軸當中便立時騰起一片繁複靈紋,化成一縷靈光,直射雲澤眉心所在。


    《亂雲步》。


    “此乃為師昨夜在經閣中為你挑選而出的兩件搏殺術之一,名為《亂雲步》,屬近戰身法之流,隻在境界尚且低淺時有些作用,但若你能學成其中三分真意,日後與那人族散修近身搏殺時,即便不敵,也可憑此身法與之周旋。”


    席秋陽緩慢開口,以便腦中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囫圇不清的雲澤能夠聽得更加清楚。


    “另一件,名字比較簡單,就叫《雷法》,屬五行術法之流,但其本身卻是一整部搏殺真解,來曆極大,可惜並不完整,殘缺極多,哪怕經閣中最為寶貴的那宗《雷法》卷軸,也隻記載了開篇最簡單的一些控雷手段,和小部分的控雷搏殺術,大抵在整部《雷法》而言,隻占了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話雖如此,但你眼前這宗《雷法》卷軸也是為師特意甄選過後抄錄而來,記載了相對而言最重要的開篇總章,和最基礎的控雷手段。相對於整部《雷法》而言,這宗卷軸上抄錄的這些,就大抵等同是做啟蒙之用。而除此之外,為師亦在其中抄錄了一件搏殺術,相對簡單,並不複雜。”


    直到席秋陽言罷,雲澤腦海中方才終於清明過來。


    但席秋陽先前所言,雲澤卻是盡都聽得明明白白。


    他將目光轉向案幾上的另一宗卷軸,眼神變得有些熾熱,卻未曾直接伸手拿來,而是按下心中激動,閉上眼睛仔細體會這件名為《亂雲步》的近戰身法搏殺術。


    眼見於此,席秋陽眼神中才終於透露出幾分滿意之色。


    而在許久之後,雲澤才略有些為難地睜開雙眼,對於《亂雲步》這件搏殺術中所言之處,有著許多不懂。便莫說三成真意,雲澤暗自估量片刻,就立時察覺,自己如今領會到的,最多最多也就隻有其中一成真意罷了。


    “如何?”


    席秋陽神色已經恢複平靜,順口問了一句。


    雲澤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啟齒。


    盡管早就已經有所預料,可事到臨頭,席秋陽還是難免有些失望,隻是這一抹失望之色卻被他極好地掩蓋過去。


    “無妨,《亂雲步》畢竟也是你修行以來接觸到的首件搏殺術,既然已經足夠評作搏殺術,也便與尋常的武功技法有著天壤之別,一時難以領會,也是理所當然,放在日後慢慢揣度便是。”


    席秋陽神色平靜,難得語氣略顯柔和,開口安慰。


    卻在之後,席秋陽就再度嚴肅起來。


    “近戰身法之流,雖說是於日後並無大用,卻在眼下不可疏忽,尤其於此番而言,那人族散修乃是命橋境的練體武夫,其境界修為要更強於你,生死搏殺的經驗更勝你許多,這看似在日後就要棄之如敝履的《亂雲步》,也就極為重要,乃甚於事關你的安危性命,切不可輕心大意,隻顧修行《雷罰》,而忽略此番。”


    聞言,雲澤心下微凜,同樣擺出嚴肅態度,鄭重以待。


    見狀,席秋陽方才點頭作罷,不再多說。


    而雲澤則是將手中已經靈紋耗盡的卷軸重新卷起,畢竟其上已經再無任何字跡,隻留空蕩蕩的一張卷軸,便被擱置一旁,留給席秋陽作日後之用。


    隨後,雲澤深吸一口氣,做足了準備之後,方才伸手去拿另一宗卷軸。


    近戰身法之流的搏殺術,在許多修士看來,便是已經足夠評作搏殺術,卻也極少有人會願意親口予以認可。畢竟在尋常而言,修為境界一旦提升上去,就鮮少再有近戰之下拚鬥武功技法的情況發生,而更多則是實打實的手段碰撞,尤其境界越高,一些原本看似不過爾爾的手段也會威力越大,根本容不下近戰躲閃。也正因此,席秋陽才會說出“日後棄之如敝履”的一番話。


    而真正意義上的搏殺術,這宗《雷法》,才算雲澤接觸到的第一件。


    卷軸方才攤開,一叢雷弧便驟然躍起,呲啦作響,以格外迅猛之勢猛然躥向雲澤眉心所在。而在雲澤腦海中,也似是能夠恍惚見到一片黑雲倒掛,砸下萬畝雷霆,形成雷海,更每一道雷霆砸下時,都帶著一種似有似無的大道氣機,仿佛是在被黑雲遮蔽的更高處,還有這更加洶湧可怖的雷海在醞釀形成,隻是奈何這一縷又一縷的大道氣機實在太弱,不能將隱沒在黑雲更高處的雷海牽引下來,讓雲澤有些抓心撓肝的難受,想要親眼瞧一眼那隻是稍微透出一縷氣息就足夠讓人魂飛魄散的可怖雷海,究竟能有多麽可怕。


    “夫雷霆者,天地樞機。故雷乃天之號令,其權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屬雷可總攝。而雷霆者,生於陰陽之中,五氣朝元,一塵不染,能清能淨,是曰無漏...”


    《雷法》總章,晦澀莫名。


    雲澤將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卻也是聽了一遍又一遍,才終於勉強記住,大抵能夠領會些許,而究竟是多是少,又有多少,便就難以分明。


    一口濁氣緩緩吐出之後,雲澤才終於臉色複雜地睜開眼睛。


    案幾對過,席秋陽放下手中不知何時已經重新端起的書簡,破天荒的,眼神中帶著幾許笑意,開口問道:


    “如何?”


    “...看不懂。”


    雲澤如實回答,一臉尷尬,仔細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道:


    “隻覺得厲害,而且...能看得出來總章也並不完整,好像,好像還有些...”


    “有些不通之處。”


    席秋陽輕輕點頭,補上了雲澤不能描述準確的感受。


    他眼神中的幾許笑意不曾消減,開口解釋道:


    “這部《雷法》流傳至今,已經不知是有幾個時代,但必然是在亂古之前,許是冥古時期,許是斷古之前,但其真實來曆已經不可考據。而之所以《雷法》能夠傳承下來,則是因為有著後輩修士不斷完善總結,盡管在傳承之間有所丟失,可《雷法》總章,卻是並無缺漏。故而,整部《雷法》之中,如今還能尋到的搏殺術或許並無不妥,但最為關鍵的總章卻畢竟有些缺憾,也就導致了後輩修行《雷法》之人,大多不能重現這部搏殺真解的全部威能,這也是《雷法》流傳至今會有如此大量缺失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即便如此,《雷法》也絕非尋常可比。”


    開口之人並非雲澤,亦非席秋陽。


    耳聞此間,雲澤愕然轉頭,方才見到景博文正立於身後,盡管麵含淺笑,卻其眼神中仍是戾氣難平,無法掩蓋。


    犬肆意圖報複之事,便連雲澤都能有所耳聞,又何況景博文?原本自視甚高,將自己當做能與薑北顧緋衣這般出身聖地世家的麟子麟女平起平坐的景博文,卻在犬肆口中成了要被丟入糞坑,再懸掛鬧市人盡可欺的可笑之人,又苦於不能出手報複,心胸之間自然就會憤恨難平。


    隻是為何不能出手報複,就涉及到犬氏部族與景家的那次協商,絕非雲澤可知。


    “景公子。”


    雲澤起身抱拳一禮,算是打過招呼,隻是眼神之中有些意外,想不通景博文為何會忽然出現在此。


    而席秋陽則是已經斂下眸中笑意,重新端起書簡,順便開口道:


    “這份懸賞,就交由你二人共同完成,時間僅限於三日之內。三日後,提上那人的頭顱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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